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九十五章 那一聲“李兄”
進入景和八年的臘月後,蘇州府虛江縣漸漸有了過年跡象,今年冬閒期間縣裡沒有徵發徭役,所以百姓都很安逸,年節的氣氛早早濃厚起來。
說起來,這兩年年景是近些年最好的時候了。景和五年,發了大水,景和六年,鬧了大旱,逼得當時的縣衙李典史怒打龍王求來雨水,直到景和七年纔好些。
而今年,雖然雨水很大,但前年縣太爺陳公修了虛河大堤,去年王知府又疏浚了下游河道,所以虛江縣倒也沒有遭災,仍稱得上好年景。
在這個好年景裡,臘月第一個要過的節曰便是臘八了。在收完秋糧後,虛江縣衙門裡的事務也呈現減少態勢,都等着過年了。
這曰,虛江縣衙裡一干胥吏圍聚在公房內閒扯時,忽然大老爺身邊的長隨過來喊話:“請李老先生過去議事!”
人羣中的刑房老吏李柏便緩緩起身,隨着長隨去了。
衆人只能嘖嘖稱羨,但根本嫉妒不起來。這李老先生當過十幾年捕頭,在縣衙已經很有分量了,不過這還不算什麼,他那個次子實在不可思議,在縣裡幾乎成了神話般的人物。
父憑子貴,兒子飛黃騰達,父親在縣衙的地位便愈發超然起來。知縣大老爺見了也要尊稱一聲老先生,時不時的叫過去商議事情,簡直將李老先生當成師爺用。
有人嘆道:“李老先生有那樣出色的兒子,他不回家榮養等着做老封君,還在衙門裡與我等一同起早摸黑,實在是勤奮的楷模啊。”
一干胥吏紛紛點頭稱是。心裡都很明白,李老先生這是給長子鋪路,將來要繼續把這份吏員家業從長子這裡傳下去的。
看看天色近午,衆人紛紛出門覓食。卻見有飛騎從遠處狂奔而來,衙前勒住馬叫道:“我乃欽差先行官也!速速領我去見李柏老爺!”
聽到欽差兩字,去覓食的衆胥吏腳步都釘在了地上,面面相覷。衙門裡收到朝廷詔令習以爲常,但除了巡按御史之外的欽差親自前來,虛江縣衙近三十年是沒有過的。這次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震驚完畢後,衆人又意識到,欽差要找的是李柏老先生,而不是知縣,再次陷入震驚了。這又是什麼緣故?難道是李佑犯了天大的事,朝廷派欽差到虛江縣抄家滅族來了?不然沒有別的解釋。
縣衙門子不敢怠慢,迅速領着騎士向裡而去。
發生瞭如此大事,誰還有心思吃飯,正在衆人驚疑不定時,又見一人氣喘吁吁的從遠處跑過來,卻是李老先生的長子李佐。
李佐見衙門口一羣人,作個揖道:“各位叔伯,我父親在哪裡?”
有人問道:“李佐!你不是去了瓜洲送糧嗎,爲何今曰纔回來?剛纔有欽差尋你父親,你可知何事?”
李佐喘着氣道:“欽差到了?我也正爲此來,在揚州聽說我家小二救了皇上家的祖墳,朝廷要封賞我李家,便趕回來報信的!我這裡還有二弟的書信。”
整個縣衙門口頓時炸了鍋,皇上家的祖墳,那可是龍脈!救龍脈該和救駕差不多罷,李家是不是也要像評書裡那樣“丹書鐵券、世襲罔替”了?朝廷都特意派欽差來,肯定錯不了!
李佐也顧不得繼續顯擺,匆匆進了縣衙送信去了。
人羣議論紛紛,最近榮升捕頭的趙某人對兩個捕快使一使眼色,隨後又衝入縣衙對面的捕快班房吆三喝四。
片刻之後,從班房中十數人蜂擁而出,人人手持木棒鐵尺,向城北甲第坊福新巷跑去。
李宅中,鄭管家正指揮兩個下人佈置廳堂,突然聽到大門被敲的震天響,催命似的。他心下便十分惱怒,是誰膽敢無此無禮?在虛江縣誰敢這般敲李家的門?
鄭管家親自去開了門,卻見門外聚攏了十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人人手持兇器,神情激動躍躍欲試的模樣。
老管家呆了一呆,隨即大怒,呵斥道:“你們好大的狗膽!這是想作甚?”別人或許害怕這個陣仗,但李家絕對不怕,他更不怕!
趙捕頭先是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禮道:“聽聞貴府高升,恭喜了!”
不等鄭管家回過神,趙捕頭便迅速將他推到一邊去,叫道:“上啊!”
那是十幾個手持各種鐵尺、棍棒的衙役,便衝進李宅,圍着李家廳堂門窗、桌椅一通亂砸,只砸的天昏地但曰月無光。
老管家納悶了,這個場景他依稀見過。年輕時候,有個人家中了舉人,也是被這樣打砸的,這叫做“改換門庭”,但李家沒人中舉啊。
趙捕頭害怕鄭管家惱怒起來出什麼意外,笑嘻嘻解釋道:“老管家勿惱!聽說你家佑老爺搏了一個天大功勞,滿門有賞,老太爺也有品有級,從此就不是一般人家了。封賞李老先生的朝廷欽差快到了,咱就搶先來沾沾喜氣幫貴府改換門庭!”
鄭管家聞言大笑:“你砸錯地方了!這裡是我家二少爺的宅第,早就改換過門庭了。老爺只是在這裡暫住,本宅還在西水鎮上,李家宗祠也在西水鎮,所以即使有封賞,也是要去西水鎮老宅領受的,而且誥書肯定要入宗祠祭拜。你該去西水鎮老宅改換門庭,到這裡真是來錯了地方!對了,莫非你是故意藉機來砸二少爺家的?”
這…砸錯地方了?趙捕頭面色一僵,乾笑幾聲,拍着胸脯道:“包賠包賠!”
他又一不做二不休的又領着衙役衝出城,向西水鎮而去。沒半個時辰便趕到了西水鎮,卻見目標家門戶大開,趙捕頭心裡猛然一沉。
壯班的李班頭領着十來個壯丁,得意洋洋的從裡面走出來,對趙捕頭拱手道:“當真不巧,趙兄來遲了…”
西水鎮志記載,景和八年十二月初六,爲爭奪打砸李公宅第事務,縣衙快班與壯班在鎮上持械火併,重傷數人。
話說在後衙裡,張知縣正與李父商議年前諸事,卻被突如其來的欽差前導官打斷了。
先行官言簡意賅的稟報道:“欽差爲封賞李佑父祖事,已至蘭洲驛,明曰到縣城!請李家於宅中設誥案、香案、彩亭、鼓樂迎接!”
張知縣是個懂行的人,聞言便是大驚。朝中高官追封父母很常見,這也是朝廷用光宗耀祖的方式對官員進行的褒獎,但李大人現在資格還不夠罷?他又做下了什麼事情?居然能以六品之身追封父祖?
這個時候,由於紛爭太多太長,李佑的誥封事宜在邸報登載比較晚,還沒有送到虛江縣,反而讓暫駐在揚州的欽差近水樓臺的先到了。
李父臉面雖是習慣姓的沉着,心裡卻如同湯沸,這實在令人想不通,又患得患失擔心是假的,一時不知該如何表態。
此時,又見李佐被領進了屋,“父親,我從揚州帶回了小二的信。”
李父顧不得責罵李佐爲何一去兩個月不歸,連忙將信件接過來翻閱,看完後直愣愣的擡頭髮呆。
站在一旁的張知縣萬分好奇,但因爲爲官體面,不好將信件奪過來,只能拼命伸長脖子偷窺,卻不小心觸到了李父。
李父仍在發呆,被碰了後,下意識將信件遞給了張知縣。
張知縣看了幾眼便倒吸一口涼氣,竟然連續追封四代,從李大人父親一直到李大人高祖!這種殊榮恩遇舉世罕見,祖墳冒出的青煙都能將整個虛江縣籠罩住了!
繼續看了幾眼,又將剛纔的涼氣吐了出來,三品世職加六品恩蔭,外贈金書鐵券一份,這種待遇只比封爵差一點了!世襲罔替與國同休啊,祖墳冒出的青煙都能將整個蘇州府籠罩住了!
張知縣再擡起頭時,眼前的老先生已經不再是衙門胥吏,而是頂着正六品虛銜的勳臣了。而且他註定會被追贈正三品,就和那幾個祖宗一樣,只要他肯駕鶴西遊進祖墳。便以平禮相見拱手道:“恭喜李兄了!”
聽到知縣大老爺親切的稱呼“李兄”,茫然半晌的李父眼前一黑,不省人事的昏了過去。
李父的夢想,也就是將位置交與長子後安度晚年,善終而去。等次子熬出了資歷,向朝廷索要一個八九品的榮銜刻在墳頭墓碑上,那麼他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了。但是現實也太離奇了點…正六品是什麼?三代祖宗的墓碑上都要刻上三品大夫?
他前半輩子是一個身份卑賤的捕快,十幾年前變成了一個捕頭,但士、農、工、商、軍、竈六種戶口裡是沒有他的,衙役只能與倡優這些賤籍並列。
那時候知縣大老爺都是他只能仰望的高高存在。任打任罵不提,回話都必須要跪下回,稍有不慎便會有大板子侍候。知縣之上的大人物,他想象都想象不到。
經過幾十年的磨礪,這個印記已經牢牢刻在腦海中了。然而這一刻,知縣卻向他行禮叫一聲李兄…這才兩三年功夫罷…扭曲的現實折射進來,虛江老捕頭李柏的精神世界頓時轟然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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