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荊歌說不出有多失落地盯着地面看了好一會, 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同意第二個,項融也不會幫他向甫凌傳遞什麼信息,大概反而會老老實實地幫魔君把自己煉了。他們既然派了項融來說項, 想來這個煉化的時間也不會太久了。……到那時, 甫凌真的能在自己煉化前發現自己被誰捉走了麼, 估計是不能的。因爲第一項選擇魔君早就很清楚地把意思表達出來了, 等他和井軸合併後, 他纔有機會見甫凌。
到時能不能真的見到先不說,至少在那之前他們有着萬全的準備,不會讓甫凌發現什麼端倪, 橫生枝節。
夏荊歌還是垂着頭,忽然問項融:“甫凌……他在魔域還住得習慣麼?”
項融一怔, 回道:“還不錯, 君上對他期望頗厚, 日日指點武藝,還爲他報了少年大賽。——少年大賽是一項全魔域有志少年都樂衷於參加的賽事。你們修士界, 應該也有。”
少年賽事一貫是各界選拔優質新生人才的最公平方便快捷的方式,這確實不用項融多作解釋,夏荊歌一聽名字就基本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想以甫凌的天賦和資質,確實是很有資格參加這類大賽的,若非這些年一直被自己拖累修煉進度, 大約得一個冠軍一鳴驚人也不是什麼問題。他本來就不是池中物……也許這纔是他本來就該走的正常的路。留在魔域, 得到魔君的着力培養, 而不是跟自己一塊終日沒多少自由。不是今天被抓了一關就十幾年, 就是明天被追着抓……跟自己在一塊, 有什麼好呢。
一點也不好。
連他自己都煩了成天有人試圖關押自己。夏荊歌想。他還是神界爲了對付魔域刻意打造出來的……大半個人。
一個魔和一個人尚且有種種互相的不理解,不對付, 一個魔和大半個人……不是更艱難了。更別提他很快大概就要連大半個人都夠不上,只能算半個人了。
“哦,那挺好。”夏荊歌重重地點了點頭,像是給自己的想法加大確信力度,就問,“那我們什麼時候進行你所說的交易?”
“很快了。不多久齊喑回來就要問你肯不肯答應,到時只要你點頭同意,我們就會開始籌備合併井軸的陣法了。”
“你們已經有了另一半井軸?”夏荊歌心底暗暗吃驚,上回見到魔君的時候不還是說找到那一半得靠自己麼。
“沒錯。”項融點點頭,看出夏荊歌眼中的疑惑色彩,就解釋給他聽,“你可能還沒發現,你和井軸那另一半是有聯繫的,君上已靠你檢測出了那一半的所在,並請烏虹尊上去取了,昨日她已來回報君上,想來是已經取得了。”
“……”夏荊歌還真沒覺出他和那另一半井軸有什麼聯繫來,不過項融這時候告訴他這些,倒也沒有欺騙他的必要了,所以他點了點頭,就不說話了。項融看看大約也是覺得沒話說了,就道:“那我先走了。”
夏荊歌點了點頭,仍盯着什麼也沒有的地面,項融見狀就自己轉身離去,他的一隻手才捱到那道門所在的地方,又聽背後傳來夏荊歌的聲音。
那聲音問:“你覺得我這種情況……會跟到下一世麼?”聲音平平淡淡的,並沒有透露多少情緒,就像只是和他研討一個極嚴肅的學術問題一樣。
項融腳下一頓,他覺得這問題問自己好像有點奇怪違和,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就見夏荊歌仍低頭盯着地面上的那一點,好像一點也不期待自己回答。他隨即反應過來,這個問題並不需要自己回答。從他剛纔判斷小妹那咒術的準確度來看,夏荊歌自己估計比他更懂些。
所以他停頓了一會,終究並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開了門,出去了。項融在門口等了一會,順便也散散身上沾的太好辨認的靈氣,就看到齊喑回來了。
夏荊歌安靜地盤腿坐着,正如項融所想,他確實是不需要也不期待項融給自己一個明確答覆的。若他答老實了,聽起來未免太無情,若他只是說一些安慰的話,那於自己也實在是不痛不癢的迴應。所以他根本也就不想要一個答案。
因爲他心裡早就有了答案。
夏荊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想起自己和甫凌關於前生今世的那段對話,心道甫凌不愧是甫凌,看事情總是這麼的有先見之明,下一世,對像他們這樣的修士和魔來說,確實並沒有多少可期待性。
齊喑開鎖進來的時候就正好看到夏荊歌臉上那略帶嘲諷意味的笑,他心裡瞭然,夏荊歌雖然答應了,想必心裡不會多痛快。便對夏荊歌道:“既然你已經同意了,那麼我們很快就能準備好,來施展這個術法了。你還有沒有什麼想問的?”
夏荊歌擡擡眼皮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算是回答,但又很快說道:“在那之前,我想看看甫凌。”
齊喑自然不能同意這樣的無理要求,就笑道:“不是我無情,在法術施展之前我們是不會讓少主發現你被捉的。”
夏荊歌搖搖頭:“我不是想讓他也看到我,就只是想看看他在魔域過得習不習慣,開不開心……我就看看,你們該有那種法器吧?”
“……”齊喑神色一時有點複雜,他明白夏荊歌到底想怎麼看了,那種法器有倒是真有,不過是上古遺留下來的陳舊法器了,又沒什麼用,常年收在長暝宮的寶庫中,還真不知道現在拿出來還能不能正常使用了。
夏荊歌見他不作聲,又接着道:“那畢竟是個很厲害的法術,我怎知你們不會施展過程中出了差錯,把我煉不見了?我就想先看看甫凌。你要連這點小要求都不答應,那也太沒合作的誠意了,我也得重新考慮一下。”
齊喑聽到這,心裡暗罵一聲不愧是夏青蘆那傢伙教出來的兒子。他便換上了個有點勉強的笑容,說道:“不是我不想答應,實是這樣的要求我不能隨便做主,這樣,我先去請示一下君上?”
夏荊歌聽他這麼說,就知道這事多半是已經有譜了,就不再理他,徑自閉了眼,打起了坐。也不知道過了有多久,齊喑果然給他帶了一個能遠程觀看的大法鏡,說道:“少主最常去演武場,所以另一端連在了演武場,你用這個一天能看見他好幾回。”
夏荊歌點點頭,仍舊坐着不動,也不急着去啓動那個法鏡。齊喑也跟他沒什麼說的,隨便道了個別,就留了那法鏡,自己出去了。夏荊歌又坐了一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天才下了牀,一步一步走過去按在那面法鏡的鏡框上,往裡頭輸入了靈力。
類似的法器他們九華派從前也有,所以對於用法他倒是熟悉的。
有了靈力運轉,那法鏡的鏡面就氤氳出了一團薄薄的雲霧,忽高忽低地覆在鏡面上,半天不散開。——看來是有些年頭的法鏡了。夏荊歌心道,仍勻勻地輸送着靈力,並不着急。等了小半刻,那團雲霧終於徹底散開了,遙遠的畫面出現在夏荊歌眼前。
和修士界意義上的演武場不同,那是一片小樹林。樹林裡的樹都發着迷濛的光色,看起來迷幻又美麗。但是整個畫面都是靜悄悄的,那裡並沒有任何魔。
夏荊歌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風甫凌什麼時候又會去演武場,就一直輸送靈力,直到感覺輸送得差不多了,才鬆了手,又慢慢踱回牀上去盤腿坐好了。他也沒有一直盯着那法鏡,只是坐着,像是出了神,又像是發呆。
就這樣過了不知多久,那平靜的法鏡終於迎來了一些變化。起風了。
接着,他就看到了風甫凌。風甫凌是和風憫昭一起到的演武場,風憫昭按着風甫凌的肩膀,先說了些什麼,風甫凌點點頭,然後拔出了自己的劍。夏荊歌一眼就注意到,那把劍已經不是他原來用了十幾年的那把普通的劍了。
風甫凌走到空地上,演練了一套劍法。那也不是這十幾年裡和夏荊歌常常對練的那套劍法,是一套他新學的劍法。看走勢大概更加適合他那套心法。夏荊歌心裡既有些高興,不知爲何又有些失落。它們揉在一塊,讓夏荊歌的心情也變得奇怪了起來。
他看着他練完了,一招砍倒了方圓不知道多大範圍的樹,他看不着,但這效果應是不錯,風憫昭看起來很高興,說話都一直帶着笑。笑着笑着風憫昭又咳起來,風甫凌立刻把劍一收幫他拍背,給他緩咳,看那熟悉樣子大約這段時間裡也做熟了。
風憫昭好些了,兩個魔又站着說了些什麼話,風甫凌時不時點個頭,一副受教的模樣。過了一會,風憫昭走了,風甫凌繼續留下練劍,也不知是不是夏荊歌的錯覺,總覺得他這回使起來,比剛纔那次威力更大了些許。他想應該不是錯覺,風甫凌的悟性一向高得要命。
沒多久,風甫凌忽然停下了,似乎是有人打斷了他。夏荊歌下意識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只看到鏡框,自己笑了笑,等着鏡面外的那人走進來。
打斷他的是個小姑娘,看起來兩人應當並不陌生,那姑娘時時刻刻都是笑嘻嘻的,夏荊歌看看仍然是一貫沒什麼表情的風甫凌,看出他並不排斥這姑娘。他知道風甫凌一貫並不太喜歡讓自己和別人扯上太多關係,這樣的不排斥本身就是少有的。他們兩個說了幾句話,就各自亮出兵器打了起來,夏荊歌笑着看他們倆在半空中上下翻飛地過招,天昏地暗地打了老半天也分不出勝負。
夏荊歌看着看着,直到風甫凌一個翻身後退,落在地上,遺憾地輸了一招,兩人停下來說話……夏荊歌才突然發現自己不自覺間已經坐直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似乎也沒有再笑了。他看了看法鏡中的場景,又看了看那被看了不知道多久的虛無地面,半天才又抿起脣,自個微微地抿出一個不怎麼敞亮的笑。
他忽然意識到,其實風甫凌是並不那麼需要自己的。在這段大約並不是很長的時間裡,他換了劍,換了劍法,連對練的人也換了。他雖然不太喜歡與人親近,但他總是有那天然的本事,能吸引別人親近他。就像當年夏荊歌剛認識他那會兒那樣,儘管看出了他不愛理人,但他也看出了他是個好人,是個值得信任的人。
所以風甫凌其實是很容易交到新朋友的。至少相較而言,比擱哪個人羣裡都顯得異類,甚至只能算大半個人的自己容易交朋友多了。
夏荊歌忽然又想起自己曾跟他說,要是自己死了,他該多寂寞。現在他想,真正會寂寞的其實並不是風甫凌,而是自己。從小到大,他所交到的最好的、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朋友,從始至終都只有甫凌一個。
需要風甫凌,依賴風甫凌的明明是自己。是他自己。
他並不捨得就此和甫凌分道揚鑣。一點也不捨得。
即使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已經答應了項融要做交易,已經彷彿沒有退路,他還是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