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白髮三千欲語遲(五)
菱花鏡裡的姑娘，穿着散花水霧碧色百褶裙，眼神略有些迷濛，依舊是清秀淡雅如蓮的臉，卻帶上了些慵懶，臉上掛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眉目間若有若無的含着些霧氣。明明隔得很近卻叫人始終看不分明。
曾經她雙頰掛着兩個討喜的梨渦，看起來還有幾分小家碧玉的天真。而如今，顧懷遠站在她對面，看着她換上這人皮衣裳，他爲她描好了這與世無雙的清秀容顏，卻覺得她陌生了。
按理說這不該的。
他們相伴了五百年又二十載，都足夠一個人的十世輪迴了，顧懷遠自忖是最瞭解她的人，卻原來，她已經開始變了。就像五百年前的官宦人家的小姐，顧懷遠的眼神驀然變得幽深。可他還是微笑着道：“百骨，閉眼。”百骨依言閉了眼。他手裡拿着個什麼東西，細看卻是白子京臨終前交予他的魂玉，他將那魂玉捏在手上，默不作聲的唸了個訣，只見那魂玉逐漸散發出柔和的光暈，越來越亮越來越亮，然後逐漸轉爲平淡，魂玉的光芒竟像是都被百骨吸收了一樣。
百骨問：“好了嗎？”
顧懷遠深深地看她，道：“好了。睜眼吧。”
百骨睜眼的一瞬間突然道：“怎麼什麼都沒有？！”
顧懷遠：“……”
百骨尚自嘟囔着：“我還以爲會什麼驚喜呢……”
顧懷遠心想，這難道還不算大禮？卻不答話，只盯着百骨笑。二人之間沉默了半晌，卻聽百骨逐漸想明白似的皺了皺眉頭，然後盯着他的眼，輕輕地問：“可是妖道，這人皮……你又是怎麼得來的呢？”
顧懷遠心裡咯噔一聲，在那一瞬幾乎是死了又生。他苦笑，果然來了。
不知道如何形容這樣的感受，就像是你的枕邊人驀然在你們歡愛之後給了你一刀一樣，顧懷遠卻在這必死的瞬間微笑起來，像是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刻一般。他甚至在第一時間內想到了該怎麼對她解釋。事實原本就是事實，無論他怎麼遮掩，百骨都會察覺到他話裡的漏洞。他打算照實說了。微笑剛染上嘴角，只道了一聲“百骨……”，心就有些絞痛起來。
五百多年的守候，今日就要到頭了嗎？
百骨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眼神凌厲起來，眼睛盯着他，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了：“顧懷遠！你說這皮是誰的！”——她總算髮現了哪裡不對。或者說是五百多年相濡以沫的時光裡她早已與他心有靈犀。
顧懷遠帶回來的，不是鮫綃，而是人皮啊！人皮！經她手剝下的人皮就只有一張啊——
顧懷遠：“百骨啊，百骨，你爲什麼總是連給我說一句話的時間都不給呢？”他的眼神明明和煦如春風，卻將她定在了原地，叫她渾身冰涼——而她本來渾身冰涼的，現下的感覺卻是更真切了一些。
百骨只覺得自己像是動彈不得了一般——她問了一個了不得的問題。
若是不問，她將餘生也不得安寧，可若是問了，她和顧懷遠便沒有了以後。
她選擇了問，——顧懷遠，這人皮衣裳，是你從誰的身上，爲我，剝下來的？！
她給一直都知道，剝下來的人皮是不能再用的——因爲這是顧懷遠告訴她的。
顧懷遠是不會騙她的……她一直這樣告誡自己。
可是這不包括死人啊。何況，她身邊還有一個修行五百年的道士。
五百年修行，已近半仙的程度了。若他真想逆天而行也未嘗不可，不過後果十分嚴重罷了。
顧懷遠卻不看她了，手卻慢慢的躲到了寬袖裡。他身上的傷還未曾好，只是託王青月買了些藥，百骨爲他草草包紮了。現在身上還帶着淡淡的血腥氣和藥草味,二者交雜卻並不顯得難聞。百骨眼睜睜的看着顧懷遠張了口，最後還是一如既往的對她笑得溫柔，說的話卻如同在傷口上撒鹽：“難道你還沒明白嗎？——這人皮，是舒梨聲的啊。我去西王母那裡偷了洗髓草，又名返生草，傳說可令死者復生。”
……你，你這又是何必。盜取仙草是死罪。何況你這是逆天而行！
“我心甘情願。”
……是舒梨聲的啊……這句話如同魔咒一般盤旋在她的心頭。那個活得比誰都肆意比誰都自在卻愛得比誰都辛苦的女子，就是因爲換皮而死的啊——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爲而死。
如此一條人命，就這樣盤旋上了她的心頭。
“顧懷遠，你，你，你都做了些什麼！你，你給我滾出去！”百骨聞言整個人突然如同暴怒的獅子，不顧一切地對着顧懷遠伸出了她鋒利的爪牙，咆哮着想要將他按在爪下撕咬。同時手已飛快的按在了皮上，指甲暴漲幾寸，想將它揭下來——
那個女子啊……她那樣高傲的站在枝頭，等候着命中註定的良人回頭再將目光停駐在她臉上幾分啊。她百骨，唯一做了的，就是將花摘下來，施以絕妙的妝容，讓花更美，也讓花更早的凋零。她永遠都忘不了舒梨聲坐在書桌旁，嘴角那抹恬淡、解脫的笑，還有那柔情似水寫下的、最後卻被浸染上一大滴墨漬的“椴郎”二字。
顧懷遠早已料到她知道此事後的反應，是而已將手暗中收到袖子裡，掐了個訣，竟與百骨同時動了！
百骨一下子定在原地，連話都不能說出一句來。顧懷遠道：“百骨，你先聽我說完——或許你知道了會恨我，可是，有些事我必須要告訴你。”他的眉眼還是如往日那般，百骨一直在刻意的忽視顧懷遠已經逐漸變得陌生的事實。他再也不是那個在她吃東西的時候手還伸到她肚子裡去將東西掏出來逗她，說她“知道你愛學人”的顧懷遠了。他再也不是那個夜半里驚醒第一反應是摸身邊有沒有一具白骨，有的話對着她一笑又沉沉進入夢鄉，沒有的話反倒驚惶的顧懷遠了。他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的蛻變着。從白子京去後，他就越發的不像他起來。
可是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對她好着。
似乎他微笑着就是爲了等一個結果。他似乎早已明白二人之間必得不到善終，所以早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已經無憾了不是嗎？舒梨聲的皮如今在她身上，白子京爲她從神獸身上奪下的魂玉如今也在她身上了。他爲她輸入身體裡的靈氣也有序的流轉着。一切都很好。她將會如他所願逐漸變成一個“人”。所有的麻煩他都已解決，短期內她沒有任何危險。
百骨眼中水光淋漓，若她是人，或許真的會落下淚來，她死死的咬住嘴脣——嘴脣顏色鮮豔欲滴，竟像是要流血。她的眸光顫了顫，竟擺脫了顧懷遠的束縛，緩慢而又緩慢的擡起手來，指着門，眼睛死死盯住顧懷遠，她說：“顧懷遠，你，你給我滾出去！”
顧懷遠依言滾了。他最後看了百骨一眼，深深的愛戀和絕望在眼底糾纏着，他說：“百骨，事到如今或許不管怎樣你都不會相信我了。可是，你要記得，我愛你，我比愛情還愛你。”說完跨出了那道門檻，還爲她關上了門。百骨在他關門的瞬間像是瞬間沒有了生命力的牽線木偶，從緊閉的門上滑下來。蜷縮成一團，抱着自己的腿。她剛畫好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呆呆的：顧懷遠……顧懷遠，你到底是在想什麼呢？
我明明是個死了都沒人收屍，孤零零躺在街上的幾根枯骨，與你又有何干系，叫你做出這樣背離天理的事來呢？
我已經死了，可是活着的人，爲什麼又要剝奪他們活着的權利呢？
舒梨聲也許是不必死的……可你爲什麼又要騙我，說剝下來的人皮以後都不能用了？
是擔心我不敢下手麼？
……
而爲舒梨聲換皮的那一夜，你分明就是對我施了法……因爲我們身體裡結下的血契……是嗎？
她是那麼信任他，那麼的不設防。可是他爲什麼要逼她爲舒梨聲換皮呢？他一直對她說，他們是商人，要與人謀皮。
原來他所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無一不是爲了有朝一日——就是今日，給她換上嗎？
——“你沒有心，沒有心”是誰的聲音，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從深深埋着的地方鑽出來。無孔不入的浸染。
她哀哀的哭號着，卻沒有半滴眼淚，她沒有心，是啊，她是個已死之人，又怎會有心？
可是沒有心就不會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