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鞋摩擦地板的聲音響起。
然後五分鐘前還坐在自家客廳的男人, 笑眯眯的邀請他來參觀自己的狗窩!
哦,也不能叫做狗窩。
沒有那隻巨型汪的窩,能裝修的這麼有格調。
各種家用小電器還都是高端智能品牌。
“你這兒倒是裝修的不錯。”煋佑環視一週。
“一般般。”顧宸說, “隨意裝修了一下。”
他這裡只有一雙拖鞋, 就是自己腳上這雙, 所以從鞋櫃深處掏了一雙新的, 拆了給他。
“應該是大了。”他指拖鞋。
煋佑動了動腳趾, “是有點大,能穿就行。你一直住這裡?”
顧宸理所當然,“偶爾吧。這裡離公司很近。事多的時候很方便。”
“我住的那間……”
顧宸雙手插在褲袋裡, 想也沒想就很快接過話茬,“哦, 那裡原來是我放私人物品的。”
煋佑, “……”
什麼?
他只是想說, 我住的那間陽光比你這裡好啊!你怎麼買的時候不選那間?
結果聽到了個啥?
煋佑目光幽深的轉過臉來,“那間不是李斯特李助理買下來不住, 所以暫時租借給我的嗎?”
顧宸愣了一下。
完蛋!
嘴快說漏了!
人一感冒,反應確實不如平常的時候,一暈乎就容易犯致命錯誤!
你看!
這不,就地翻車了嗎?!
顧宸接收着煋佑驚疑質詢的目光,心裡驚濤駭浪, 面色卻一派祥和。
“那不是, 怕你拒絕麼, 就隨便找了個理由。”
“我問過李斯特, 他說他確實在松石公館有房。”煋佑之前剛見面時問過, 這才相信了顧宸。
顧宸抓了下頭髮,“啊, 他是買了啊,不過在斜對面的九層。”
顧宸眼見面前的男人神色越來越不對,可能馬上要奮起搬家,連忙身子晃悠了一下,捂着腦門,“哎呦,我頭疼~”
煋佑本來就覺得他不可能燒的這麼快,這下子更不相信了。
一個撒謊精!
煋佑把溫度計拍進他掌心,最終還是踮腳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將信將疑的看着顧宸,“和剛纔差不多啊!”
顧宸乖巧的低着頭,神情非常無辜,“可是我覺得冷,一般性感覺冷不都是預示着,馬上要燒起來了嗎?”
顧宸用他非常漂亮的眼珠子瞅着他,猶豫了一下,開始賣慘,“還是我太孤單了,所以覺得冷!”
鬼話連篇!
我信你個鬼!
煋佑覺得自己很有可能要再一次交智商稅!
他沒好氣的把人懟進沙發裡,搶過自己才塞給人家沒多久的體溫計,目露寒光,嘴角卻掀起一個上彎的弧度,“來吧。量一下。”
要是溫度沒上升,新賬舊賬咱們就一次算清!
顧宸立刻乖乖接過,含在舌根處。一副我很好很懂事,也很聽話的樣子。
煋佑神情肅穆,面無表情的站在顧宸腳跟前,盯着他看了五分鐘。
期間一句話沒說。
那樣子,就像是等結果一出來,就要狠狠制裁他一樣。
顧宸略心虛,目光討好的含着笑意。
五分鐘過後。
煋佑對着光一看。
三十八度。
確實上來了一些。
“怎麼樣?”顧宸從身後小心翼翼的探出一個頭。
“喝水吃藥!”煋佑回頭瞪了他一眼。
咱們的賬回頭再找你算。
顧宸從那一個瞪視中,看出來延遲審判的意思。心裡舒了一口氣,聞言笑眯眯的點着頭,“吃吃吃,都聽你的!”
那幾盒煋佑贈送的藥,被整齊的放在桌子上,除了那盒退燒藥離的稍微遠了些,明顯被特殊對待過。其他的都推在一起,就像是被人隨手放在那裡,然後選擇性的遺忘。
“感冒靈你也不準備吃了嗎?”煋佑皺眉,不贊同的看着顧宸。
顧宸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條毯子,蓋在身上,一副我真的很虛弱的樣子。
又可氣又好笑。
煋佑原地用視線批評了他幾秒,無奈的嘆了口氣,認命般的在房間裡找水杯和熱水。
他去廚房繞了一圈,只找到了一隻杯子。
然後又回到客廳,“熱水放在哪裡,我去給你倒。”
“那裡吧。”顧宸不甚清晰的哼哼唧唧,擡了擡下巴,擠了擠眼睛,努力用肢體語言表達着方向,就是不願意好好說話。
煋佑又長嘆了一口氣,然後認命般往那個方向走去。
客廳很大,被一個開放式書架攔截爲兩個區域,從煋佑這邊看去,另一邊是一個辦公區域,桌上擺着筆記本,和一個紅色的熱水壺。
煋佑路過書架的時候看了一眼。
一排排很厚的書籍前擺放着的,基本都是顧宸這麼多年來所獲的各類獎盃和獎狀。
只有正中心的那一排,書前面的那個空着的空間裡,擺放着一個相框。
那相框兩邊的位置,都空着。
顯示出了某種特別的意義。
於是,煋佑路過的時候,視線在那個位置停留了一下,很快,又自然的錯開。
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一般,煋佑很輕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後震驚的看了回去!
煋佑不可控制的往前走了兩步,於是,那張照片就更加清晰的出現在了視野裡……
那是一張拍攝於教學樓前的照片。
那天陽光很好,甚至有些刺眼,某個年輕的大男孩迎着太陽,微微眯起眼睛,站在一位年長的男人身邊,笑的肆意。
這張照片跟之前煋佑在顧宸辦公室裡看到的那張夾在書頁裡的照片差不大多,連背景都是在同一棟教學樓下拍的,但是細節處又有些不一樣。
那位年齡稍長的男人,帶着他那幅常年未換的銀質邊框眼鏡,難得穿着一件寬鬆休閒的日式風格上衣,垂下的右手還拿着一本剛剛從課堂上帶下來的筆記本。
照片被保存的很好,泛着光感的相紙清晰的呈現出右下角那本,原本不太顯眼的筆記本的樣子。
——那封面被翻開過很多次,以至於邊邊角角都有些微微的捲翹。
那正好被相機捕捉到的封面右下角,刻着一隻俏皮的小豬,也許是時間久了,也許是被人用指腹摩挲的時間長了,原本深刻的痕跡被悄悄磨平了些,但依然清晰可見。
那時煋佑很小的時候,偷偷摸進父親的書房,拿着一根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的別針,費了牛勁彎出了尖尖頭,然後用了很大力氣才刻下的,一隻可愛的小豬頭!
那隻小豬的鼻子幾乎佔據了整張臉的一半面積,而眼睛卻只是兩個小小的圓點。
“那是我大學時期的照片。”
顧宸突然出現在煋佑身後,他的臂彎裡掛着剛纔蓋在身上的那條毯子,輕聲喃喃。
他的語調緩慢,似乎帶着某種時光悠長的嘆息。
在他出聲的瞬間,煋佑被嚇得一個機靈,然後立刻從回憶中脫離,回到了現實。
但他卻依舊維持着剛纔的姿勢,並沒有回頭看向突然出現在身後的男人。
垂下的視線裡,一片冰寒。
顧宸的目光也跟着落在那張相片上,眼底的微光像是融入了照片中,某片溫暖的日光。
片刻後,他眨了一下眼睛,轉而目光移向面前站着不動的男人。
陽光透過紗窗,在木質地板上留下斑駁的影子,兩人的身影被光影拉長,交錯糾纏。
顧宸的目光仿若穿透時光悠長無序的影子,輕輕落在煋佑黑色的發間,好似帶着時光的重量,沉甸甸的。
眼瞼輕闔的瞬間,數年前的回憶與深痛彷彿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
他聲音帶着沉痛的追憶,“站在我邊上的那位——是我最敬重的老師。”
最敬重的老師?!
冰冷的寒意在煋佑的指尖蔓延!
這幾個字從顧宸口中說出,簡直是太可笑了!
煋佑從看見這張照片起就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終於控制不住了。
他承認了!
承認了這是教導他多年的老師!
可是,之後的一切,又是爲什麼……
“他是你最敬重的老師?!”煋佑眼角通紅,“那爲什麼在他出事前,你們還約在咖啡館見面,出事後,你人卻消失的無影無蹤,這幾年也沒見你去他墳墓前探望過!”
顧宸沒有出聲,他的眸光平靜幽深,與煋佑轉過身來,充滿憤怒的瞪視交織在一起……
很久後才用指尖抵住他的下巴,輕聲問道,“你又是以什麼身份,來問我這個問題?”顧宸目光垂落,深刻的看着身前面露痛苦的男人。
“他,你的老師......是我的——父親!”煋佑眼眶中逐漸閃着淚光。
終於。
他還是說了出來……
說出來的瞬間,反而有一絲輕鬆。
彷彿此前所有的目的與想法都可以自此攤開在對方面前。
顧宸定定的看着他,而後扯了下嘴角,“你果然是老師的兒子!”
“什麼?”煋佑眨了一下眼睛,一顆滾燙的淚水,像斷了線的水晶珠子一樣,順着臉頰滑落。
什麼叫果然?
“你早就知道了?”煋佑皺眉。
顧宸點點頭,他很自然的承認了。
“也沒有很早,記起來也就最近吧。我在老師的辦公室裡看到過你們家的照片,你的這裡。”顧宸點了點自己的眼角,“有一顆黑色的小痣。很特別。一旦記起來就很好辨認。”
煋佑也下意識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是的,那裡確實有一顆痣,但他沒想到顧宸竟然還能記起這麼久遠的一件小事。
他記起來了。
有一天他去找老林,正巧在他辦公室看到一個少年站在他辦公桌前,似乎在翻着什麼東西。
他以爲是偷試題的同學。
沒想到……
是了。
老林那天叫了他的名字。
但是後來,老林又突然轉身質問自己是不是曠課了!
他在胡亂應付中,忘記了那個站在門後的少年……
那天他藉故先逃離了,所以後來也沒去看那個在辦公室裡等着他父親的學生。
確切的說,他忘記了那裡還有個人……
他叫顧宸。
是的。
他叫顧宸!
天哪!
原來在很久以前,在滿樹櫻花還未飄落的初春,在艾斯頓大學傍晚的霞光裡,他曾站在他的面前。質問他,“你是誰?”
.
“你是那個在老林辦公室偷試題的中國學生。”煋佑想起來了,“竟然是你……”
顧宸莞爾,“我沒有去偷試題!真的是有事找老師。”
煋佑抿着嘴不說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顧宸又側着頭咳嗽了一聲。
“你沒事吧。”煋佑還是給他倒了一杯熱水。看着他吃了一顆剛纔自己給的感冒靈膠囊。
顧宸喉結一聳動,嚥了下去,又連喝了幾口水。
然後擡頭看着那個背光抱着胳膊,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現在願意跟我說說了嗎?”
煋佑放下手,想了片刻,才慢慢出聲,“對。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反正已經撕開了一個角,索性今天就把所有沉積的疑問都解開。
“我對你的疑惑,也就是我剛纔問你的問題,出事前,我父親應該是跟你有約。你那天……後來見到我父親了嗎?”
顧宸沒有立刻回答,他看着煋佑的神色,喃喃,“原來你是在懷疑我?”
“事後警方調查發現制動系統因爲修理廠的疏忽,少了一顆螺絲釘,就好像一切真的只是一場意外。如果真的意外,那最有可能在最後見到我父親的......只有你了。”
.
顧宸望着不遠處陽臺地面的光斑,陷入某些深遠的回憶。
煋佑也在沉默的氣氛中想着那天的事情。
那天的下午。
“老林,你今天到底有什麼事呀?”十幾歲的少年看見自己的父親準備出門,圍繞在他身後神情不渝的問到,“本來想這兩天安排自駕遊的,你又臨時說有事情。到底是什麼事情?比家庭活動還要重要?”說完還一副很不樂意的模樣。
林教授正在玄關處準備穿鞋,聞言直起身子,一拍腦門,“哎呀,瞧我着記性!你要體諒下年老的父親!這周要自駕遊嗎?哎呀,真的忘了,忘了哎!今天我已經約了別人了。自駕遊只要天氣好,哪個週末都行嘛,要麼就下週,下週吧!我兒知書達理,知道體諒老年人!好了!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說完笑着捏了一下自家兒子還有着點嬰兒肥的臉頰。
小少年被捏的“哎呦”了一下,然後拍開來自老爹的魔爪,氣鼓鼓的看着林教授,“你怎麼能這樣呢!”
那時,誰也不知道已經沒有下週了,都還以爲明天會如期到來,父子倆還能在早餐桌邊閒聊拌嘴幾句。
“你約了誰呀?”煋佑氣了一陣也就好了,他可是個大度的少年。
然後好奇心吱吱吱的生長起來。
林教授可是最煩應酬的那種人了。
“我的一個學生。”
林博文已經換好鞋了,回頭笑着說。
“哪個學生啊?”煋佑氣的冒煙,最煩週末找老師的學生了,老師也有家人!也要過週末的呀!
“叫顧宸。”林博文笑着說,言語間不自覺帶了點驕傲。
“哦…我知道。”煋佑記起來了,“就是那個在論文上用方塊字署名的那個!”
“哈哈,是是是。這方面你記性怎麼這麼好?話說回來,後來你對漢字那麼癡迷,還買了本字帖天天晚上臨摹,是不是受他的刺激?”
“不!哪有!”煋佑怎麼會承認呢,受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人影響,這也太丟人啦!“我是被林教授每晚寫毛筆字感動的!怎麼會和別人有關係呢!”小少年語氣堅定到連自己都感動了。
“好好好。”林教授對兒子一項縱容,聞言呵呵笑道,“以後有機會帶你認識認識顧宸。不管從外貌還是從性格,應該都會是你欣賞的那種類型。”
煋佑不相信,“我對外貌要求可高了,至少要和我老爹一樣帥才能及格!”
林教授被哄的非常妥帖。“就你嘴巴甜!哈哈哈!好了,我得出發了,約了十點,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學生等老師是應該的。”小少年完全站着父親一邊。
林博文已經拿起門邊櫃上掛着的鑰匙,聽到後也沒有轉身,只是用鑰匙對着身後的兒子揮了揮。
歲月並沒有改變他挺拔的身姿,反而更添了從容和儒雅,“可是林老師從不遲到!”
……
“他說他約了你,在學校前的咖啡館……”
顧宸回憶,說,“是的,但是那天我沒等到老師......我那天就要回國,想在回國前跟老師最後道個別.....那天我很早就到了,等了很久,老師都沒來,我的航班時間也快臨近,所以不得已,我只能走了。臨走前我還給老師打過電話,可是沒有接通......”
“所以你們那天根本沒碰面?”煋佑追問。
顧宸點點頭,神情落寞而憂傷,“是的。”
“我要怎麼才能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