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也有些靦腆地笑了, 大抵是盧向豐就這麼飛走了,他只能自己打起招呼來:“道友就是九華派夏荊歌吧,貧道範易時, 是黎風派門人。”
黎風派?夏荊歌怔了一下就面露意外, 仔細把這青年打量了一遍, 觀他身遭靈氣中正平和, 毫無裝腔作勢的震懾之氣, 又實在看不出他修爲的深淺,就有些相信他是黎風派門人了,想了想問:“可是八重天那個黎風派?”
“正是。”範易時看着夏荊歌嘆了一口氣, 有些感慨,“我派自天柱陷落後就在原地自結了結界, 百餘年來不曾出界, 難爲夏兄弟還記得我們。”
“我記得幼時我爹常與令師溪和真人往來, 哪能不記得?”夏荊歌看範易時的神色也約莫猜到些情況了,大概是九華派當年逃出來的只有年幼弟子, 又過了百多年,多數已記不得黎風派了。倒是柳向塵和夏荊歌這兩個記憶真空了百年的還記得清楚。
如果說七重天的九華派是天界代言人的話,那麼八重天的那些就是半隻腳已經踏進天界的修士了,其中修成各種仙后回爐重塑的也不在少數,這些人天生自帶仙格, 有很多是已修成了標準散仙尚未飛昇的。
當然, 到了散仙這個程度, 這個羣體的特性就更散漫了, 所以八重天的門派很多, 特別多,甚至傳承數萬年整個門派都只有師徒兩個的也不少。
黎風派就是這樣一個全派加起來只有兩個人的門派。
所以夏荊歌一張口就是令師溪和真人, 而不是貴派溪和真人……實在是知道這一派中不可能短時間內就冒出第三個人來。
夏荊歌倒是也見過溪和真人一兩面,他徒弟是沒見過的,因問:“範前輩怎麼會到紅塵界來?”夏荊歌記得溪和真人在他爹面前就是一副長輩範,那麼算下來面前這個自然也是自己的長輩了。
範易時似乎是被這個稱呼震了一下,呆了一呆,立刻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地道:“我們平輩論交就好。”他見夏荊歌沒有立時答應,只蹙眉看着自己,又道,“聽別人叫自己前輩不太習慣。”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夏荊歌想了想,輩分也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人家要跟你平輩論個忘年交也沒什麼不好,就不推辭了。
“嗯,咳,我師父叫我來紅塵界渡劫。”範易時倒是老實得很,自己又扯回來把前頭的問題回答了。
這答案既讓人意外又在意料之中,想想也是,在八重天的結界裡修煉得好好的,沒事誰摻和紅塵界的戰爭。
夏荊歌就笑了笑,又問:“是什麼劫?飛昇天劫嗎?”
範易時微微有些臉紅,搖頭道:“是情劫。”
夏荊歌微微挑眉,若是飛昇天劫說不定他還能幫點忙,既然是情劫那他也愛莫能助了,再者情劫又涉及隱私,夏荊歌也就沒有再問詳情,只道:“如此,雖說情劫歷來是天劫之前最難渡的一道坎,想來道友此番有備而來,定能成功渡過此劫的。”
範易時似乎是被夏荊歌的無心之言安慰到了點上,倒是鬆一口氣似的笑起來:“謝謝,承你吉言了。其實師父跟我說這一劫於我十分兇險,若是過不去,這一世就要折在紅塵界裡了。還說了許多駭人聽聞的話嚇唬我,弄得我一直惴惴的,既想早些遇到命定的情劫早渡早超生,又擔心遇上了真就跪在此處了。”
夏荊歌發現這個人不但看起來呆呆的,說話也是呆呆的,怎麼剛一見面就差點把老底都兜出來了,就算我們的長輩是故交,我們兩個也是陌生人啊。轉念一想,範易時常年累月同他師父二人待在僻靜之處修煉,想來對人與人的距離概念模糊,大抵也不會有什麼防人之心。他就對範易時笑了笑:“道友這話與我說說也就罷了,若是早早給你那個命定的情劫聽到,怕是你這情劫當真要過不去了。”
範易時立時呆住,還不解其意地問了一句:“怎麼說?”
夏荊歌瞅瞅他,兩人此時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但離人羣還遠,倒也不擔心被旁人聽去,便道:“你還沒喜歡上,就已經開始擔心被牽累了,那樣人家怎麼喜歡上你呢?我雖不知到底鍾情於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的狀態……好歹知道,如果將一個人看得十分重要,是寧願自己受些委屈也要讓他好好的,乃至於就爲了看他開心,冒天下之大不韙也是願意的。”夏荊歌說到這裡,感覺到自己說太多,就住了口。
範易時看着夏荊歌的模樣有些恍惚,忽然問:“你是已經有心悅之人了?”夏荊歌聞言又看了他兩眼,這兩眼就不是在觀氣而是在瞧面相了,這一看倒讓夏荊歌有點推翻之前對這個人的判斷。其實範易時生得眉目軒朗清正,能讓人一眼就覺得他是個端方的好人,只偏偏總是有股不知哪來的呆氣罩在他臉上,不但把他的清正之色給掩掉了好些,還總給人一種“這個人好呆,我說話時得照顧着他一點”的錯覺。
夏荊歌一時竟分辨不出他是真呆還是裝呆。
“你怎麼了?”範易時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夏荊歌纔回過神來,搖頭回道,“並不是喜歡的人。但是是一個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我想這重要程度大抵能和心愛之類的感情一較高下了吧。”
“原來如此。”範易時抄了袖,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一邊點頭,一邊認真地看着夏荊歌,“夏兄弟,實不相瞞,我前生今世從小到大一直在修煉,並不知情是什麼樣的。此番下界渡劫心裡沒底極了,你能不能給我舉幾個例子?”
夏荊歌心想我對情之一字也十分沒底,你問我也是白問。範易時大抵是看出他有閉口不談的傾向,再接再厲道:“隨便談談就好。”
他都這樣說了,夏荊歌也沒打算告訴他自己六感微弱一事,再沉默就要顯得不是那麼友好了。斟酌了一下說道:“我見過一對魔侶,一個是魔,一個是人,那個魔原本在魔域身份頗高,爲了救他心愛之人的命,毅然拋下一切帶着她叛離了魔域,逃到了修士這邊。但這邊也不能給他們安寧的生活,他們過來後只過了十幾年安穩日子就開始被修士追殺了,後來人類妻子病死在了逃亡路上,沒多久魔與修士就戰死了,以那個魔的實力等閒紅塵界修士圍攻他未必能討得了多少好,應該是生無可戀戰了許久自己戰死的。我想他們兩個能逃亡許多年不離不棄,寧可雙雙丟了性命也沒想過分開各過各的,應該是真愛了吧。”
範易時面露唏噓之色,“確是一對有情人。看來愛情真能叫人慨然赴死。”他說着看了看夏荊歌有些神遊茫然的神色,忽然又道,“我瞧着夏兄弟似乎並不十分認同,這是爲何?”
“……”夏荊歌回過神,說道,“這對魔侶留下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是個魔,因此在修士的地盤上過了十幾年沒有朋友沒有親人的野人生活。我是覺得……不該就那樣留下他一個人。”
範易時沉默了一下,就笑道:“怎麼忽然沉重起來了,算了不談這種情了,夏兄弟不如就說說你那可與情愛一較高下的重要之情?”
“我自己的沒什麼好說的。”夏荊歌一口回絕。
範易時一本正經地擺擺手,“夏兄弟此言差矣,有比較才知道差別在哪裡麼。我如今兩眼一摸黑,正該多多觀摩學習一番啊。”
夏荊歌聞言一怔,連往前走的腳步都頓了一下才恢復正常。他看了看一副我就是做個學術探討模樣的範易時,竟然覺得提一提也沒什麼不好。夏荊歌失神了好一陣子,才冷不丁地說道:“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本該是個十分理智的人,萬事到了我心裡都只會分析可不可行,如何做才能達到最好的結果。但如果哪天我有一個機會,能讓我給予他一直求而不得的東西,我想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哪怕是結果並不十分符合我一貫的追求,我都會去做的。”
範易時看過去,夏荊歌面上是一派平靜,還帶着淡淡的笑意,叫人看不出他這到底是真有遺憾,真有決斷,還是隻是隨口說說。
夏荊歌其實也沒想到自己會對範易時說出這番話來,說完心裡就是微微一凜,但轉念一想,又覺這大抵就是交淺言深了,因爲彼此並不熟悉,無論說了什麼,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說的究竟是誰,才能放心大膽地說給他聽吧。
這些話,哪怕是含糊其辭地說給盧師兄聽,怕是他也要很快就猜出那個人指的是風甫凌了。那要夏荊歌往後如何面對盧師兄呢。
範易時半晌吶吶道:“你這分明也是用情至深了。”
夏荊歌只是笑着搖頭,兩人又走了好一陣子,終於走回人羣中,夏荊歌就對範易時行了一禮,辭別道:“我去找我師兄了,祝你早日曆劫成功。”範易時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最終也只是對夏荊歌拱了拱手作別。
夏荊歌就去找了柳向塵。他如今正在養傷,輕易不見別人,當然夏荊歌不是那個別人,他是隨時可以見的。夏荊歌本就從方向禮那得知師兄只是小傷,如今看他氣色挺好,行動自如,氣息綿長盈盛,就知道他沒有什麼大礙。這樣憋在房中肯定是有別的緣故。
就問:“師兄爲何裝病?”
柳向塵笑了笑,只道:“很快就好了。”
夏荊歌就知道自己不必再問緣故了,在桌邊坐了下來,端了茶喝水。柳向塵也坐下來,問道:“師弟歷練這些時日,可有收穫了?”
夏荊歌點了點頭:“若有所悟。”
柳向塵又問:“情之一字,可是勘破了?”
夏荊歌捧着茶盞與柳向塵對視片刻,突然笑了,他字正腔圓地答道:“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