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滄州自古有習武的名聲,各種各樣的武館扎堆。
一滄州的人也都或多或少會幾招,便街上買菜時女人們吵起來,定不得也會有人高喊一聲:“白鶴亮翅!”那邊就會回一句:“黑虎掏心!”
所以若是有重大的仗要打時,軍上招兵的都喜歡往滄州走一趟。
這個時候的戶籍嚴,軍戶上的一個都逃不掉。
加上大唐打仗時,傷亡其實不算太大,軍戶們也樂意出征。搞不好還掙個軍功回來,那樣的話,家裡的日子就能好過很多。
不過招兵的招的不是這種軍戶,而是尚武的義從——就是臨時招募的傭兵一樣。
這些人的單兵作戰能力強,有些斥候的工作、偷襲的活計或者需要以一敵百的長途奔襲,會用人的將軍們也都十分樂意用他們。
這一年昭宗徵西南,就想到了當地的氣候地形都不熟悉,還是僱些武人們當先鋒的好,於是招兵的就跑了一趟滄州。
……
二
滄州有一家尹氏武館。
小小的一座,連帶教師、雜役、廚娘、門房,都是自家的人。
生意一直不算很好,只夠餬口。
不過,因爲一家子習武,所以倒也平安。
小小的尹線娘就出生在這個家裡。
她的母親一家子逃荒都沒了,孤身嫁給了她父親,婚後反而學了幾式拳腳。
武館的館主是她大伯,大伯母早年生二堂兄時難產死了,所以二堂兄其實是尹線孃的母親幫忙養大的。
下頭還有一個叔叔,叔叔家的嬸嬸很善於生養,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可惜損了身子,老三兩歲的時候夭折,嬸嬸一傷心,也跟着去了。
這樣一來,一大家子人,就只剩了尹線孃的母親一個女人操勞,沒奈何,只好僱了個老媽子幫忙。
待到尹線娘出生時,大伯、父親、叔叔一起望天祈禱:可別再生兒子了!養不起了!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四個半大小子,從二十歲排着下來,到最小的一個十四,個頂個能吃,一頓十個窩頭還不夠,每人再來一大碗白菜豆腐,還餓得天天到野外去打鳥逮兔子。
等尹線娘落了地,一家子喜出望外:終於有個女娃娃了!
唯有尹線孃的母親哭個不停:“娃他爹,我對不起你,都沒能給你留條根。”
大伯和叔叔聽了這話,二話不說,一人一個兒子記到了尹線孃的父親名下:“老二家的勞苦功高,不能讓你有這個瞎念頭!你們夫妻倆現在有兩個兒子養老,你放一萬個心!他們倆誰敢不孝順你,打斷他們的狗腿!”
小小的尹線娘轉着大大的黑眼珠,笑呵呵地看着大伯和叔叔凶神惡煞的樣子,嘎嘎地樂,小手伸出來去夠他倆的鬍子。
尹線孃的父親高興得不行,圍着閨女轉來轉去地眼饞:“孩子娘,是閨女呢,你來起名字啊?”
尹線孃的母親擦了淚,腦子就好用了不少,笑道:“我前些日子聽村口茶館裡的人說書,說前頭大亂的時候,有兩個女俠很有本事,一個叫聶隱娘,一個叫薛紅線。名兒都怪好聽。咱們家正好姓尹,跟隱孃的隱字一個音兒,不如叫線娘?”
尹線孃的大伯高興得鬍子一翹一翹:“好好,這個名字好!尹線娘,倆女俠的大名兒都在咱這一個娃身上了!”
尹線孃的叔叔也美得不行不行的:“就是就是!還是二嫂斯文人懂得多。咱們家開武館,就算個女娃娃,也不能跟着外頭一樣,什麼珍兒玲兒的,這個好!線娘好!”
尹線孃的母親被誇得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兒,往後去,帶娃做家務,都更加有了精神。
……
三
尹線娘從小的日子就過得十分愜意。
四個哥哥都比她大得多,最小的一個都比她大十歲。
所以四個半大小夥子疼這個女娃娃,就跟疼自己家閨女一樣。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偷偷給她留起來。
等到尹線娘咿咿呀呀地會爬了會走了,四個哥哥就偷偷帶着她去武館前院兒玩,看學徒們扎馬、站樁、對練。
等到尹線娘兩歲會跑了,已經知道自己跑到前院去,躲在大樹後頭,看着人家練一式,她也跟着學一式。舉手投足,似模似樣,笑煞人。
被學徒們發現之後,大家夥兒都善意地笑,有膽子大的,不敢惹三位師父,就跑去調侃尹線孃的四個哥哥:“你家妹子實在是個練武的奇才,不如以後站在隊伍前頭,跟着我們一起打拳好了!”
不料四個哥哥都當了真,還真的讓尹線娘站到最前頭,跟着伯叔三個人學拳。
被尹線孃的母親發現,氣得操起擀麪杖追着四個人打:“兩歲的女娃兒學拳,傳出去我線娘還要不要嫁人了?你們四個小混球,一天不收拾你們一頓,就皮癢得上了房了!”
反倒是尹線孃的父親嘖嘖稱奇,雖然被媳婦河東獅吼着不敢真的讓尹線娘每天都跟着學拳,卻會每天抽空親手抱着女兒去前院裡玩耍。
這樣,到了尹線娘三歲半的時候,別的小娘子還在哭着找阿孃要花兒戴,尹線娘已經能夠打出來一整套的尹家拳來。
這樣一來,連尹線孃的母親也放鬆了對她的管制,不再要求她學女紅、學貞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着尹線孃的父親叔伯帶着她每天去打拳罷了。
這一來,尹家的名聲大噪。
滄州城裡紛紛傳說,說尹家有個明日的女俠客,如今才三歲。
就有人來找尹家,問:“你家女兒願不願意去大戶人家?”
尹線孃的四個哥哥年輕,還傻愣愣地問:“去做什麼?”
但爺叔三個是老江湖了,立時便怒了:“我家好好的女娃娃,練個武,強身健體,家風而已,不給別人家女眷當保鏢!你再大戶人家,也沒用!”
對方也惱了,恨恨地警告:“那你們的武館就最好小心了!”
尹家四個哥哥明白了過來,一聲喊,把來人打了個鼻青臉腫扔了出去。
然後,尹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招兵的到了滄州時,尹家已經快要揭不開鍋了。
……
四
尹線娘懵懵懂懂的,天天還跟着大伯阿爺小叔叔打拳,然後去洗澡,然後去找阿孃吃東西。
四個哥哥卻明白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心中恨意滔天之餘,卻又無可奈何。
因爲,連人家到底是哪個大戶人家,都沒問啊……
尹線孃的大伯聽說來了招兵的,終於長長地鬆了口氣,臉上有了笑影,拉着自家兄弟們一合計,第二天早上叫齊了家人宣佈:“裘大將軍帶着自家的兒子和皇帝老兒的兒子一起去南疆打仗。這一仗肯定輕鬆,能吃飽還能掙功勞回來。尤其對咱們家一家子好身手來說,這個機會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我跟老二老三帶着大的哥兒仨去,小四留在家裡支應着,萬一有事兒也有個男人。”
尹線孃的四哥氣得拍桌子摔板凳,被叔叔一個大窩脖兒就扔回屋了。
沒幾天,老弟兄三個和小弟兄三個就都興沖沖地跟着招兵的走了。
尹線孃的母親擦着淚抱着尹線娘回到家,卻發現小四留了一封歪歪扭扭的信也走了!
尹線孃的母親恨得放聲大哭:“都走了,剩我們孃兒倆怎麼過?!”
開武館就這點兒好,徒弟多,所以照應這個家的人也多。
不過,因爲都知道有大戶人家盯上了尹線娘,所以大家都是偷偷地接濟,讓孃兒兩個能活下去就好。
加上尹線孃的母親本來就勤快,手腳也利索,家裡街上的活計都來得——沒了七個大老爺們的肚子要喂、衣裳要洗,不過是顧着小閨女和自己,太輕鬆了!
尹線娘又沒了人接着教習拳術,漸漸得變得就是個普通小娘子。
那個大戶人家也就悻悻地對她們不理不睬了。
這樣一來,因禍得福,尹家的日子還好起來了,尹線孃的母親連那個幫忙的老媽子都沒辭退,還是一天一回地打掃着自家的武館庭院,單等着那爺兒七個回來好踏實過日子。
但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半之後,噩耗傳來,尹線孃的母親當場就吐了血——
爺兒七個,無一生還!
無,一,生,還!
而且,屍骨無存。
屍,骨,無,存。
尹家的天,塌了。
等尹線孃的母親醒過來,嚎啕大哭。
鄰居也擦着淚來勸:“他嬸兒,要往前看啊,還得顧着線娘啊,你倒下了,線娘這樣一丁點兒的年紀,可咋辦啊?”
尹線孃的母親哭着一腳踢開尹線娘:“不是因爲她,她爺兄叔伯能全都跑去了打仗嗎?我還顧着她?!喪門星!”
當天夜裡尹線孃的母親就投了井。
剛剛七歲的尹線娘哭得眼睛幾乎要流了血。
……
五
大軍回來了。
尹線娘求着以前的師兄們,把家裡能賣的都賣了,然後背起所有的細軟,上京,找爺兄的同袍去了。
七歲的小娘子,清清秀秀的,見人就磕頭,問:“滄州尹家兄弟叔伯七個人,求知道的大爺大叔給指點指點。”
找了足足有兩個月,終於有人不忍心,悄悄地把她帶到了一個地方,指着一堆即將焚化的人頭,問:“認得麼?!”
尹線娘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的阿爺!
阿爺走時小娘子剛四歲,但四歲的孩子,天天跟阿孃一起說起阿爺,想他的眉毛眼睛,想他的鼻子嘴巴,想得難過了,孃兒兩個抱頭痛哭。
所以,哪怕叔伯哥哥們的面貌都模糊了,但阿爺卻記得牢牢的!
尹線娘臉色煞白,小胳膊小腿兒抖得不能動,但是還知道哭:“那是我阿爺……”
話沒說完便被好心人一把捂住了嘴,低聲在她耳邊道:“說不得啊傻孩子!”接着,默默地指點她:“這個,這兩個,那邊那個,還有兩個,哦,在另一堆裡……”
尹線孃的眼淚淌得像小河一樣,哭得抽抽噎噎,死死地咬住嘴脣不再嚷嚷,卻把七個人的頭顱都睜大了眼睛看了個一清二楚。
她忍不住問那好心人:“我爺兄叔伯爲甚麼會在這裡?爲甚麼不發還給我家?”
戰場上犧牲的兵士的遺體,若是帶回來了,自然應該發還本家,至少該通知本家去認屍纔對。
好心人搖頭不讓她問,帶着她離了那地方,悄悄地走了很遠,在一個髒破的茶館裡,才告訴她:“剛纔帶你去的,是太廟,獻俘的地方。那些,是寶王殿下的軍功。”
尹線娘不明白:“什麼叫獻俘?什麼是軍功?”
好心人看着她,憐惜地拍了拍小娘子的頭,方低聲道:“你不知道就算了吧。反正這個仇你是報不了的。”
尹線娘跳了起來,連哭帶嚷:“爲了我爺兄叔伯都死在戰場上,我娘嫌我是喪門星,入夜就跳了井。一家子就剩了我一個,我不報這個仇,誰來報?滄州武館從來沒有白死的男人!我雖是個女娃,卻也是滄州的人,卻也姓尹!你說,你說,你今天不說出來我仇人是誰,我就不讓你走!”
好心人看着她急得都敢威脅自己了,先失聲哭了出來,一把抱住尹線娘,哭道:“好孩子!好孩子!尹兄他們一直說家裡有個神童女娃,天生是個俠義中人,我還不信!好孩子,阿叔教你怎麼辦!”
好心人是尹家老弟兄三個的同袍,生死兄弟。
好心人給尹線娘出了個主意:寶王這樣爭奪軍功,卻也沒能入了當今的眼。太子驚馬死了,當今病勢沉重,卻立了英王爲太子。現在當今的皇帝只是拖日子,就等英王一即位,接着就要立皇后。而寶王這樣行徑,早晚有一天會是英王的對頭,那皇后身邊的人,就有機會把自己的冤屈上達天聽。所以,好心人讓尹線娘準備準備,等着宮裡要人,然後就把她送進去。
尹線娘哪裡懂得這些?只問得“這樣能報仇”五個字,就死心塌地地跟着好心人回了家。
好心人看來是有不少袍澤死在了寶王手裡,竟令自己的女人教尹線娘認字,自己重新教尹線娘打拳,平常無事,便將宮裡的規矩禮儀說給她聽。又道:“雖說你進了宮還有人教,但多知道一些,總沒壞處!”
待到英王即位,大赦天下,接着又換了一批宮人。好心人趁機把尹線娘送進了宮。臨行前仔細囑咐:“進去之後,萬萬不能着急,也不能相信任何人。至少要等個十年八年的,你混到了皇后身邊,當了二等宮女,才能說這件事。另外,你進去之後,我就申請外調。報仇的事兒,不能再指望我了。宮廷裡的事情亂,你是女娃娃家,心細,還能琢磨琢磨,若是我再跟着出主意,一定會壞了大事。”
尹線娘雙膝跪倒,砰砰砰狠狠地磕了三個響頭,發誓:“不論事情成與不成,我要是有一個字泄露了叔叔的身份,教我下輩子還孤身一個人!”
……
六
尹線娘勤快,爽利,宮裡是個姑姑就喜歡她喜歡得不行。一來二去,還真讓她混進了清寧宮。
這時候的鄒皇后正是倒行逆施、淺薄無知的時候,尹線娘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位皇后不靠譜。悄悄一打聽,就發現現在的皇帝對這位皇后也看不上眼。
尹線娘想了想,這樣似乎也好。
自己就這樣安靜地在清寧宮熬資歷。反正年紀小,十年八年自己也等得起。等什麼時候這位皇后娘娘像個皇后了,自己再跟着她不遲。若是這位皇后娘娘始終這樣,那被廢是早晚的事兒,自己等着下一位皇后主子再看,也是一樣的。
就這樣,尹線娘默不出聲地在清寧宮當了兩年的粗使小宮女。
直到賢妃來鬧,清寧宮封宮,鄒皇后爲了一殿奴婢的生死跟裘太后說了自請退位,尹線娘終於動容。
不論這一位到底還能不能復位,能爲了下人們不要皇后寶座,鄒娘娘就是個女中的巾幗!
習武的人,遇到了這般豪情的大事,怎麼可能放得過?!
所以,當餘姑姑奉命來遣散衆人時,尹線娘追着問了一句:“餘姑姑,我想跟去掖庭給充儀娘娘繼續灑掃庭院,可使得的?”
餘姑姑的腳步立時一頓,剛要看清這個小丫頭,就又有幾個人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對啊,我們也想去呢!娘娘待我們這樣好,總要知恩圖報纔對。”
另一個小宮女舉手道:“我會做飯的,我去給鄒娘娘做飯!”
便又有一個舉手:“我,我會梳頭!”
餘姑姑的臉上笑成了花兒:“好,好。我本來也要挑幾個跟着去的。就你們幾個吧!”說着,挨個兒點了過去。
尹線娘是頭一個。
但這之後,尹線娘又恢復了平常不言不語的習慣。
那個說自己會做飯的小宮女走了過來,顴骨上的幾點雀斑很是俏皮:“我叫邴阿舍,你呢?”
尹線娘看了她一眼,低下頭去:“我叫尹線娘。”
邴阿舍努力地回想,唸叨,但還是放棄了,無奈地攤手一笑:“我就這樣使勁兒想,也沒想起來,你以前到底歸哪位姐姐管的。”
尹線娘還了個微笑,一言不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