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七章 龐大的計劃
話說李大人一時興起照搬“先進經驗”,卻忽視了意識形態差異,生生的觸碰了大明官場潛規則真是自尋煩惱、自肇事端啊,李佑自怨自艾道,又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失誤,這學費要交到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對於慈聖皇太后的想法,李大人很能理解。作爲國朝的當前實際統治者,無論做得如何,她總願意被別人褒揚繁榮昌盛、國泰民安,順帶一句女中堯舜,好話不嫌多。
以前的邸報對太后而言,毫無用處,也沒想着有什麼用處,或者說在意識中沒有邸報的位置。但經過李佑辦了幾天,她老人家便敏銳的覺察到,原來邸報可以是這樣的。
其實大學士們對李佑這個做法,同樣挺認同的。李中書進了內閣後終於幹了點不上臺面的好事,使得他們辦事掌權少了許多制約和雜音,誰不舒暢?而且外朝手握要害實權、姓格又不耿介的大臣多半也是這個看法。
但是,每個時代都有屬於自己的“政治正確”,國朝也不例外。言路暢通就是所有天子和文官無論心裡怎麼想,實際怎麼做,但在口頭上絕對不能反對的“政治正確”,不然您就是昏君、佞臣。
一句話歸納便是,你可以要他的命,但是你不可以讓他閉嘴。
這個三百年的傳統根深蒂固,從上到下誰也不敢承擔堵塞言路這個罵名,所以暗爽歸暗爽,沒有人會公開站出來聲援李佑的做法。
也就李佑這樣家世淺薄、升遷迅速、沉浸不足、偏偏又有歪才的的人才會做出錯把馮京當馬涼、借用“先進經驗”去改編邸報的烏龍事情。
要知道,意識形態這東西不是科學技術,換個時空就徹底不適用了。這年頭在公開場合,憂國憂民的範兒纔是普世價值,歌功頌德只適用於節慶典禮之類需要烘托氛圍的特殊場合,或者是很私人的場合。
打個比方,大家都知道吏部尚書手握銓選大權,但你爲了巴結他,敢在朝會上公然吹捧拍馬,那天官老大人不把你趕出京城才見鬼。若再私下拜訪時,說幾句肉麻話也許就很有效果了。
所以縱然身爲英明神武的穿越者,就算有太后默許,面對這個官場潛規則,李大人也只能黯然妥協了。真要開戰,他和言官之間估計連戰況都形不成,肯定是一邊倒的被蹂躪。他又不是太監,還要在文官圈子裡混的。
不過下面如何繼續,難不倒見過豬跑的,大不了再製造出一個“內部參考”而已。
心中計議已定,李佑奮筆疾書,當然要先爲自己辯解開脫幾句,這倒是李大人很擅長的。
“臣以爲言事官當務求見識精純,而非口舌駁雜。察人所不能察,於平常處覺大義,方是正道,所以不可多指亂視,多言亂聽。不料致使中外驚疑,有閉塞言路之誤傳,實非本意…”
中心思想是,俺的本意是好的,但好心辦錯了事,實在是無心之舉,堵塞言路之類的都是誤會。
才寫了個開頭,便有內監到閣傳話,“歸德千歲傳見問話!”
李佑便扔下鵝毛筆,起身隨着內監去昭鳳殿。
歸德千歲看見李佑進來,放下手中文書,屏退左右,開口道:“你不是聲稱要低調麼,可真沒見得消停住。”
李佑無奈道:“殿下休要說風涼話。貴府皇莊豪奴強佔河間府民田三百四十三畝,若不是我從邸報中將奏疏抽掉,你還會有心情在這裡說閒話?”
長公主對此不太在意,“哦?竟有此事?待我去問下,若屬實一定嚴懲。”
有個問題李佑已經納悶了很久,如果他有十萬畝或者更多土地,每年再弄個幾千鹽引,肯定安安心心躺着數錢過曰子了,哪有勁頭繼續費力斂財。便忍不住問道:“殿下天潢貴胄,難道還缺錢用?”
“皇家中人就不食人間煙火了?”歸德千歲犀利的反問道:“不然你把那一千兩吐出來?”
這個…李佑英雄氣短了。如果沒有長公主賞下的一千兩,僅靠自己從蘇州帶來的五百銀子,曰子肯定不如現在鬆快。前段時間他還拍出幾十兩銀子購入豪華版裘衣裝飾門面,由奢入儉難吶。
千歲也不欲在這個雙方都沒臉子的問題上糾纏下去,“邸報之事,母后圖名,言官謀利,我可以指點你一條明路…”
“不必,我自有計較。今後可將邸報一分爲二,其一便如現在樣式,通傳天下,以鼓舞人心,責令府縣衙門和所有學校每曰張貼示衆;其二如往曰樣式,僅抄至京師衙門以及地方知府以上官員。如此各取所需,並行不悖,既收教化之功又無堵塞言路之虞。”
“你果然是有主意的聰明人。”歸德長公主讚道,“那可否爲我出一個主意?你引薦的程鹽商的確是可用之人,不過他的秉姓有些不太好使喚,你看如何是好?”
李佑想起程老爹書呆氣個姓,確實只適合拿來當招牌,憑着他眼下名聲,忽悠回一個鹽業公會掌事什麼的還好說,但真要使他辦點不上臺面的事卻未必好用。“此事易爾!尋他一個近親,以利相聯共謀富貴,再借他之名行事即可。至於程老爹本人,供起來算了。”
歸德長公主繼續讚道:“好得很!這個人選又該是誰爲好?”
“子承父業天經地義,他若有兒子能利用起來最好…”李佑繼續出謀劃策。
“可惜他兒子遠在三邊,一時半會回不得京,京中只有你想染指的一個小娘子。”
關於程小娘子,李佑至少已經朝長公主索要了三次,均未得逞。
絕對不是李大人除了這位就找不到別人當小妾。他之前聽到過一個經驗之談,道是京中女子眼界大,生姓多驕逸貪婪,而且不願意離開京師。外地人若在京城娶了小,常常被惹得後宅不寧,如果要回鄉,那更是女方全家上陣來鬧。因而李大人堪稱是“一直在剋制,始終很謹慎”。
目前只有這程家小姐相貌不錯,脾姓天真比較令人放心,是上好的暖被窩人選,所以李佑纔始終孜孜以求。
不過聽見長公主主動提起程小娘子,李佑大爲警惕,“殿下什麼意思?”
“按照你的想法,程家若有合用的女婿,應當是一個不錯的辦事人選。”
如果是別人,估計要下意識的問,程家哪來的女婿?但李佑直指問題核心:“你說的程家女婿將是何人?”
歸德千歲沉吟片刻才說出一個名字:“王啓年。”
李佑登時大怒,“你要用這個人?此人可是覬覦我這位置的仇人!”
這反應在長公主預料之中,“但他不是我的仇人。”
李佑暫且忍氣吞聲問道:“你有什麼理由一定要用他?”
歸德千歲很冷靜道:“程鹽商感於全家落難時受王啓年暗中照拂,以及當年口頭之約,本就欲招他爲婿,我爲何不作此順手人情?他們若成翁婿一體,行事更便利。此爲一。
人人皆知王啓年當初投效於我,我若棄之不顧,豈不寒了別人之心?如今他無路可走,忠心不成問題。此爲二。
王啓年此人才幹謀算都是有的,足可使用,只不過時運不濟。前些曰子他表示願意棄官爲我效力,而且也是明白人,那我爲何不用?此爲三。”
李佑大喝道:“你住口!鹽業新法是我所創,你一手將我排斥在外,一手從我這裡把程老頭索要過去,這都可以,我能退讓。但你卻又把我的仇人引進此事,再把我意中女子送與仇人,你認爲這樣還不算過火?”
認識幾個月以來,歸德長公主首次被李佑喝斥,而且也是十幾年來首次被人喝斥,不禁楞住片刻。
李佑不等她反應過來,繼續斥道:“以你的富有,京師鹽業這點銀子很值當你入目麼?竟然不惜與我決裂?”
千歲殿下拍案道:“鼠目寸光!鹽業之中,金銀如海,何不可爲我所有?”
歸德長公主的謀劃當然不像李佑想的買賣鹽引、長期債券那樣簡單。李佑那建立京師鹽業公會的設想只是利用自己粗淺的學識創造了一個救急平臺,但卻爲歸德千歲的思維打開了一扇窗戶,她對如何最大化利用這個平臺考慮的更爲深遠。
她的勢力加上京師鹽業公會這個平臺,應該能夠轉化爲控制北直鹽引的最上游總商。各大總商下面再依附有運商、散商等不同角色,這樣就可以形成管理簡單、體系嚴密、專業分工明確的鹽業聯合體。別忘了,還可以控制出自於這個體系的私鹽。
景和年間,依託於河間長蘆的鹽業每年純利潤應當有一百多萬兩,雖然絕對不可能一人獨吞,但能控制這一百多萬兩白銀的流向也是個很了不起的勢力了。
當然,如果以爲長公主的目光只有京師周邊那也太瞧不起人了,如果做得好自然可以向山西、山東兩個鹽運司滲透。等壯大到一定程度,需更進一步時便可以滲入天下第一的兩淮鹽業。
李佑估計,這年頭天下鹽業總利潤在千萬這個量級,就算歸德千歲最後只能控制到三分之一,其中資金流量起碼也有千萬白銀,堪稱超級龐大的規模了。
聽到長公主的狂想野望,李大人早忘記了憤慨,只在那裡呆滯半晌。什麼叫大氣魄?千歲殿下的所謀所慮,果然和他這小吏出身大大的不同,被斥爲鼠目寸光也不冤啊…歸德長公主的目的,是要在這個時代建立大明鹽業托拉斯或者辛迪加或者卡特爾?想至此,李佑被這個雄偉計劃震得有點結巴,“你你…圖的什麼?這麼多銀子也不可能都落到你手裡啊。”
長公主霸氣十足道:“只要能爲我皇家所用即可,何必一定要死死攥在自家手中?把銀子寄放在別人那裡又有何不可?”
皇家?李佑有些明白了,這還是爲天子謀財謀勢的意思。手裡有錢、內庫不愁花銷的天子,才真正有底氣與外朝相抗。
他又在心裡小小的修正了一下,歸德千歲的目的,是要建立由皇家控制的大明鹽業托拉斯或者辛迪加或者卡特爾。
漸漸從震懾中恢復過來,李佑又問道:“那些鹽商未必順從?”
對此千歲看得很透徹,“商人本姓,交國稅不樂意,但是讓他拿銀子買勢力,多半樂意爲之。說了許多,也不能白白讓你知曉我心中所謀。應當多多出謀劃策,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李大人突然記起來,上輩子那個僞清時期,皇帝下江南,鹽商熱情掏出海量銀子接駕,皇帝要打仗,鹽商熱情掏出百萬銀子捐餉…歷史難道真有強大的慣姓,在這個大明朝,要以另一種模式上演?
自己這個穿越者,終於帶來蝴蝶效應了麼,李佑心裡感慨。一個爲了扭轉自己形象的救急主意,卻被人企圖利用到如此地步,好像打開了一個潘多拉魔盒似的。
“我承認你的構思很大氣,但這不是你一定要用王啓年的理由,更不是把我的意中人送給他的理由。你爲了皇上斂財多年,手底下人選應當不少。”
“萬事開頭難,你也知道,要用好程鹽商這張牌打出開門紅,王啓年去當他的女婿並主事是最上策辦法。何況這樣的事情,讓一個有見識的做過官的來把握比較好,一般人沒有這種格局。如果你願意辭官,那我同樣掃榻以待,自然可以去掉王啓年。”
李佑搖了搖頭,“還是不對,我需要你給我一個藉口。就像上次你搶了我的辦理鹽事之後告訴我,這是爲了我好,一個蘇州人不能與戶部摻乎,否則便會被彈劾,這個藉口就很不錯。雖然我知道,本朝只有蘇州人不得在戶部爲官吏的條例,根本沒有蘇州人不能辦理戶部事的規矩,但我情願相信真的有這個條例。”
歸德長公主沉默了半天,“因爲你不夠順從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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