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金環二郎

楊夢寰心知這鬚髮虯結的老和尚,過去必是一位空門高人,潛修深山,如非是參悟了佛門秘奧,定有着難言隱衷,心念及此,油生敬仰,深深一揖,才如示坐下。

老和尚看夢寰拘謹多禮,一派溫文,心中亦甚喜愛,大笑着問道:“小施主駕臨荒山,當非無因而來,有什麼事直講無妨。”

夢寰略一沉吟,隨把霞琳被掠,又被截劫的事很詳盡地說了一遍,只把陶玉辣手刑訊那和尚口供一段隱了起來。

一明禪師聽完了夢寰的話,全身微微發起抖來,半晌才長長一聲嘆息,道:“出家人造此冤孽,實在愧對我佛,不過這件事關係太大,貧僧如推腹直告,那截劫令師妹的兩個和尚來歷,小施主必然要冒奇險去追尋令師妹的下落,縱然小施主身懷絕學,恐怕也有去無回。”

老和尚話未完,夢寰已接口道:“但請老禪師指示一條明路,晚輩就感戴不盡,涉險歷難,非所計較。”

老和尚閉上眼,不再答夢寰問話,燈光照着他顫動的雙手,和那波動的灰色僧衣,嘴脣微微啓開,顯示他內心正感受到極大的激盪。

足足過了有一刻工夫,一明禪師突然睜開兩隻怪眼,眼睛裡含蘊了兩眶晶瑩的淚水,右手緩緩提起垂在地上的僧衣,夢寰隨眼望去,只見一明祥師兩條腿自膝以下,已全被截去,不覺心頭一震,問道:“老禪師的腿……”

老和尚鬆開提起的僧衣,放聲一陣大笑,道:“小施主自信比我的功力如何?”

夢寰道:“老禪師掌力雄渾,功力較晚輩深厚多了。”

一明點點頭,道:“小施主雖已得高人傳授絕學,但功力火候,還嫌不夠,如欲往救令師妹,那無疑飛蛾投火。但我已敗在小施主的手中,依武林規矩來說……”說到這裡停住,突然雙手合十,仰臉祈禱,道:“我佛慈悲,恕弟子泄露師門隱密之罪吧!”說着話,怪眼中淚珠兒滾滾而下。

夢寰坐在一邊,看得心中大惑不安,從一明禪師幾句話中,他已聽出一點端倪,劫截霞琳的和尚,必是和一明禪師同出一源。

一明禪師祈禱完後,激動的神情,漸漸平復下來,嘆道:“小施主所探詢令師妹被掠去處,正是貧僧的出身師門。我因違寺中戒律,被截去雙腿,逐出門牆,連我親傳的弟子,也同遭逐出。我們師徒歷盡艱辛,纔在天湖山修築了這座清風寺,我因雙腿已斷;不願再見生人,幸好寺後有這一座天然石洞,遂遷居此處。老僧未被逐出門牆之時,在寺中地位不低,難免有很多弟子暗中前來探視,因爲寺中戒律嚴酷,凡是被逐出門牆的人,就不準門下弟子探看,一經發覺,立時處死,爲避免株連無辜,我遷居這石洞之後,就立下了一個不合情理的規矩,凡是來見我的人,不問是誰,必先接我十招以上掌力,十年來有不少人進過這座石洞,但都吃我掌力逼退……”話到此處,老和尚突然一陣急喘,口角間涌出來兩行鮮血,人也搖搖欲倒。

夢寰心中大驚,趕忙雙手扶住他,連聲問道:“老禪師,你怎麼樣?”

一明禪師喘息了一陣,苦笑道:“我在被逐出門牆之時,已被他們用透骨點穴法,點了我“藏血”、“復對”兩穴。這兩處穴道,一屬肝膽脈,一屬氣血相交要害,如用普遍點穴手法,立可致人死地,但如救治得法,不難醫好,但我所受,是我師門的獨門點穴手法,除了寺中幾個師叔、師兄,能夠解得以外,天下武林同道,能解透骨點穴法的人,恐怕很難找出來了!”。

夢寰問道:“那麼老禪師是不是能解得呢?”

一明禪師搖頭,笑道:“我雖然懂得一點訣竅,卻是無法解開”。

夢寰低頭默然。一明禪師又喘息一陣,接道:“他們用透骨點穴手法,點了我“藏血”

、“復結”雙穴,留下我一條性命,但並非真的饒恕了我,只不過是多讓我受十年活罪罷了,剛纔我發掌攔擊小施主時,用力過多,致引得傷穴發作。”

夢寰黯然接道:“想不到晚輩無意之中,引發老禪師的傷勢老和尚搖搖頭,截住了夢寰的話道:“就是貧僧不和你動手,我也活不過六個月了,這十年來,我獨處石洞,原想以本門內功心法,療治傷穴,哪知十年苦功,盡屬白費,近月來自覺肝膽一脈,逐漸麻木,而且不斷擴展,‘復結’氣血交接之處,每日子午兩時,疼如刀割。雙穴傷勢既發,已難久於人世,我在死前,能把師門惡跡,揭露出來,雖然對師門不忠,但總算替天地間留下了一份正義……”

老和尚話未說完,一陣血翻氣涌,連着吐出來四五口血,而且鬚髮顫動,全身發抖,看神態模樣,已知他極力在忍受痛苦。

夢寰心中大慌,苦於無法下手替和尚解除痛苦,只有扶住一明禪師身子,黯然落淚。

過了好一陣工夫,老和尚才鎮靜下來,接道:“我這潛養傷穴的事,連追隨我的弟子也不知道,就是初見小施主時,我也不準備泄露師門隱密,後來又想到,我如不說出這件隱秘,不但令師妹無法救得,就是天下武林道上,也永不會知道那冰霜封銷的深山之中,一座莊嚴宏偉的寺院裡,會住着一羣身披袈裟,外貌仁和,其實兩手血腥,無惡不作的空門弟子,老和尚死後亦愧對我佛慈悲了。”

話到這裡,突然雙目閃動,神態肅穆起來,推開夢寰扶在身上的一隻手,又道:“他們作惡的巢穴,僻處深山,人跡罕到。我那幾位師叔、師兄的武功,已進入爐火純青之境,登峰造極之候,天下能和他們對抗的人,實在寥寥可數。再加上寺中有一株天地間僅有的奇物雪參果,功能起死回生,返老還童,服一粒,肋長功力不少,這株天地間靈氣孕育而成的奇樹,不幸生於其地,助長了他們兇焰……”

夢寰聽到這裡,心頭一震,忍不住插嘴接道:“老禪師所說的,可是那隴、青交界處,祁連山青雲巖的大覺寺嗎?”

一明禪師奇道:“你怎會知道呢?”

夢寰道:“晚輩聽一位老前輩談過那株雪參果,晚輩就隨口而出,不想被我猜對了。”

老和尚並不尋根究底,又接着說道:“不錯,正是那祁連山青雲巖上那座大覺寺,貧僧就是爲勸阻我師叔及掌門方丈,稍斂惡行,而遭逐出門牆……”說至此處,老和尚已支持不住,又吐出一口血,暈了過去。

夢寰急急扶起和尚,用推宮過穴手法,推拿他“藏血”、“復結”兩穴,無如透骨點穴法,和一般點穴法大不相同,楊夢寰替一用禪師推拿了半晌,仍是毫無作用。

過了足足一刻工夫,老和尚慢慢睜開了一雙失神的環眼,微搖着頭,道:“我已經不行了,小施主千萬別涉險到大覺寺去!你就是一定要去,也要多請些高手同去,入洞時你化解我掌力的身法,似乎是一種極爲至高的武功,移步出手,招招含蘊玄機,正好用來以弱敵強。我知道那不是你們崑崙派中所有的身法,小施主必是另從高人學來,傳授你這身法的人,也許有望和我師叔、師兄們一相抗衡……”

說到這裡,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神情上痛苦萬分,但他仍斷斷續續的說道:“我幾位師長……不但武功登峰造極,而且我三師叔靈空,更練成一種極歹毒的百毒掌……力,中人…

…必死……只有幹元指神功……可……破……”

老和尚極困難的說出他最後一個破字,似乎是言猶未盡,但已再難續說下去,兩眼一翻,口中鮮血泉水般涌出,全身抽動一陣,閉目逝去。

楊夢寰目睹這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僧,死狀奇慘,心頭升起了一份愧咎,如果自己不來尋他求教,也許他還能多活一段時間。想着想着,悽然淚下,扶正他屍體,倒身拜了兩拜,帶着奪眶熱淚,緩步出洞。

楊夢寰滿懷沉痛,出了石洞,陶玉正急得在洞外走來走去,回頭見夢寰帶着滿臉淚痕出來,心中一驚,躍過去拉着夢寰一隻手,問道:“你怎麼了?”

夢寰搖搖頭,慘然道:“我沒有什麼,可是一明禪師死了。”

金環二郎轉了轉俏目,笑道:“臭和尚死了你哭什麼……”

夢寰還未答話,站在旁邊的灰衣僧人,突然接道:“你怎麼滿口胡言亂語,我不信就憑你那點功夫,能傷了我師父?”

楊夢寰黯然嘆道:“老禪師功力深厚,我豈是他敵手,是他自己傷穴發作而死。”

灰衣僧人不再理會夢寰,一閃身躍入石洞,片刻工夫,手握一對金環而出,一語不發,兩手齊揚,一對金環並出,猛向夢寰打出。

這一下距離既近,發難又出意外,饒是夢寰應變夠快,右肩也吃一隻金環擦傷。

陶五金環表面看去形如手鐲無疑,其實環上有着極細極小的尖刺,鋒利異常,金環擦夢寰右肩過,帶走他一片衣服,劃破了一寸多長一道血口,雙環餘力不衰,打在四丈外山石上面,只擊

灰衣僧人雙環打出之後,人也跟着向夢寰撲去,楊夢寰右手一招“拒虎門外”架開和尚攻勢,說道:“大師父且慢動手,我還有話未說完!”

灰衣僧人雙睛突出,臉色鐵青,已是悲忿極端,哪裡還會聽夢寰的話,人如瘋虎,拳腳齊施,一味地猛撲狠打。

楊夢寰只是閃避封架並不還攻,連拆了十幾招,他仍是不肯還手。

金環二郎一旁觀戰,看得心中大感不耐,尖聲叫道:“楊兄既存仁慈之念,你就乾脆退開,讓我來收拾他吧!”這時候陶玉卻烙守着武林規矩,不肯以二打一。

楊夢寰知道如果陶玉動了手,這灰衣僧人必無生望,只好施出師門天罡掌中的三絕之一“赤手搏龍”一下扣着那和尚右腕脈門,正色說道:“令師確因傷穴復發而死,你再入石洞,細看他‘藏血’、‘兩穴’,自然明白,老禪師在離開青雲巖大覺寺時,已遭同門用透骨點穴法,下了毒手!”

灰衣僧人聽了夢寰話後,果然鎮靜下來,兩眼中籟籟淚下。夢寰鬆了他被扣右腕,和尚立時又回石洞裡去,陶玉側目望了夢寰一眼搖搖頭,緩步走到山石旁邊,撿起兩隻金環,套在右腕上。

夢寰拉陶玉在石洞外面,把入洞會見一明禪師經過,很詳細的說給陶玉。任他金環二郎生性冷僻,手辣心狠,也聽得心裡面冒上來一股冷氣,嘆道:“這一明禪師倒不失爲一個好人,他那些同門師叔、師兄,對自己師侄師弟,下了這等毒手,手段也太陰毒些了。”

夢寰看陶玉臉,竟也流露悽然感懷神情,心中很覺快慰,兩人在洞外等了有頓飯工夫,仍不見那灰衣和尚出來,夢寰心覺有異,拉陶玉進入石洞,走到洞底一看,只見那灰衣僧人,已撞壁死在一明禪師身邊,腦漿迸出,死狀甚慘,只有一明禪師身邊那盞孤燈,仍然是青光瑩瑩。

楊夢寰把兩具屍體排好,滿腮淚水,跪拜下去,低聲禱告:“楊夢寰如能救助師妹無恙脫險後,定當重來青風寺奠祭兩位大師父的亡魂英靈。”禱畢起身,和陶玉攜手出洞,搬了很多山石,把洞口封了起來,陶玉倒未反對,而且還幫着夢震動手。封好石洞之後,兩人依原路登上懸崖,通靈的赤雲追風駒,正在峰上樹林邊吃着肥嫩的野草,一見兩人,長嘶一聲跑近身側,陶玉挽着夢寰一隻手,雙雙躍上馬背,放轡奔去,路過青風寺,向裡看去,廟門依然大開,大殿仍舊屹立,可是這短短的一二個時辰的工夫,主持這寺院的人,卻已埋恨九泉,橫屍山洞了。

看着那依舊青山,使楊夢寰心中洶涌出很多感慨,千百萬年來,青山未變,可是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已盡作古人,那一坯黃土之下,恐只餘幾縷鬚髮未化了。想着想着,頓覺人生若一片浮雲流煙,碌碌一生爲誰辛苦,待煙消雲散,留在人間的又是些什麼?

由江西到甘肅,有水旱兩條路可走,走水路是由湖北乘船沿江而上,渡三峽進四川,再棄舟登陸人甘肅,起旱則由湖北過陝西省境進入甘肅,這一段遙遙的旅程,如依一般商旅來說,自然都走水道。但金環二郎仗着赤雲追風駒的腳程,棄船起旱,而且沿途上除了打尖餵馬之外,很少休息,這赤雲追風駒,果然是一匹並世無雙的寶馬,日夜兼程,速度不減,五日夜狂奔急馳,第六天中午時候,已到了甘肅省境中的靈臺縣。

楊夢寰看寶駒經了五天五夜的長途奔馳,神駿之態,消失不少,垂鬃鞍樓上,滿是埃塵,心中既感激陶玉,又覺着有些慚愧,很激動地握着金環二郎的一隻手,道:“陶兄和小弟萍水相逢,竟肯如些幫助……”

陶玉一皺眉頭,接道:“你要是心存感激,那就是不願意我這個朋友,其實是我願意來西北玩玩,如果我不高興來,你就是求我也沒有用。”

夢寰聽得一怔,金環二郎卻格格大笑起來,拉着夢寰右臂,道:“我們找個客棧,要先好好地休息一天,這地方已離祁連山不很遠了,一明禪的大覺寺中和尚,一個個身負絕學,也許不是危言聳聽,我們兩個人實力薄弱,只宜暗中下手,順便再偷它幾粒雪參果嚐嚐。”

夢寰默默隨在陶玉身後,心裡卻在盤算時間,他想:師父和澄因大師,一天都是七八十里腳程,如日夜兼程緊趕,可能已到了大覺寺中。如果霞琳真的被大覺寺和尚擄去,兩位老人家或能碰上,只要碰上,那自然非要救助霞琳出險不可,問題是師父和澄因大師求得雪參果後,就匆匆離開青雲巖,末能得到霞琳被擄消息,或者是,押送霞琳的和尚,還未趕大覺寺來……”

陶玉轉頭看夢表雙眉微鎖,不知在想什麼心事,遂笑問道:“你又在想什麼?”

夢寰笑道:“我在想師父是不是已離開了大覺寺?”

陶玉笑道:“你師父?那是崑崙三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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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寰聽他話裡毫無尊敬之意,心中微感不悅,繼而又想到他生性冷僻,也就罷了,點點頭笑道:“我師父和另一老前輩澄因大師,聯袂到大覺寺中去求雪參果,療治我三師叔的傷勢,只是不知兩位老人家,是否已經離開了大覺寺?”

金環二郎對夢寰師父的行蹤,似乎缺乏興趣,既不問夢寰三師叔受傷經過,也不問他師父由何時何地出發到大覺寺來,只淡淡一笑,牽着馬和夢寰並肩進了一家客棧。

兩人在客棧中休息大半天。那赤雲追風駒,也經店夥計洗刷去身上和鞍鐙上的塵土。陶玉待馬兒刷好後,不停用手拂着它垂鬃,臉上神情甚是憐惜,良久後才吩咐店夥計多加草料。把馬兒飼好,然後獨自出店而去。

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工夫,陶玉手中提着兩大包藥物和一隻鐵鍋回來,到了房中,就連聲催店夥計準備一個木炭火爐送來。

夢寰看着他打開兩包藥物,很細心的檢查了一遍,然後混合放入鐵鍋,這時店夥計已送來火爐,爐中火焰熊熊,火勢甚是強烈,陶玉把鐵鍋架在爐火上,又從懷中取出一小包赤紅色藥粉,和人鍋中,合上鍋蓋,人卻坐在爐邊守候。

夢寰不知他在搞什麼鬼,直待陶工坐下來休息時,才問道:“陶兄,你這是幹什麼?”

金環二郎笑道:“一明禪師告訴你,青雲巖大覺寺中的和尚,都不是好東西,你信不信?”

夢寰答道:“我想他不致騙我們。”

陶玉道:“我也相信他不會騙我們,所以咱們就來個以毒功毒的辦法!”

夢寰道:“你現在是不是在調製毒藥?”

金環二郎點點頭,笑一笑,卻不再答夢衰的話。楊夢襄自是不好再追問,只得冷眼旁觀。

陶玉待鍋中藥物溶化之後,又取出幾大包鋼針投入鍋中,把鍋蓋密合起來,任那爐中強烈火勢燒了一夜。

次日起身後,陶玉纔開鍋蓋,取出鍋中幾包鋼針,夢寰着針身,已被藥水浸煉成一種汪汪的顏色,金環二郎收好幾包鋼針,牽馬出店,兩人又縱騎西上。

西北地廣人稀,而且多山,愈往西走,則愈難走。好在赤雲追風駒能翻越山嶺,兩人認定方向、單走捷徑,這樣一來,近了不少。又走兩天,到第三天他們已進入祁連山中。

陶玉放眼看山勢,重峰疊嶺,高接雲天,其雄偉氣魄,實非五嶽能及。這時雖已是深春季節,但山高氣寒,直若嚴冬,所幸兩人一身武功,不畏寒冷,放轡縱騎,越山直入。

夢寰看山勢,越來越大,山風也愈加寒冷,心中暗忖道:這祁連山脈綿連千里,萬峰矗立,青雲巖在什麼地方,毫無線索,這等茫然尋法,何異大海撈針?心念及此,低聲對陶玉道:“陶兄,我看咱們總得先找個樵夫,問問路徑才行,難道我們當真要追走這祁連山不成?”

陶玉勒着馬,回頭笑道:“走完祁連山每座山峰,我們不老死也差不多了。不過問路樵夫,也是白費,一明禪師不是說過,青雲巖僻處深山,人跡罕至嗎?如果真有樵夫知道那個地方,恐怕早已被大覺寺和尚殺了”。

夢寰沉吟一陣,道:“大覺寺和尚雖然惡行多端,但我想既是一座規模很大的寺院,總該是有人知道的,也許他們惡行隱密,不爲人知,別人只知那是一座莊嚴的寺院而已。”

陶玉道:“要是這樣,江湖上恐早就傳出大覺寺了。”

夢寰笑道:“陶兄所見,未必盡然,如果大覺寺僧侶們,僞善外貌,已得鄉愚信任,他們再不和江湖人物來往,武林中自然不會知道有這座大覺寺了,即是大覺寺問不出來,青雲巖該探詢得到。”

金環二郎聽完,笑道:“楊兄所說雖有見地,但我的看法卻有不同。江湖上的事,不能以常情測度,就拿我們天龍幫說罷,分舵、弟子遍佈江南水旱碼頭,但如非我們幫中的人,卻是很難尋到;武林道上都知道我們天龍幫總堂在黔北,究竟在黔北什麼地方?大概沒有幾個人能夠清楚,大覺寺既是惡僧們爲非作歹的巢穴,必是隱密異常,何況寺中還有一株雪參材呢,依我推想,不只他們巢穴不準別人涉足,恐怕方圓數十里內,都防範的相當嚴密。”

楊夢寰皺皺眉,道:“這麼說,那青雲巖大覺寺,是無法找到了。”

陶玉轉轉俏目笑道:“你先不要發愁,假如今師妹果真被他們動搖來大覺寺,現在還沒有到,他們帶着人走,很礙手腳,沿途總要避人耳目,就算押送令師妹的和尚,有着上乘輕功,也不能放腿趕路。我想,他們至少要落我們後邊五天以上,咱們只要在五天之內尋到大覺寺就不會誤事。”

楊夢寰聽完話後,皺皺眉道:“祁連山這麼大,縱然仗陶兄寶駒腳力,也不能歷盡每一奇峰峻嶺。”

陶玉笑道:“那不要緊,我們選擇幾處峰高林密地方,幾把火燒他個鳥飛獸走,這地方不少萬頃以上的原始森林,一經點燃,勢必燎原,大概三五百里以內都可以看到火勢,我們選擇一個高峰頂上隱住身子,大覺寺的和尚如果見到火勢,一定要派人來查看,咱們盯梢追蹤,讓他們自己帶咱們到青雲巖大覺寺去。

楊夢寰聽得呆了一呆,道:“陶兄這法子倒是不錯,只是太陰絕點兒,幾把火如果燒光了祁連山,不但無數的飛禽走獸遭了殃,無處藏身,還不知道燒燬了多少樵夫村舍,更可惜的,是這價值無數的原始森林。”

陶玉搖搖頭,笑道:“這個你儘可放心祁連山連綿千里,數不盡的插天高峰,大部峰嶺上都有積雪,我們要再住山中深入一段,恐怕每座山峰上都爲冰雪所封,火燒冰化,勢必如倒瀉江河,不出三天,火勢必爲冰雪化成的水所滅。幾把火了不起去了幾處森林而已,萬頃林木在這綿延千里的祁連山中,不過是滄海一粟,燒去幾處,算得什麼?做事瞻前顧後,愛心普及草木,那是兒女心腸。須知江湖上講求的是,心狠手辣,只求目的,不擇手段,不安心殺人,何以當得毒丈夫!你說我縱火引敵帶路辦法太過陰絕,不知除此之外,楊昆有什麼高明辦法?”

楊夢寰被問得瞪着眼答不出話,心裡暗暗琢磨:陶玉的話不錯,縱火引敵的辦法,雖然太絕了點兒,但除了這辦法外,的確別無良策。想了半晌,才答道:“陶兄說的是,咱們就放它幾把火試試看,能不能招來大覺寺的僧侶?”

金環二郎格格一笑道:“祁連山疊峰重嶺,一望無涯,除了縱火引敵帶路一途之外,別無可行辦法,咱們再往前走一段,深入山腹之後,選兩處縱火地方。”

楊夢寰初涉江湖,說經驗閱歷,比陶玉相差天淵,他剛纔被金環二郎幾句話問的啞口無言,這當兒,只有乖乖地聽人安排。

陶工放馬越山,急奔如電,赤雲追風駒只跑得通體汗水,他似乎渾如不覺。

這一陣縱馬急跑,總翻越二十餘座嶺,少說點也有百里左右山路,金環二郎才收住繮跳下馬,嘆口氣道:“再要不休息,馬兒就真的要累死了,那我們就得從千尋峭壁上跌入深壑。粉身碎骨不要緊,可是楊兄卻永遠不能再見你師妹了。”

話說得雖然輕鬆,臉上卻是無限憐惜神色,一面拂着寶駒垂望,一面取出雪白手帕,擦拭着馬身上的汗水,楊夢寰只是呆呆地站在一邊,望着他發怔;他心裡洶涌着幹言萬語要說,但又覺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人相處時間愈長,楊夢寰也愈覺着陶玉性格無法捉摸。

金環二郎耗費了一盞熱茶以上的工夫,從頭到尾把寶駒擦拭一遍,才轉過頭對夢寰笑道:“我們就在這座絕峰頂上休息一會,看兩處縱火地方。”說着笑着,拉夢寰縱身躍上一顆松樹上坐下,取出乾糧分食。

楊夢寰淡淡一笑,想不出合適話說,只有沉默,一邊吃乾糧,一邊四顧山勢。兩人停身地方,原是一座極高峰頂,放眼看去,只見重峰連綿,無窮無涯,而且一色銀白,分不出是山是雪,較近幾處山峰上,也只能看出銀色山頂黑點斑斑,那大概是山峰上長的巨鬆之類樹木。楊夢寰窮目四外搜索,看了半天仍然是一無所獲,看不出一點跡象。

陶玉的兩隻眼卻盡望下看,突然他轉過臉對夢寰笑道:“楊兄,你看西南方兩峰之間,是不是一片大樹林,我們現在去放火,大概到午夜時候三百里內就可見火勢了。”

夢寰順他手指望去,果見西南兩峰之間,隱現出一片黑黝黝的顏色,點點頭,道:“不錯,那正是一片森林。”

陶玉笑道:“好,咱們吃飽了就去放火。”

夢寰淡淡一笑,正待答話,一轉臉,突見正西方一點白影劃空而來,不大工夫,已到兩人身峰頂,飛行如箭,快速至極,金環二郎大叫道:“好大的白鶴呀!怕有千年以上。”

說着話,縱身而起,躍高一丈五六,手握松枝,一個倒翻,人已翻躍上松樹頂端,右手揚處,一隻金環脫腕飛出,直向那掠空急飛的奇大白鶴打去。

楊夢寰想阻止他,已是遲了一步,陡見那大鶴轉過身來,巨翅一撲,陶玉打出的金環被擊落峰頂,接着兩翅一合,箭一般向下疾撲陶玉。

金環二郎想不到一隻白鶴,竟有這等威勢,一時間來不及拔劍迎擊,只好飄身下樹,那巨鶴下行之勢太快,陶玉這一飄身避開,巨鶴卻無法收勢,撞入樹中。但聞得一陣響聲,那數百年的巨鬆,被鶴身衝得枝葉紛飛。

巨鶴一擊不中,立時仰首疾升數丈,二次斂翅下撲陶玉。

這時,金環二郎已握劍在手,一招“仰觀天象”迎鶴掃去,陶玉剛纔見那巨鶴撞入松樹的勢,心中已感驚異,劍招出手,用了八成真力。

那知巨鶴竟似通達技擊一般,斂合的變翅,突地一張,左翼迎劍疾掃,右翼借勢下擊,兩隻斂藏在腹下的鶴腿猛伸,雙爪直逼陶玉頭頂。

金環二郎劍勢吃鶴翅掃中,遍開一邊,且幾乎脫手,而那巨鶴右翼變爪,卻一齊襲到,迫得他仰身倒臥下去,借勢翻滾,纔算讓開一擊。

哪知他身子剛剛挺起,巨鶴卻又襲到身後,這座山峰本就不大,而且冰雪封凍,光滑異常,陶玉剛纔讓那白鶴一擊,已,快到懸崖邊緣,此刻,巨鶴又從身後襲到,如果再往前縱避,勢將落入那萬丈懸崖,這情勢逼得他只有反身回擊一途,金環劍施一招“迴風弱柳”轉身橫向巨鶴掃去。

劍勢出手,突黨被一股強力吸住,原來劍尖金環,已吃巨鶴右爪抓住,同時那巨鶴左爪左翼一抓一掃,也閃電襲到。

陶玉心頭一涼。暗想:完了,想不到我金環二郎,送命在這畜生的利爪之下。

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突見一道銀虹,閃電而至,猛向巨鶴襲撲陶玉的右腿劈去。巨鶴左腿疾收,一仰首破空直上,陶玉不肯丟棄手中寶劍,連劍帶人被那巨鶴帶了起來。

楊夢寰出手一招,救了陶玉,大聲叫道:“陶兄,快些撒手,這白鶴的主人,小弟認得,等見面的時候,當爲陶兄討還金環劍。”

陶玉已被那白鶴帶飛到兩丈多高,聽得夢寰一喊,只好鬆手丟劍,身子剛落實地,探手入懷,取出一把毒針,仰首望着那直升巨鶴。

大白鶴升高到十丈左右,突然停住,雙翅平伸,緩緩繞峰飛行,長頸下探,似在默查敵勢。

楊夢寰見鶴思人,想起了授自己五行迷蹤步法的朱白衣來。近月來全仗五行迷蹤步精微的身法,驚走了開碑手崔文奇,保全性命;拆解了一明禪師雄渾的掌力,探得霞琳消息……

他只管回憶往事,卻沒有注意陶玉手扣毒針,蓄勢待發。

那巨鶴繞兩週後,突然俯衝下擊,直撲夢寰。

金環二郎揚腕一把毒針,電射而出,十餘條銀線閃爍,徑向巨鶴打去,毒針細小,絲毫不挾破空風聲。陶玉心想萬無不中之理,只要那巨鶴中得一支,針上劇毒立時發作,任它是千年通靈之物,萬難抵受得住。哪知陶玉毒針出手,巨鶴驀的右翼一撲,白羽扇處,一股強風自翼下卷出,陶玉打出毒針,盡被鶴翼扇出強風震飛,散落峰頂。

金環二郎這一驚,只驚得他呆了一呆,那大白鶴卻原勢不變,仍向夢寰撲去。

楊夢寰在括蒼山中已吃這大白鶴的虧,知它兩翼神力驚人,鐵嘴鋼爪,裂金碎石,又知它是朱白衣所飼養之物,劍護面門縱身一閃,那巨鶴好像已看出是夢寰樣,撲擊之勢,頓時一收右爪一鬆,金環劍落在峰上,眨眨眼沒有了影兒。

夢寰直待那大白鶴消失空際,才俯身撿起金環劍,送交陶玉,心裡卻暗暗想道:這巨鶴突然在祁連山中出現,莫非朱白衣也到祁連山來了?心念一動,又想起那夜荒墓中撿得羅帕,不自覺伸手入懷,正要掏出,金環二郎忽然問道:“那野禽好像是認識你一樣?”

夢寰笑道:“我和那大白鶴的主人,有過數面之緣,想不到它竟也像識得我了,千年靈禽,當真非凡。”

陶玉冷笑一聲道:“將來我要見那野禽主人時,要好好教訓他一頓,免得以後他再縱放野禽欺人!”

夢寰本想把巧遇朱白衣的經過告訴陶玉.但聽陶玉話風,把遭巨鶴戲弄的一腔怨忿,遷怒到巨鶴主人的身上,只好把準備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兩隻眼卻盯在陶玉臉上,一付欲言又止的神態。

金環二郎問道:“你看什麼?是不是覺得我打不過那養鶴的人?”

夢寰點點頭,道:“那靈鶴主人,確實是一個身懷絕學的奇人,而且生性亦很高傲,萬一我們遇上他時,最好是不要動手,由小弟引見引見。”

金環二郎微微一笑,卻是不答夢寰的話,緩步撿起金環,套在腕上,道:“走!我們放火去。”說完,向峰下躍去。

他這一笑,卻笑得夢寰心中怦然一跳。這一段時日相處,他對陶玉不可捉摸的性格,多少有了一點了解,知道他越是笑得好看,心中的怒火越大。那巨鶴既然在那祁連山中出現,朱白衣自是極可能也到了祁連山來,假如碰上,陶玉自然要出言譏諷。朱白衣高傲性格,決難忍受,真動起手來,金環二郎是必敗無疑……他只管着想心事,陶玉已躍下了幾十丈,回頭看夢寰愣在峰頂出神,立時高聲叫道:“楊兄,快下去放火去啦!”夢寰應一聲急急迫下,兩人一先一後,向西南方向奔去。

翻越兩座山嶺,果然有一片萬頃森林。對林望去,丈餘深淺已被交錯枝葉和繞樹藤蘿遮住了視線,林外積葉深達數尺,大多數均已腐爛,極目無際,不知有多少萬枝。陶玉高興地揚了揚劍眉笑道:“好啊!這一片原始森林,總要在萬頃以上,燒起來可有熱鬧看了,咱們分頭放火。”說完,沿林邊向西跑去。

楊夢寰慢慢地取出火摺子,望着參天林木,不覺黯然一嘆,這一把火,不知要燒死多少禽獸。

他幾次燃火摺子,要點燃林邊積葉,但終歸又縮回了手,陡然間霞琳的音容笑貌,飄浮腦際,楊夢寰一咬牙,正待點燃積葉,突覺一陣急風捲襲身後。

楊夢寰到了北邊山根下面,突覺着有些口渴,縱目環顧,這一片草地竟是看不到一處有水,靜立一會,隱約聽得極微的泉水聲音,自石壁一側傳來,心中一動,沿着山壁向右走去。

走了有二十丈左右,見一株巨鬆靠壁矗立,泉水聲就由那巨鬆後面山壁傳出。

夢寰撥開巨松枝葉上密繞葛藤,立時出現一個高可及人的石洞,因巨鬆正當沿口而生,再加上那密繞松枝葛藤,如不撥開,自是無法見得。

一陣柔和微風,由洞中飄吹出來,挾帶着撲鼻清香,夢寰想道:山洞中既有微風吹出,想必不會太深,而且口中正渴,水聲亦山洞中傳來,且入洞去探視一番再作計較。心念既動,側身而入,一掌護身,一掌防敵,向前走去。

轉了兩個彎,前面已現亮光,淙淙水聲,已是清晰可聞,一里一喜,緊走幾步,出了石洞。

洞外景物愈發秀麗,碧草如茵,奇花燦爛,柔風拂面,水聲潺潺,兩邊斷崖上,生滿古鬆,巨枝伸空,蘿帶飄垂,點綴得百丈長短,十餘丈寬窄的狹谷,更顯得清幽奇秀。

夢寰只顧鑑賞大自然幽奇景色,連口渴的事也忘了,突然,由五丈左右的一叢奇花後面,傳出來兩聲小鹿輕鳴,接着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嘆道:“等我寰哥哥找到我了,我就不能再留在這裡陪你玩了……”

聲音是那樣清脆,話說得是那樣天真,黯然中又帶着幽幽留戀。

楊夢寰只聽得心頭一震,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兩行英雄淚,奪眶而出。

正想高呼霞琳名字,突然心念一動,暗想:霞琳既被大覺中和尚擄去,何以會到了這幽谷中來,這中間必有原因,先得看看再說,不要弄出笑話。

心念一轉,擦乾淚痕,緩步向前走去,繞過那一叢奇花。寓目望去,只見那叢花旁邊一座小池,岸畔坐着一個白衣少女。着雙足,浸入水中,左肘抱着一隻小鹿,側臉望天,不知在想什麼心事。柔風吹過,飄起她散披在肩上的秀髮和白衣。

夢寰望着那秀麗無邪的背影,再也控制不住滿懷激動,正要跑過去,忽見那白衣少女,搖搖頭,一聲幽幽長嘆,緩緩站起身子,把小鹿抱入懷中,伸手在那奇花叢中,摘了一朵花兒,猛一擡頭,看到了夢寰,高興得她秀目中熱淚盈眶,叫了一聲:寰哥哥!”縱身一躍,直向夢寰懷中撲去……

楊夢寰雙臂一張,接住她飛來的嬌軀,突聽得喲喲兩聲鹿鳴,原來霞琳手中還抱着那隻小鹿。

霞琳放下小鹿,眼光中無限憐惜,望着小鹿道:“小鹿最乖,等我和寰哥哥說過話,再餵你吃。”

夢寰細看那小鹿,至多不過三四個月,但這小動物似已和霞琳有了感情,放在地下,竟是不跑,偎在霞琳裙下,不住伸出舌頭,舐着霞琳雪白的足踝。

只見她大眼睛中淚珠兒,一顆接一顆,由腮上滾了下來,嘴角卻浮現出盈盈笑意,慢慢地合上了眼皮,偎入夢寰懷中,說道:“你的朋友對我說,你一定會來找我的,所以我每天都耐心地守在這兒等你。我很想騎那隻大白鶴飛上天去玩玩,但我怕你來了看不到我。你朋友的本領大極啦,我知道他不會騙我,果然你真的來了!”

幾句淡淡的話,勝過了萬千句懷念的傾訴,楊夢寰只聽得一顆心片片粉碎,緊緊抱住她玲瓏嬌軀,說不出一句話來,熱淚如泉,滴在懷中玉人的臉上。

霞琳微睜星目,笑道:“寰哥哥,你心裡難過嗎?”

夢寰道:“我……我心裡太高興了……”

說完話,正想低頭輕吻霞琳粉頰,突聞得身後一聲長嘆,接道:“你高興,我可苦壞了!”

夢寰急急轉身望去,不知何時,朱白衣已到了兩人身後,他仍是一身青衣,臉上神情略帶悽惻,眼睛中含蘊着一片淚光,深注着兩人。

夢寰臉上一熱,急鬆雙臂,放開霞琳,深深一揖,道:“朱兄賜授奇技之恩,楊夢寰還未報答,又承跋涉關山,遠來西北,救了我師妹……”

朱白衣揚了揚秀眉,轉動着星目,截住了夢寰的話,道:“你心裡感激我,倒可不必,我說的苦壞我,另有所指。你也來到祁連山,而且又來的這樣快,實在有點兒出我意料之外。不過你來的很好,你師妹一天問我幾百次,爲什麼她的寰哥哥不來?那當真使我作難,沒法只有騙她,說你很快就會來接她,想不到信口開河的謊言,竟讓我無意言中。”

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又笑道:“說騙她,也並非是騙她,假如你再晚到兩天,我就準備用靈鶴玄玉送她到饒州去找你,我想你如果探不到你師妹消息,很可能轉回饒州。”

夢寰點點頭,道:“天下事有很多是憑機遇,我要不是碰上天龍幫的金環二郎陶玉,恐怕也不會找上祁連山來。”

朱白衣笑道:“你來得這樣神速,究竟是怎樣走的呢?”

夢寰道:“陶玉有一匹蓋世寶駒,一日有千里腳程,而且還能夠翻山越嶺,借神駒腳程,才得早日到此。”

朱白衣道:“世上真有這樣神駿的寶馬,那真得見識見識。”說完話,淒涼一笑,轉身緩步而去。

夢寰望着朱白衣纖巧玲瓏的背影,越看越覺他不像男人,猛然心念一動,想起那夜荒墓中羅帕留字的人,正待叫住朱白衣追問,突覺一陣幽香撲面,沈霞琳雪膚嬌軀,已偎入他的懷中,擡起臉兒,張着大眼睛,道:“你朋友對我真好,要不是他救我,我就不能再見你了!”說完話,眨眨眼,滾下來兩行淚珠。

楊夢寰知道她這段時日中,不知受了多少委曲,嫩稚無邪的心靈上,創傷不輕,摟着她無限憐惜地問道:“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對嗎?”

霞琳點點頭,帶着滿臉淚痕笑道:“那些和尚真壞,他們對我說,要把我送到一個風景最美的地方去住,我知道他們不存好心,我本來是不想活的,但我死了就不能再見你啦,所以我沒有死。不過不是你的朋友救我,我總歸是要死的!我知道那和尚都不是好人。”說到這裡,她竟也浮現出兩頰羞紅。

夢寰掏出絹帕,低着頭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看她粉臉上透出兩片羞紅後,愈覺着嬌豔奪目,惹人憐愛,不覺伸手拂着她鬢邊散發,十分溫存。

霞琳慢慢地閉上眼睛,嘴角間微笑如花,似乎這一段時日中受到的委曲,剎那間完全消失。

楊夢寰看她笑得臉上梨渦深陷,心中似是十分快樂,不覺暗暗嘆息一聲,想道:這孩子雖還嬌稚,但看樣子情懷已開,我不過略示呵護溫存,她竟把連日所受的委曲,完全忘懷拋卻,她對我這樣情深,倒是不能負她。

想到這裡,腦際又問起一個念頭:朱白衣是女扮男裝,似乎已無可疑,她不惜萬里,幫自己追尋霞琳,賜授奇技,暗中衛護,這些事都已超過了一個初識朋友的情誼,再想她那夜在鄱陽湖中指斷琴絃,不惜耗真力替師叔療傷,以及見自己時的異樣神情,恐都非無因而起,想着想着,頓感情愁滿懷,無法自遣,不覺呆在那裡。

霞琳睜開眼睛,看到夢寰發呆模樣,心中很覺奇怪,問道:“寰哥哥,你心裡不高興了?”

楊夢寰低頭笑道:“沒有的事。”

霞琳抱起地上小鹿,道:“我得要喂小鹿鹿了,咱們到那邊山洞裡去吧?”夢寰跟在她身後,踏着青草向前走去,心裡卻在想着:剛纔幸好沒有追問朱白衣,荒墓那塊羅帕是不是她留下的?如果說穿了,事情就更難辦!不如就這樣裝糊塗下去吧。好在這時日不會太長,等出了祁連山,自己就和霞琳回崑崙山去。

沈霞琳帶着夢寰走到山壁邊,指着一座石洞笑道:“我和你的朋友,都住在這座山洞中。”

夢寰細看那座石洞,約有兩丈多深,一丈多寬,裡面打掃得十分乾淨,霞琳拉着夢寰一隻手,進了山洞,靠右邊石壁下鋪着一條毛毯,還有一牀很好的棉被,那大概是霞琳的鋪位了,靠那鋪位西頭,有一塊人工移置的大青石,上面放着幾瓶羊乳,還有很多野味水果之類,霞琳從大青石上取了一瓶羊乳,倒在手心,先餵了懷中小鹿,然後把瓶子給夢寰道:“寰哥哥你也吃一點吧!”

夢寰本來早就有些口喝了,因爲看見霞琳後,一陣悲喜交集,就把口渴的事給忘了。此刻霞琳一提,立刻感到口渴難耐,接過瓶子,一口氣把大半瓶羊乳喝完。霞琳看夢寰喝得甜暢,早又開了一瓶等着,一見夢寰喝完,立時又把手中一瓶羊乳送到夢寰口邊。夢寰看她大眼圓睜,淺笑盈盈,眼神裡流露出無限的溫柔,無限的纏綿,哪裡還忍得下心拒絕她,只好又喝了幾口。

霞琳微笑着合上瓶塞,抱起小鹿,又偎在夢寰懷裡,不大工夫,竟沉沉睡去。

夢寰看她睡得甚是甜香,臉上滿是笑意,不由一陣難過。暗想:這天真無邪的孩子,自被擄之後,恐怕就沒有好好睡過,此刻見到了我,似乎才放下了心,這一睡,不知要到幾時才醒,我得讓她好好的睡一覺纔對。

心念一動,輕輕把霞琳移放毛毯上面,抱下她懷中小鹿,又替她蓋上棉被,靜靜地守在臥榻一側。

那小鹿繞着霞琳身子轉了一週,臥在霞琳身體右側,偎着棉被,也合上眼睛睡去。

夢寰看那小鹿甚是乖巧,忽然心中一動,想道:“這隻小動物,已不知伴守霞琳幾天了,要離開這裡時,霞琳勢必極爲留戀難捨。待我去採些藤蘿,替這小鹿編制一個藤籃,好讓她醒來時歡喜一場。”

想着想着啞然失笑,自己是二十幾人的人了,怎的也會動了童心。

正待起身去採藤蘿,那隻小鹿忽然打個滾,跳了起來,跑到夢寰身邊,不停地張嘴輕叫。

楊夢寰怔怔地看着小鹿,不解它意欲何爲。皺了半響眉頭忽有所悟,取過羊奶,學霞琳剛纔喂鹿模樣,把羊奶倒入手心餵它,小鹿吃飽後,又回到霞琳身側臥下,夢寰望此情景,心中感既叢生,暗想:這等動物竟是情感一般,可是世上卻有不少無情無義的人,看來很多人連小鹿也不如的了。

他走出石洞,擡頭一看,只見兩面山壁伸空松枝上垂着很多藤蘿,都是又粗又大,正好用來替那小鹿編制藤籃,只是垂藤跟離谷底太高,要想採到,勢必要先登上山壁,再爬上那伸延空中的松枝不可。

夢寰留一打量山勢,立時揉身向山壁上攀登,楊夢寰輕身功夫,已得一陽子真傳,手足並用,很快地爬上了那百丈立壁。

楊夢寰看洞外右邊不遠處一株巨鬆上垂藤最多,正待躍上那巨鬆,揮劍斷藤,一轉臉見朱白衣靜站在一塊突出的大山石上,揹他而立,一動不動,似乎正在用心看什麼東西。

夢寰心中一動,對着那塊山石走去,他心知朱白衣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五丈內能辨出落葉聲音,自己登上峰頭頂,他必早已發覺,故而並未叫他。

哪知他走到朱白衣身後時,朱白衣仍然連頭也未回一次,竟是絲毫未覺一般。

夢寰呆了一陣,才低聲叫了兩聲朱兄。

朱白衣突然回過頭來,清澈如水般的大眼睛中,滿含淚光,臉上神情悽婉,淚痕猶新,黯然一笑,幽幽問道:“你不在谷底石洞中陪你師妹,上到這寒風襲人的峰頂做什麼?”

夢寰被問得一怔,又反問道:“朱兄既知峰上寒冷,何不回到谷底去呢?”

朱白衣兩道眼神中,忽然射出萬般柔情,低聲問道:“你……你上峰頂來,可是找我的嗎?”

夢寰又被問得一怔。這一怔,怔得他半天答不出話。朱白衣悽苦一笑,低聲吟道:“…

…淚向愁中盡,遙想楚雲深,人還天涯近。”吟罷,跳下山石,向北走去。

楊夢寰緊追幾步,叫道:“朱兄請留步片刻好嗎?”

朱白衣回頭笑道:“一分依戀,增多了萬千離愁,你何苦……”話到這兒,他竟是再難矜持,簌簌淚珠兒奪眶而出。

楊夢寰聽得心頭一震,道:“怎麼?朱兄就要走嗎?”

朱白衣突然一咬牙,左手扯去頭上方巾,抖落一把烏雲,隨風飄飛,右手扯破青衫,裡面是一身玄色女裝,胸繡白鳳,腰束汗巾,纖巧玲瓏,嬌小可人,淡淡一笑,道:“我陪你師妹,在谷底山洞中住了三天,你心中多少總有點懷疑,深山絕谷,孤男寡女,這樣,你總該放心了吧?”

楊夢寰真情激盪,熱淚盈眶答道:“楊夢寰還不是善疑小人,朱兄……”

兄字叫了出口,才覺着不對,趕緊改口:“朱姑娘千萬不要多心。”

朱白衣泫然泣道:“沈姑娘天真嬌稚,望你能善爲珍視。今天我以真面目相示,也就是咱們緣盡之時,從此天涯遙隔,萬山千重,相見無日了。你……你自己多多珍重啦!”說完,回身一躍,人已到五丈開外。

楊夢寰只急得大聲叫道:“朱姑娘……朱姊姊……”也不知是他這聲朱姊姊的力量呢,還是朱白衣言未盡意,果然她又停住了腳步。

夢寰一連兩個急躍,纔到了朱白衣身邊,看她亂髮飄拂,淚水未住,心中一陣感愧,也不禁淚若涌泉,把要說的話也給忘了。朱白衣看夢寰呆在身側,星目中淚水一顆接一顆滴在臉前,臉上神情甚是痛苦,但卻一語不發,不覺心腸一軟,從懷中取出一塊絹帕,輕揚玉腕,替夢寰擦去淚痕。

這當兒,朱白衣好像完全變換了一個人樣,傲骨嬌氣,都化成綿綿柔情,側身相依,極盡嬌柔,她身上一種奇異甜香,撲鼻沁心,如芝似蘭,中人慾醉。

楊夢寰只感到那襲人甜香,薰得他心旌搖曳,迷迷糊糊的,握住了朱白衣兩隻細膩滑嫩的手,四目相對,默然無語。其實,這時也用不着說話,四隻眼神交投,彼此靈犀相通,已勝千萬句情話盟言了。

朱白衣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一個男人這樣握着她嬌嫩的雙手,何況這人又是縈繞她心上的情郎。情懷早動,哪裡能矜持多久,終於她把粉臉貼入了夢寰前胸,慢慢的把嬌軀盡偎入懷。

面對着嬌如春花。秀逸絕倫的玉人,楊夢寰也有點難再自持,正想張開雙臂,緊抱這投懷飛燕,突然腦際中閃掠過沈霞琳嬌稚的笑貌.這宛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登時心中一涼,神志全醒。鬆了朱白衣兩隻玉手,緩緩推開她依偎懷中嬌軀,退一步,黯然一笑道:“承姊姊多方援手,惠及我霞琳師妹,深誼隆情,楊夢寰鏤骨銘心,一世難忘。”說到惠及我霞琳師妹幾個字特別沉長。

朱白衣驟感如一支劍透心穿過,但見她粉臉上泛起來兩頰羞紅,嬌軀顫抖,目蘊淚光,深注夢寰,好半晌說不出話。

楊夢寰呆了一陣,才覺得幾句話傷透了人家的心,想起了朱白衣療治師叔傷勢,傳授五行迷蹤步法,關關跋涉,救助霞琳的諸般好處,頓覺惶惶無地自容,感愧極處,反而不知說什麼纔對,停立相對,彼此黯然。

朱白衣慢慢地恢復了鎮靜,淡然一笑道:“你師妹愛你很深,你以後要好好地待她,她那樣天真善良。是經受不起打擊的,就是她身陷危境時,仍時時以你爲念。”說完,轉過身子,慢慢向前走去。

朱白衣走到了兩丈開外,突然又轉過身子,走了回來,到夢寰三步外停住,說道:“大覺寺的僧侶們,武功奇特,自成招術,你和你師妹,不宜在此地多留,最好立刻就動身離開這裡。”

朱白衣說話時側臉看着別處,眼光就沒落到夢寰身上,說完話,不聽夢寰回答,心中難過至極,不覺一聳秀眉,臉上現出怒容,待她看清夢寰神態之後,不僅怒意全消,而且剛剛平復的心情,又蕩起無限憐愛。

只見他目光遲滯,僵直而立,一動不動,朱白衣一望即知,是傷痛過度,而又勉力控制着不讓發泄出來,致使真氣凝聚不散,時間一長,就要凝結成內傷,這是習練內功的人最忌諱的。

楊夢寰內功正在進境之時,最易走火入魔,何況他在水月山莊奠祭表姊玉娟亡靈之時,因悲慟過深,已經傷過了一次中元,剛纔他感愧交加之下,無以自遣,致使真氣復聚,又傷中元,如不是朱白衣去而復返,楊夢寰不死亦得重傷。

朱白衣武功精博,一見即辨識出來,纖手揚處,連中了夢寰“命門”、“當門”、“肺海”三穴,只聽楊夢寰長吁一口氣,星目眨了兩眨,身子微微一晃,朱白衣愛憐之心再動,更是難以自持,不覺雙手並出,扶住了夢寰雙肩,幽幽說道:“你已經情有所寄,又何苦爲我如此,我要不回來給你說話,你還要不要活?”

不管怎麼樣聰明的人,一旦陷入情網後,大概都有點糊塗,不是想的太好,就是想的太壞,朱白衣深情款款地一說,楊夢寰還是無話可答,既不好否認,也不能承認,只有長長地嘆口氣一垂頭不答。朱白衣幾次輕啓朱脣,似乎有話要說,但卻始終說不出來,兩個人就這樣相對無言,不知過了多久時間,突然,正南方叢山中冒起來一股濃煙,朱白衣陡地轉身,躍上了一株巨鬆,張望一陣,直向谷底躍去。

楊夢寰看濃煙愈來愈大,心知必是陶玉放的火,心中又是一陣慚愧,暗想:陶玉爲我,不惜他心愛寶馬,日夜兼程趕來祁連山中,現在我卻獨自躲在這幽谷中,讓他一個人放火涉險……這一想,大感不安,再看朱白衣已然不在,叫了兩聲也無人應,只得急向谷底躍去。

楊夢寰再入石洞,看霞琳仍是酣睡未醒,他急欲去尋陶玉,不再遲疑,蹲下去推醒霞琳。

沈姑娘睜開眼睛,先叫一聲寰哥哥後,才坐起來抱着小鷹笑道:“我心裡有很多話要對你說的,可是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夢寰心惦陶玉,哪裡聽得下去,拂着她鬢邊散發,笑道:“我去找一個人,咱們快走吧!”說完,不待霞琳答話,拉着她向洞外走去。

霞琳笑道:“我們都走了,等一下你的朋友回來了,怎麼辦呢?他看不到我們,心裡一定會很發急的,他待我那樣好,我是不願他心裡難過的!”說完,長長嘆一口氣,臉上笑容,隨之斂去。

楊夢寰擡頭望天,只見雲彩赤紅,已是夕陽酉下時分,他的心情也像落日一般,異常沉重,望着對面峰頂上一抹金黃晚霞,說不出一句話來。

霞琳看着夢寰仰臉呆立,心中大感不安,慢慢靠近夢寰,問道:“寰哥哥,你心裡怎麼不高興了?”

楊夢寰黯然一嘆,道:“我們走吧!她不會再來了。”

霞琳滿臉懷疑,溜了夢寰兩眼,卻是不再追問,把懷中小鹿放下,又倒一些羊乳,餵了小鹿,才和夢寰向峰上攀去,那小鹿追到立壁下面,跳來跳去地不住大叫,霞琳不時回頭探看,眼中滿是晶瑩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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