李雲東奔西走,到處忙着他的生意,而徐瑨則受皇帝所命,在大興府和天津府兩地,執行了一場小規模的整肅。
與此同時,中都大興府裡的官員們,一邊忙着年末年初的繁雜事務,一邊安排出徵軍隊凱旋時的獻俘慶功儀式,另外還有皇親的遷葬、祭祀等事。這兩樁事關係到國家的體面,萬萬輕忽不得,更是儒臣們藉以表現才幹的重要途徑,所以也聚集了許多人的視線。
可惜的是,他們雖然個個抖擻精神,在宗廟、禮樂、制度等方面大顯身手,要竭力展現大國的法度,述漢唐之威儀;可一整套儀式的主角,大周皇帝郭寧本人卻始終留在天津府。
皇帝還派人傳話過來說:儀典務必質樸,流程也千萬莫要複雜,此前的彩排,郭某人就不到場了,正式儀式舉辦的時候,我必到場。
此話一出,等若杜絕了一切大操大辦的可能。如果做得太過,儀式流程繁複了,使皇帝到場後舉止失措爲人所笑,責任算誰的?誰又擔當得起?
朝堂某些角落裡,一度過度喧鬧的氣氛,幾乎瞬間就復歸平靜,而郭寧在天津府,倒是過了幾天安閒日子。
這一日裡,耶律楚材因公務來到天津府,郭寧在行宮內苑設了小宴,請耶律楚材做客。另外,又請了幾位當年在河北塘濼立營時的親密夥伴作陪。
內苑的這處樓宇,甚是寬敞明亮,席間衆人的心情也不錯。
吃喝閒聊的時候,耶律楚材從本方儒臣的關注點,說到了他們的學問源流,隨口點評幾句,又轉到了南朝文臣們的相似作派。在這上頭,耶律楚材的功底勝過郭寧等武人太多了,他侃侃而談,聽者唯有連連點頭的份。
隨即郭寧說道,左右司和錄事司放到南朝的探子,也多有類似回報。說宋人推崇的儒學,還雜糅了佛道的學問,不再似“學”而近趨於“教”,百姓對此深信不疑者,往往同時也重文輕武,視武人當國爲亂世之源,這極大削弱了大周自稱承襲自五代正統的政治影響力,未免叫人無奈。
耶律楚材頷首:
“宋人的心態,終究和我中原百姓大不相同。宋國以文治統御萬民,極度鄙薄武備的做法堅持了兩百多年,已經深入人心,便是垂髫小兒也知東華門外得臨軒唱名的是好男兒,勝過沙場破敵的武夫千萬倍。這一套雖說不能用在與大國爭衡,卻也實實在在地維繫了宋國治下萬民的安穩生計,不得不說,有其道理在。”
說到這裡,他側身看看正在快活吃喝的駱和尚,微笑道:“在宋人眼裡,把我們當作北虜,以爲我們粗野兇暴的,始終還是主流。說不定,在宋國的當權者眼裡,他們與我們的鉅額貿易,便是養肥陛下麾下諸多猛虎的肥肉。猛虎們吃飽喝足了,總有試圖掙脫鎖鏈的時候。那麼,宋人就可以輕輕鬆鬆地看着北方強權內部傾軋不休,自取其死了。”
大周的軍區設置,爲北方三個招討司和南方三個統軍司並列。駱和尚以元帥身份出任山東統軍使,掌控着定海軍起家的根據地,掌握大周朝三分之一的南線兵力,並直接面對南朝的核心區域、核心武力,可謂位高權重。他身上的官職和爵位,也早已經長得二三十字容不下了。
但駱和尚此時模樣,好像和當年那個佔山爲王的耿直和尚沒什麼區別。
他剛把酒碗放下,全神貫注地看着眼前兩大盆菜。
一盆紅燒的肘子,一盆碳烤的羊腿。肘子色澤紅豔,醬汁濃稠,散發着熱騰騰的白汽;羊腿表皮酥脆焦黃,只看一眼,就能想到咀嚼時咔嚓咔嚓的輕響,和焦脆與柔嫩混合在齒頰間的快活。
耶律楚材看他的時候,他只隨口應道:“肥肉?肥肉好吃!”
郭寧哈哈大笑:“好吃就多吃點。我登基以後,延請的廚子手藝可不一般。這兩個菜,也是專門做了,慰勞大師的。你嚐嚐,合不合口味?”
“好得很!”
駱和尚捋了捋袖子,把兩盆大菜直接端到了自己面前:“不瞞你們說,這陣子我在益都軍校,可吃不到這樣的好東西。軍校裡那幾個廚子,多少年了都沒長進!”
駱和尚到天津府,自然不是來閒逛的。去年以來,草原上的韃子們越來越顯勢弱,而皇帝則越來越密集地巡視北方三個招討司,流露出將要持續向北方投入資源,並展開軍事進取的意圖。
山東統軍司帳下的武人或者羨慕北方同僚們即將迎來立功受賞的機會,或者私下抱怨,朝廷爲什麼不在南方有所舉措。山東的武人普遍資歷深、功勞大,手裡的權柄不小,膽子更大。
他們中的某些人也在私下串聯,甚至有人意圖在邊境組織幾次較大規模挑釁,以圖把皇帝的目光吸引回南線的。
不過,駱和尚看似粗憨,其實是邊軍探馬出身,精細的治軍手段一點也不少,心機也很深沉。
就在上個月,他陸陸續續地用各種理由,把這批人抽離本部,聚集到一處,然後扔到了益都軍校裡,狠狠接受了整個月的封閉訓練。
這一個月裡,軍校由駱和尚親自負責,所有人不許出入,只有教官們獰笑着,看着許久不來受苦的後輩們,用各種手段狠狠地折磨他們。
這些教官或是軍中資深老卒,或是久經考驗,但因爲傷患或其它原因選擇退伍的軍官,論軍中資歷,便是再高一層的將校也不敢在他們面前拿大。而這些教官只有一個任務,就是逼着學員們苦學軍人不得跋扈,不得違背軍令,須以服從爲天職的道理,把這道理重新烙進自己的腦子裡。
大周的武人團體,其力量強盛異常。但郭寧從不刻意打壓,甚至一直默許縱容武人們採取點無傷大雅的小辦法,爲自家團體贏得些利益。
這和南朝宋國對武人的態度截然不同。宋國以文人掌握軍權,以層層森嚴法度鉗制武人,乃至在軍事佈置上,也竭力形成既有宣閫,又有制司;既有制置使,又有安撫使,人人事權俱重,體統彼此牽制的關係。
這是爲了使處在中下層的武人將領們彼此缺乏關聯和互動,以防止武人們串聯,形成覆蓋大片防區的大型軍鎮,聯手對抗文官甚至謀反。
大周朝自然沒有這方面的考慮。郭寧自己就是最有威望的軍隊統帥,也是軍隊裡最大派系的天然首領。他所要求的,就是軍隊上下一心,捏合成一個嚴密的整體。
對軍隊裡有人蠢蠢欲動想要打仗,郭寧並不害怕,甚至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感。草原上最兇猛,最可靠的獵犬,也難免有向着主人呲牙的時候。作爲主人,只需要它們在關鍵時刻聽從指令,並不必太過苛求。
唯有一個底線,那就是必須忠誠,必須牢牢地站定在整個鋼鐵般的集體裡,秉承着唯一的意志行事。
所以,意圖糾合人手,在淮南淮北主動發起戰爭挑釁宋國的那幾位,在軍校裡一定會吃到前所未有的苦頭,或許有人會因此退伍,有人會死……就像在天津府鬧出人命的那幾位一樣。郭寧厚待將士,卻絕不會寬弛自家立下的法度。
這種統帥對軍隊的約束力,源自於軍人彼此託付性命的信任,源自於軍人對強者的服膺,源於各地軍校不間斷地培養出合乎要求的武人,還不斷回爐教誡,更源自於郭寧對軍隊本身的深刻了解。
這種瞭解的程度,肯定達不到未雨綢繆,提前解決一切問題的程度,但也足以在問題暴露以後及時應對了。
如果地方將帥如駱和尚這樣,有能力有手段,將帥自家就會按照郭寧的事前授意去解決問題;如果地方將帥的資歷和名望略顯不足,比如南京留守郭仲元這般,郭寧也有足夠的工具和人手,使自己的意圖隨時貫徹下去。
所以大周的軍隊,並不會像南朝宋人所想的那樣,變成五代時彼此爭衡廝殺的軍閥。
這其中還有許多緣故,是南朝宋人想不到的。
比如,周軍調度軍官隸屬和服役地點的頻率非常高,所以軍隊中很難形成根深蒂固的山頭。尋常將校也很難組織起可信的一夥人,去做違背軍令的事。就連尹昌這樣的老資格,最終也只能把力氣用在軍隊以外。
又比如,大周是憑藉武力擊潰無數敵人,才崛起的王朝,周軍將士們就算心裡的想法多些,無論如何也到不了叛亂的程度。宋人以爲,用肥肉供養起驕橫的武人,能使武人逐漸開始內訌。可在大周無人的眼裡,南朝宋國纔是最肥的肥肉,反倒是郭寧始終牽着繮繩,不令他們發動南侵。
最重要的保障,便是周宋兩國之間,繁榮到令人咋舌的貿易本身。
五代時武人的殘暴和割據,緣於殘暴和割據能帶給他們最大的利益。但對周軍將校們而言,最大的利益並非土地,而在於郭寧等人不斷組建起的一個個商行和與之相配的龐大貿易網絡。
一個叛亂者,或許可以擁兵攫取某座軍州,卻無法攫取某個商行或者某條貿易線路。此二者必定是附生於整個軍人集團或者說大周朝的軍事勳貴集團,其環節太多太複雜了,不可能被某一小撮人劫奪。
而結果,就是任何一小撮人哪怕割據了軍州,其能動用的人財物力,也不可能及得上整個軍事勳貴集團之萬一。任何蠢動必然旋起旋滅,大周的武人只能是一個整體。他們之間最大的矛盾,無非是將己方的尖牙利齒用於何處罷了。
眼下衆人考慮的唯一問題是,怎麼才能讓南朝宋國上下明白,世上並不只有儒生才能治國,而大周的體系自有其立足的本事,絕非五代時候僅以殘暴爲能的武人政權可比?
郭寧並不覺得,大宋堪爲大周的敵手。但凡事預則立,總該想到前頭纔好。
隨着兩家在商業上的合作日趨緊密,人員的往來已經從數百上千急速提升。光是一個天津府,日常停泊的宋人商船就不下三五百艘,隨船人員幾近萬數。
按照中樞數人早前的想法,這種密集的交流之下,大周是何等風貌,會自然地流傳到南朝。大周的武威、大周的昂揚之氣,也能被宋人感受到。可是,這或許還不夠?
郭寧隱約記得,將近千載以後,有狼狽喪失中原的政權侷促於東南小島數十載。眼看着新生的中原政權強過百倍,小島上的民衆猶自抱殘守缺,攏着他們那點得意之處死也不放。
區區小島猶自如此,宋國與之相比,可大得太多。
不提南朝的官兒,普通宋人腦海裡根深蒂固的東西,顯然沒有因爲兩方的交流而動搖,貿易線上活躍的那批人,也遠遠影響不到大宋國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人們。所以大周在他們眼中愈強盛,就愈會激發起他們的警惕心和抵抗情緒,就愈會促使他們堅定不移地捍衛自己那一套。
如之奈何?
耶律楚材忽然笑了:“臣有一計,當可徐徐扭轉這一局面。不過,須得陛下和將士們,讓出點好處來。”
郭寧饒有興趣地問道:“什麼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