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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得那一天,她拒絕荼蘼的無條件換皮後,絕望地趴在地上。
身後的雛妓是她孃親的弟子,自她孃親嫁的嫁,走的走,死的死,偌大的萬花樓已經漸漸變得陌生起來,對她好的人越來越少,打她嫌她的人越來越多,而理由都是一樣……
“每個男人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最後還覺得自己吃了虧,只因爲我長得醜。”胭脂含淚笑道,“連生我的地方都容不下我,只因爲我長得醜……”
“胭脂姐姐你別哭了,錢被偷了,你還可以再賺的……”雛妓連忙安慰她。
“因爲我醜,所以我洗衣做飯樣樣都學,吹拉彈唱門門都精,待人和善,事事恭謙,只爲了有一天,有一個人不是因爲我的容貌,而是因爲我的性情而喜歡我……”胭脂卻已經聽不到她說的話了,喉頭哽咽,她將雙目刺破夜空,憤恨的吼道“上天棄我,我沒自棄!可是我的付出……就是這種下場麼!就因爲我長得醜,那些男人就能隨意恥笑我,踐踏我,拋棄我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攖”
對天三問,餘音繞樑,然後,胭脂已經轉身跑了出去,任由身後雛妓如何呼喚,她也誓不回頭。
她蓬頭垢面,驚的街上行人四處退避,然後對着她的背影恥笑連連,指指點點償。
無鹽女啊,無鹽女啊……
揹負着這樣的稱呼,胭脂覺得自己倒是盛名不負,她的確就像戲文裡的無鹽皇后那樣,無論爲帝王付出多少深情,無論爲他打贏多少戰役,帝王的心卻只向着那空有美貌的狐狸精……
撥開人羣,她終於找到了那人的背影。
“妹子。”她一步一步朝那人走去,步履維艱,彷彿赤足走上一條刀刃般的不歸路。
那女子聞言轉過頭來,容貌絕豔,宛若上元節升得最高的那盞花燈,能將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給吸走。
胭脂站定在她面前,撥了撥亂髮,對她呵呵一笑,道:“荼蘼妹子,不知你先前說過的那換皮,還做不做數?”
雕着三兩枚小巧荼蘼花的檀木盒,被荼蘼輕輕推到胭脂面前。
一盒是小家碧玉,一盒是大家閨秀,最後一盒容貌端麗,隱隱有一種凌然的氣質從眉宇間透出,彷彿傲雪欺霜開在枝頭的白梅花。
但胭脂只看了一眼,便決然擡頭。
“它們都很好看。”她道,“可卻不是奴家想要的。”
“哦?”荼蘼奇了,“你想要什麼?”
“花魁。”胭脂雙目灼灼,笑道,“奴家想要一張花魁娘子的臉。”
說完,她低下頭來,修長的手指落在檀木盒上,輕輕撥動着上面的雕花,彷彿拂着流水落花。
“這三張臉都很美,只可惜……美的不夠明顯。”胭脂淡淡道,“就好像同一棵樹上的花朵,遠遠望去美是美了,可永遠分不出哪一朵更美……呵呵,花魁娘子可不是這樣。不瞞你說,奴家生在花街,長在花街,見識過當世最出名的幾位花魁娘子,她們或柔情似水,或明豔若火,或天真如孩童……總而言之,每一個都美的很有特色,可以憑着一次回首,一抹淺笑,便將看見她們的男人緊緊的抓在手裡。”
說到這裡,胭脂的雙眸就彷彿被秦淮河畔的煙水朦上了一層金粉色,她緩緩撫上自己的臉頰,喃喃道:“只有換上這種美的讓人一見難忘的皮,奴家才能當上花魁娘子!也只有當上花魁娘子,奴家才能將那些賤男人玩弄於鼓掌之間!從他們身上源源不斷的吸食金錢和愛情……就像他們這些年對我做的一樣!”
荼蘼突然伸出手,按住她拽在膝上的拳頭。
胭脂這才一副從夢魘中醒來的模樣,轉過頭看她,半晌,才流下一行淚來,對她笑的又醜又苦:“妹子……你會幫我麼?”
荼蘼嘆息一聲,知她入了魔障,從今往後,傷人傷己,雖披人皮,內已爲妖。除非有一天,有人能將她摔碎的心給重新補好,否則她永遠也不會放過別人,也不會放過自己。
呵呵,男人所謂的情愛,究竟能有幾分真呢?荼蘼疑惑了。
“放心,我自會幫你。”荼蘼擡手擦了擦她的眼淚,然後無奈笑笑,“只是,我手頭真沒有花魁娘子的皮。”
“那……便是不成了?”胭脂的眼睛裡浮上一層濃濃的失望。
“怎麼不成?”荼蘼披衣而起,紅燭之火撲在她的臉上,讓她的笑容看起來有些妖異悽豔,“三天之後,我會拿着花魁娘子的皮來找你,如果你能得到你想要的,那麼我也願意給自己一次機會,如果不行……”
話未說完,她留下胭脂,獨自一人出了客棧。
胭脂收回了思緒,此時夜市已關,街上空無一人,唯有夜風呼嘯,帶起一兩聲貓叫,淒厲的彷彿女人指甲,輕輕的刮在人的背脊上。
“千柳妹子,你先回吧,等荼蘼來得時候我再派人去找你。”千柳望了望天色,確時不早了,想着自己跟自己說的故人,千柳果斷揮手告別了胭脂,跟着影寒去拜訪那個故人,雖說是故人,倒不如說是自家人來的更加準確。
自今年以來,朝廷就動盪不安,不知天高的四皇子爲與國師的勢力對抗,在樑金帝允許下便設立了東廠,錦衣衛,他們每一個都對忠心耿耿,要他們死,他們立刻就死,要他們監視百官,他們就像圍獵的鷹犬般將大臣們靜靜盯着。
而在東廠之下,卻還有一座影子東廠,裡面設有刑者,每一個都是天賦異稟之人,能夠分辨十米內的說話聲,能夠一眼看穿對方是否易容,能夠用鼻子從人羣中嗅出敵人等等……
兩座東廠的指揮使,卻是同一個人。
那便是去年的狀元郎,顧青塵!
千柳是怎麼都想不到,自己當初眼中那個翩翩公子怎麼才一年不見就成了這副德行了!
顧青塵內心嘶吼,他也不想啊,那千濯香老狐狸設了套子讓自己往裡邊鑽,從此,翩翩公子再也跟自己不沾邊了!
影子東廠門前趴着兩條老狗,見了千柳與影寒,只微微擡了擡眼皮便不再理會,任由他們進了東廠。這個時間段廠內依舊忙忙碌碌的,有的忙着審訊犯人,有的忙着研究新武器,見了花豔骨,卻都點頭致意。
“你們忙啊,顧青塵呢?”千柳也都一一回禮。影寒嘴角抽搐了下將一塊玉牌掏出來。
“不敢。”一名肩頭畫着飛燕紋的年輕男子見此,趕緊丟下工作,過來爲她兩人引路,“指揮使大人正在執行死刑呢,這邊。”
他將千柳兩人引到刑房邊。
那是一座四方形的靜室,一眼望去空空蕩蕩的,唯有四角之處各立一座武器架,架子上從方天畫戟到短匕,應有盡有。
黑色鎖鏈從牆壁上伸出,拷在六名壯年男子的脖子上,他們一動,鎖鏈便會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他們跑的稍微遠一點,那鎖鏈便會拉得筆直,像圈狗的繩子一樣將他們勒回來。
昔日風光無限的畫皮師,如今卻如一羣喪家之犬,畏首畏尾的看着眼前男子。
那男子坐在靜室正中央,肩上披着一件袖擺滾白色雲紋的緋袍,兩條胳膊慵懶的搭在身後的白狼身上,那狼身材修長,皮毛豐盛,宛若古書上描畫的雪山之神,伏臥在那的姿態,彷彿一尊白雪堆成的狼圖騰,此時此刻,卻在那男子身後收斂起倨傲狂暴的眼神,黑色的眼睛半明半寐,漣漪着一層雪光。
而那男子腳邊,擺着一隻鎏金小酒壺,以及一隻小巧的白玉杯。
修長手指提起酒壺,香醇美酒化爲一道白練,落入白玉杯中。他將盛滿美酒的白玉杯遞到身旁,那白狼將頭低下,用舌頭一點一點的舔食美酒,姿態優雅。而他卻提着繫着酒壺的紅繩,然後昂起頭,大口大口的往嘴裡倒酒。
“善後?是說把那一村的人堆在一起,燒的只剩舍利子麼?”寒光搖搖頭,“如果你們把那堆舍利子都吃下去,本大爺可以考慮一下放過你們。”
這羣亡命之徒怎可能答應這種條件。
於是大家都只有一個選擇。
“去拿武器吧。”顧青塵笑着起身,站立的姿態宛若一柄用清酒洗過的名刀,散發出酒香與血光,“你們一起上,若是能殺了我,就可以活着走出身後大門。”
六人先是驚懼的看着他,然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一起轉身朝武器架子跑去。
顧青塵笑着看着他們,然後猛然擡頭,望向千柳站着的方向。
“閉眼。”他笑了起來,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千柳立刻像個小孩子似的擡起袖子,擋住眼睛。
她聽到了出刀的聲音。
然後,是刀子回到鞘中的聲音。
至於那六個人,至死連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
一隻古銅色的大手按在千柳的手上,將她的手緩緩按下,她睜開眼,看到顧青塵筆直如標槍的身體擋在她眼前,便嘟囔道:“你別把我當小孩子啊……”
顧青塵沒理她,而是皺起眉頭,對領她到此的年輕男子呵斥道:“別帶小女孩到這來,萬一嚇出病來怎麼辦!”
“……”千柳有點悲憤地看着顧青塵古銅色的大手,想當初,這是一雙多麼細膩柔滑的白玉般的手指啊,怎麼就成了這樣一雙爪子了呢!
再看看那當初俊美光滑的臉,此時已經有了稀疏的胡茬,就像玫瑰乾子上的小刺兒,千柳只想全薅了它!
天妒紅顏啊!
顧青塵笑着低下頭,兩年不見,他臉上的娃娃肥褪的乾乾淨淨,站在千柳身前的,活脫脫一個英氣逼人的大將軍。
一個與翩翩公子完全掛不上鉤的大將軍,千柳內心的崩潰喲!
人生三大喜,他鄉遇故知,尤其這個故知還是玄機閣的暗探,有權有勢,還有錢!!
千柳覺得顧青塵的生活太奢靡了!跟從前那兩袖的清風的鄰家小哥完全不搭!
千柳不知道是,千濯香究竟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把那翩翩公子給改造成了如今的彪悍漢子。
顧青塵看着千柳,靜如綠水菡萏,笑如桃之夭夭,泣如梨花帶露,怒如紅蓮業火。那滿身的靈氣讓人看一眼就心生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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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塵粗魯的揉了揉千柳的頭髮,被影寒一個飛刀給阻斷開來,然後勾脣笑道,“顧青塵,你想回雷獄歷練了!”
眼神閃過一絲笑意,“先去休息休息,等明天我給你看好東西,你碰上喜歡的隨便拿。”
千柳立刻眉開眼笑。
第二日一大早千柳就起牀找顧青塵,跟在他身後,進了他的靜室中。
和千柳那充滿江南氣息的靜室不同,顧青塵的靜室粗獷的令人想起醉臥沙場。
一把把稀世名刀陳列在刀架上,每一把,都曾屬於一名俠客或驍將,以及一段九死一生的戰役。
牆角排列着一壺一壺美酒,從女兒紅到燒刀子,每一口,都是燙入喉頭的烈酒。
觀其居處,便知其人,屬於顧青塵的一生,當是如此!
悲歌成一笑,烈酒過千巡!
天吶!她當初那個文弱書生翩翩公子啊!!!
歲月果真是把殺豬刀。
“我要這個,這個,和這個!”千柳信步閒庭,在靜室裡一圈走下,便已找到了好東西,只見她素手一擡,纖纖玉指便從南國供奉的鮫珠枕一路滑向桌上的那柄瑩白如玉的象牙梳,最後,落在與顧青塵形影不離的那頭白狼身上,她眯眼笑笑,“這個也給我吧。”
白狼朝她齜牙利嘴。
千柳把它的生活起居用品全部都挑走了啊!連它順毛用的梳子都沒放過!
顧青塵正在感嘆,一年過去了,這丫頭的眼光一點進步都沒有,人用的東西一樣都沒選着,看中的全都是寵物用的……這樣下去不行啊!遲早被人用糖給騙走啊!
不過,有那個老狐狸盯着,貌似也沒人敢騙她吧?!
咳嗽一聲,顧青塵憐憫的看了千柳一眼,道:“給你也可以,待會兒本大爺把食譜寫給你。小狼雖然每天要吃兩頭虎豹,以及一顆蛇膽,但是十個死士都比不上它一個,有它待在你身邊,本大爺就………”
“兩頭虎豹……一顆蛇膽……”他話未說完,千柳早已臉色蒼白,“吃的比我都好,我不要了……”
白狼趴在顧青塵腳步,對某個窮酸翻了個白眼。
“……”顧青塵揉揉眉心,“那你再選些別的吧。”
千柳立刻興高采烈的開始選寶貝。
顧青塵和白狼沉默不語的站在她身後,憐憫的將她看着。
果不其然,她又選中了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比如幾塊紋理特別的龜背……那是白狼小時候用來磨牙的。還有一條漂亮的冰絲蠶布……那是白狼洗完澡後用來擦毛的。以及一隻古樸大器的古代青銅碗……好吧,這次乾脆連白狼吃飯的傢伙都帶走了……
白狼轉過頭來,對着主人小聲的嗚咽。
顧青塵強忍笑意,揉揉它的腦袋。
“暫時就這麼多了。”搜刮了戰利品的千柳容光煥發的轉過身來,哈哈,她又是白手起家的小富婆啦!
對顧青塵道,“還要這張銀狐毛毯,這個算我借的,以後還給你。”
顧青塵努力裝出一副被她佔了便宜的模樣,沉痛的說:“你一定要記得還啊……”
自覺佔了他很大便宜的千柳自然是搖着小扇子,得意洋洋的恩了一聲。待看見顧青塵背對着她卷銀狐皮的背影,尤其是見他肩頭時不時的顫抖那麼幾下,千柳心中生出老大不忍,可憐的見的,該不會是被她壓榨的傷入心肺了吧……
實際情況是……
顧青塵背對着她,滿臉扭曲,默唸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本大爺不笑!性相近習相遠……本大爺忍忍忍!苟不教性乃遷……糟糕本大爺要忍不住了……教之道,貴以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從影子東場出來,千柳手捧一大包的東西而出,一張小臉氣的通紅。
而顧青塵,則雙手負在腦後,跟在花豔骨身後,一路走一路笑……甚至走在他腳邊的白狼都兩眼眯起,齜牙利嘴的模樣彷彿在笑……
“你夠了沒!”千柳忍無可忍的轉身,一副想要撿起地上的石頭丟他的樣子。
“笑一笑十年少嘛。”顧青塵樂不可支的說。
“沒你這種笑法!再笑你就成嬰兒了!”千柳怒道,“氣死我也,居然把給狗吃飯的碗送我……”
“小狼不是狗,是白狼啊。”顧青塵笑吟吟道,“而且那碗是你自己選的啊……好了好了,別生氣了別生氣了,這件事情本大爺保證爛在肚子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行了吧?”
“你可得說話算數!”千柳連忙說。
“那封口費什麼的……”顧青塵摸着小狼的腦袋,悠然遠目。
“我……我請你吃早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千柳只好忍住一口老血,道,“桂花糕和小湯包夠不夠封你的嘴!”
---題外話---嘿嘿,老早以前的顧青塵終於出現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