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皇后推開門。
桌邊一個正在悠閒地守着火盆吃冰碗的女子擡起了頭,張嘴便笑了出來,脆脆的聲音帶着十足的嬌媚:“啊喲!這不是鄒家的皇后娘娘麼?”
鄒皇后靜靜地站在門外看着她,也微微笑了笑:“賢妃,好久不見。”
……
……
明宗這一句話說出來,衆人都有些詫異。
但瞬間,浸淫政局數十年的這些老油條,就明白了過來:不錯!被明宗帶跑的話題,對溫王來說最重要最關鍵的事情,就是這一件。所以,故意做了天真爛漫狀,將自己單純地放到了即將被叔叔過繼的侄兒的位置上,輕輕地帶過去了自己和親父正在逼宮奪位的罪過——溫王,果然是個亂世梟雄!
這個心思轉了回來,衆臣看向溫王的眼神,再也不像以往那樣慈愛和藹,而是帶上了微微的驚懼和疑惑。
溫王卻夷然不懼,面色如常,仍舊有着微微的羞澀,和不安:“阿叔,是不是不用過繼了?那我能回家了麼?”
明宗看着溫王,眼神戲謔,呵呵大笑。
寶王皺了皺眉,喝道:“雍郎,說甚麼胡話?萬事具備,只欠東風。拉弓何時有過回頭箭?”
轉向明宗,終於板起了臉:“四弟,不要玩了。瑞叔祖歲數大了,可站不了那麼久!”
誰知瑞王竟如同在看熱鬧一樣,一揮手,樂呵呵地說:“沒事兒沒事兒!你們聊,我挺好!”
明宗的眼神越見諷刺,笑道:“阿兄聽到了麼?族長說了,咱們這件兄弟爭產的事情,他老人家肯定能好好的看到底!”
寶王的臉色終於鐵青起來,袍袖下的雙手握成了拳。
楊幕終於覺出了事情的不對頭,悄悄地往前挪了半步,伸袖拽了拽站在自己前頭的禮部尚書崔酲的後襟。
崔酲會意,立即出班,大聲道:“聖人於正月初九,在宣政殿朝堂上親口下令,元宵節,含元殿,宣佈過繼詔書,並行禮節。須知君無戲言!聖人今日,可是要反悔了?”
明宗的目光從寶王的身上移開,看向崔酲,眸中的笑意更盛,笑問:“崔尚書,你給崔婕妤傳書之日乃是初六一早,不知你到今日今時還沒接到你家聽話的乖女兒的死訊,是何感想?哦哦,大約你早就忘了她了。你以爲,用她的母親去威脅她,她就一定會就範。何況她又一向是個最高雅最傲氣的小娘子,所以一定會找個最合適的時機自戕的,對吧?”
崔酲的臉色隨着明宗的話,一點一點地變得煞白。
明宗笑眯眯地繼續說道:“不過呢,前幾天皇后就接到崔婕妤的親筆秘書了。隨書還附上了崔大人您的親筆秘書。皇后看了之後趕緊去勸了勸她。所以呢,崔婕妤決定不死了。等到什麼時候您死了,她再死不遲!”
崔酲的臉色徹底地垮了下來,整個人軟倒在地!
魏衝冷眼看着崔酲,心中暗暗罵着蠢貨,臉上卻不由自主顯出了一點得意:他的女兒,是真的已經死了的。
魏衝當機立斷一般,閃身出班,高聲道:“聖人打算出爾反爾麼?臣秉承御史臺的……”
人稱慢半拍的魏大夫話剛出口,明宗手邊的硯臺已經嗖地一聲飛了出來,正正地砸在他的額角!
可憐魏衝臀背的棍傷還沒好,就被這一硯臺砸得額頭冒血,啊呀一聲,捂着腦門就疼得蹲下了。
明宗狠狠地呸了一聲,罵道:“無恥小人!你女兒還沒死呢!別以爲自己沒把柄了就想出來亂跳!當年採選時,品階最高的就是你家!你知不知道我家太后阿孃怎麼說你?沒得賣的就賣閨女!你當朕真是荒淫無道的昏君麼?爲了你個****般的閨女就能接着升你的官?”
魏衝雖然頭上劇痛,卻也聽到了明宗說話的重點:“我女兒還沒死?!”
明宗冷笑一聲,哼道:“阮賢妃和耿婕妤手裡握着那麼多人命,朕若是放任你們輕輕鬆鬆地一把火滅了她們的口,朕就是世上最大的傻瓜!”
溫王猛地擡起了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看向明宗。
明宗的眼神已經不看別人,直直地對上溫王,只覺得自己終於有些揚眉吐氣的感覺,坐直了身子,一聲長笑,拍案道:“怎樣?你們還不給朕束手就擒?!”
寶王的臉上,終於陰鬱了下來,一隻手從背後拿到了前面,微微上擡,露出了緊握的拳頭。
溫王靜靜地看着明宗,再次張口,卻完全沒有了剛纔說話的稚氣和天真:“四叔,安寧姑姑可好?”
明宗眨眨眼,一愣:“安寧?”
溫王輕輕地鬆了肩膀,微微笑了起來,伸手入懷,似乎要掏什麼東西出來。
……
……
鄒皇后進了正房。
她還是不習慣那樣小的屋子。
而且,說實話,她面對賢妃時,很少佔過心理優勢。所以這一次,她不想在賢妃的“地盤”上問話。
賢妃被帶進了正房,有坐榻,有圓凳,有憑几,有條案。
鄒皇后自己坐好,指指對面:“自己坐吧。”
賢妃發現鄒皇后壓根就沒讓自己行禮,不由得挑挑眉,但還是選了坐榻坐了下來,自己拉了憑几近些,舒舒服服地斜倚上去,笑嘻嘻地看着鄒皇后:“你快贏了?問吧,我知無不言。”
鄒皇后看着賢妃的樣子,忽然發現,這個女人其實有一種誰都無法摧毀的驕傲。她沉默了下去,半天,方低聲道:“其實,你可以什麼都不說。因爲我並不是來折辱你的。”
賢妃仍舊染着通紅鳳仙花汁的指甲輕輕一彈,呵呵笑了:“別啊!我一個人呆了這麼些日子,除了上回姓魏的給了我個機會罵街出氣,平安你們早就帶走了,我都快悶死了啊!你好容易來,就當是陪我聊天了麼!”
鄒皇后聞言,呵地一聲笑了出來:“原來,我是上趕着來給你湊趣了!”
賢妃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想一想,忽然正色站了起來,規規矩矩地給鄒皇后行了個禮:“這一禮,是給你那未出世的孩子賠罪的。那是我親手做的,唯一的錯事了。”
鄒皇后的面色一沉:“唯一?”
賢妃行了禮,就立即恢復了一向的懶散嬉笑,重新懶懶地坐了下來,倚到憑几上,回手打了個呵欠:“對啊!其他的事情,都是旁人下的手。唯有你那個孩子,是我親自令人給你下的毒。”
鄒皇后冷冷地看着她:“那我當年被廢呢?”
賢妃眼神一利:“我也賠了個孩子啊!還不算扯平?”
鄒皇后冷笑一聲:“牟老呢?沈戎呢?方婕妤、路修媛、程充容,哪一樁哪一件,不是你的手筆?!”
賢妃挑眉,上下打量鄒皇后:“可那些人,管你什麼事?!”
……
……
溫王掏出來的,是一枚和田玉的章。
溫王把它遞了出去,衝着寶王的方向:“父王,這是御章,可以蓋在傳位詔書上。”
不是過繼詔書,而是傳位詔書!
過繼詔書,說明皇帝活着。
而傳位詔書,說明,皇帝可以死了……
衆人對溫王再次刮目相看!
溫王就這樣淡淡的一句話,就判了明宗的死刑!
寶王看着他手裡的章,扯了扯嘴角:“雍郎,這就是那枚,你四叔封你郡王之前,讓你瞞着我,收下的,御用閒章?”
溫王伸出去的手微微一頓,平靜的眼神中厲光一閃:“父王想說什麼?”
寶王靜靜地看着他,看了許久,方搖搖頭:“沒什麼。”說着,上前兩步,接過了那枚章。
楊幕看着這一幕,心中微微打了個寒戰,立即擡頭去看明宗,發現他正在冷笑,心中不由得一沉。
寶王把玩着手裡的御章,又重新露出了一絲笑容。
楊幕心道不能再等了,當機立斷,邁步出班,一揚手,高聲喝道:“神策軍何在?!”
潘盛立即往前一步,高聲答道:“喝!”
含元殿內,所有的神策軍都跟着潘盛往前邁了一步,齊聲高呼:“喝!”
溫王滿意地看了看潘盛。
既然明宗不知道安寧姑姑的事情,那就說明,樑奉安即便是活着,也不敢輕舉妄動。神策軍,還是自己的。
寶王聽着滿殿的甲冑嘩啦的聲音,心中終於踏實了下來,眼神飄向武將最前頭的裘峰:“國丈大人,時已至此,如何還不開口勸退?你這四外甥,可是最聽得進去你的話的!”
裘峰迴頭,一臉錯愕:“你在,跟我說話?!”
……
……
達王府。
達王覺得胸口很悶,所以一邊撫胸咳嗽,一邊高聲道:“跳蚤,林長史哪裡去了?說是安排事情,卻一日夜不見蹤影!去把他找回來!”
外頭沒有人答話。
達王覺得事情隱隱不對,咳嗽得更加劇烈了,擡起頭來。
一道模糊的身影,揹着光,嫋嫋婷婷,風姿綽約,從門口走了進來。
剛剛辰時前後,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正正地照在達王的臉上。
他看不清楚。
於是擡起了一隻手,去遮眼前的光,眯着眼睛,用力想要看清來人的相貌,口中喝道:“賤婢!安敢擅闖書房?忘了府中的規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