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桑落全恩

君珂抱着琵琶三娘冷冰冰的屍體,向黑暗中舉步。夜幕已張,松林中黑暗難辨景物,琵琶三娘創口中的血液已不再外流,她的血已經流盡,地下的血已經凝結了。

君珂左肩上沒有血跡,奪命針太小;但右腿上的創口,血仍在緩緩的滲出,大致無妨。

他抱着屍身,悽然舉步。

驀地,他站住了,右肩上,不知怎地搭上了一隻大手,食中兩指恰好扣住肩井穴,大姆指深抵肩背骨,不輕不重,肩並穴在似閉未閉之間。

在平時,任何人的手一觸他的肌膚,他便會發出閃電似的反應,穴道在縮骨功的奇妙反應中立即自行閉住,雙手便會毫無考慮地加以反擊。

可是目前不行,暗器尚在體內,元氣未復,追魂釘和奪命針的劇烈奇毒仍未完全排出體外,反應不免遲滯,想反抗已有力不從心之感。

“我又落在對頭手中了。”這是他第一個念頭。

“我得自救。”這是第二個念頭。

他凜然屹立,木然地問:“你是誰?爲何出手便制住在下的肩井重穴?”

身後,極爲耳熟的聲音在耳畔震盪:“放下這賤女人的屍體,咱們談談。”

君珂還沒想出對方是誰,說:“這女人不賤,她有一顆最寶貴的心,捨身救人,真小人僞君子皆絕難具有這種高貴的心。閣下意欲何爲?說出來聽聽。”

他一面說,一面默默行功。身後傳來一聲冷笑,語音再起:“商三娘所說的話,在下全聽到了。”

“閣下有何高見?”君珂冷然問。

身後人已發現他在運功,五指一緊,說:“不必再枉費心機運功了,那會對你不利。商三娘所說半點不假,你有何感覺?”

話說得太多,君珂恍然大悟,已猜出對方的身份,冷冷地說:“商姑娘的話,確是半點不假的,她提醒我林君珂,不可結交像金鵬一類的壞朋友。”

“人的好壞,從外表是難以分辨的。”

“哼!你金羽大鵬姓田的,在外表看就知不是東西。”

“叭叭”兩聲脆響,金羽大鵬兇狠地猛摑他的左頰,右手一緊,制死了他的右肩井穴。

君珂只感到牙根有血流出,口中鹹鹹地,這兩掌下手甚重,只打得他眼冒金星。同時,渾身一軟,“砰”一聲,手中琵琶三孃的屍體失手墜地,他也感到雙腳發麻,支撐不住他沉重的身軀了,撲倒在琵琶三孃的屍體上。

金羽大鵬一腳將他踢翻,滾出八尺外仰面朝天躺下了,站在他身畔兇狠地說:“你該怨你自己,你知道你對我有何等重要麼?”

君珂俊目噴火,切齒叫:“不要臉!你這卑鄙的惡賊。”

金羽大鵬仰天狂笑說:“罵得好,誰不知我金羽大鵬不要臉,你未免少見多怪了,我的好好先生。”

“狗東西!你忘了林某在懺情谷捨命救你的事,你怎算是人?恩將仇報,你……”

“哈哈!恩德二字,乃是欺人之談,田太爺從不計較這些小節,我行我素,任性而爲,你用不着用恩德二字扣我,太爺我不會上當的。哈哈!你知道太爺制住你有何作用?想想看吧。”

“你說吧,林某不會替你想卑鄙齷齪的事。”

“告訴你亦無不可,你聽了以後便可安心瞑目了。你大概還不知道,我金羽大鵬與銀劍白龍乃是臭味相投好色如命的朋友。他玩了華山紫鳳,我也有一份,他想獨吞,我也要獨佔,幾乎爲了那要命的女人翻臉。我知道銀劍白龍目下在九江府,與黑龍幫爲了十一艘官船的買賣翻臉,水火不容,剛纔這些蠢材,便是雙方的首腦人物拚老命,好戲將上場了。我將你帶給銀劍白龍,和他交換華山紫鳳,他如果不肯,哼!我配了另一種萬無一失的奇藥,先下手爲強。哈哈!你該明白了,你對我來說,確是太重要了,沒有你,銀劍白龍怎會接見我?又怎讓我近得施展手腳?委屈你一些,你的生死將由銀劍白龍決定,九泉之下不必怨我,我不信世間有鬼神,不信你會化爲厲鬼在陽世找我的麻煩,我……”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提君珂的腰帶,剛伸手俯身,話尚未說完,驀地,他僵在那兒了。

不由他不僵,不但無法往下俯,也無法挺身站在。在他的頸喉間,掛上了一具冷冰冰,刀口鋒利的大剛鉤,剛好鉤住了他的脖子,鋒口緊迫着咽喉,任何絲紋移動,都可令他皮破喉斷。

他倒抽一口涼氣,心膽俱寒,結結巴巴地說:“朋友,別……別開玩笑,這……這玩笑開……開不得,割……割破了喉……喉管,豈……豈不完……完蛋?”

身後,蒼勁的喉音一字一吐地震盪:“完不完蛋,那是你的事,想活,乖乖地不動;想死,你可以掙扎.甚至可用脖子向鉤上撞碰。你想死抑或想活,決定權在你。”

“朋友,閣下是誰?”他硬着頭皮問,並伸手移向百寶囊。

頭上鉤鋒一緊,迫入肌肉中,蒼勁的喉音又響:“小朋友,你最好少打歪主意,老夫知道你是百毒真君趙福安的門下,囊中帶有天下奇毒,厲害得緊,我替你毀了。”

聲落,百寶囊已被抽斷不見。他心中發慌,說:“朋友,放開鋼鉤,你自稱老夫,自然是武林成名人,咱們公平一決。”

“你並未將公平一決的機會給予林小兄弟。是麼?這叫做以牙還牙,報應不爽,少枉費心機了。”

“和百毒真君的門下弟子作對,你會後悔無及的。閣下是誰?你的膽子真不小。”

“不錯,我的膽子不算小;敢和百毒真君的門下子弟作對.當然不小,沒有三分顏料,怎敢開染坊?我,少林俗家門人,神鉤郭樹,你不會記不起我老人家吧?九個月前在懺情谷,林小兄弟救了我,他救你時我也盡了一分力。這世界不算大,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人與人總會見面,咱們又在這古松林屍堆之中見面了。”

金羽大鵬心中暗叫完蛋,嘴上仍硬,說:“好傢伙,你在替少林招禍,我師父就會到來,放了我,咱們情義俱在。”

他只覺命門穴上一麻,頸上的鋼鉤不見了,接着傳出鋼鉤人鞘聲,肩膀被人抓住,一扣一扳後,他乖乖順勢轉過身來,黑影突臨臉頰。

“啪啪啪啪”一連四聲暴鳴,四耳光抽得他滿天星斗,大牙掉了三四顆,“砰”一聲問響,巨大的推力將他推倒,跌了個仰面朝天。神鉤郭樹的語音如在耳內發響:“狗東西!你敢嚇唬老夫?給你一次狠教訓,看你還敢發橫不?”

罵聲中,神鉤郭樹拔出他背上的長劍,向他的雙腿揮出,要卸他的雙腳。

眼看他廢定了,君珂的叫聲乍響:“老哥哥,饒他一命。”

劍向上略帶,嗤一聲劃開金羽大鵬腿上的皮肉,鮮血激噴。君珂如果出聲稍晚劍必將腿卸下了。

神鉤郭樹丟掉劍,扶起君珂,一掌拍開被制的穴道,顫聲說:“小兄弟,天可憐見,鬼使神差,讓我在無意中救了你。你怎樣了?一向可好?”

君珂站穩了,說:“多謝老哥哥臨危援手……”

“小兄弟,你和我客氣?”

“好,小弟仍是心感。老哥哥可帶有磁石?”

“磁石?有何用途?”

“小弟左肩被千手如來射了一針,現仍在肉中。右腿亦中了一釘,亟待取下。”

“天哪!”神鉤郭樹跌腳叫,又道:“那巨寇暗器上淬有奇毒,怎得了……”

“不打緊,小弟已用奇藥解毒,目下只消取出暗器便成。”

神鉤郭樹放了心,將他按下說:“用不着磁石,待老哥可用內力替你吸出。”

針和釘脫體,師魚解毒散的藥力已將餘毒消除淨盡,君珂恢復了元氣,起身向老人家道謝,說:“老哥哥,饒這畜生一次,寧教他無情,不可令你我無義,既然早先救了他,何必再殺他?”

神鉤郭樹不以爲然,但仍然依他,說:“這種卑鄙小人,留在世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對人對己皆是爲禍之源,心腹之大患。好,依你,但死罪雖免.活罪難饒。我要廢了他,免得他今後爲禍江湖。”

一面說,一面俯身出指。

金羽大鵬一聽要廢了他,只感到五衷如焚,如被五雷轟頂,狂叫道:“老前輩。請大發慈悲,請……”

“哼!廢了你纔是慈悲功德,武林幸甚,江湖幸甚。”

金羽大鵬見打動不了神鉤郭樹,又向君珂叫:“林兄弟,請念在昔日援手的情義……”

“叭”一聲脆響,神鉤郭樹給了他一耳光,將他的話打回喉中去了,陰森地說:“你再叫兄弟,我打掉你滿口狗牙。小兄弟有了你這種朋友,已經倒了八輩子黴,你再叫他兄弟,他恐怕要被你剝皮抽筋生吞活嚼了。閉上你的狗嘴,忍着點兒。”

他運指如風,從口腔任脈末梢向下移,指尖猛掃,整條任脈都走了樣。然後在氣血二穴連點三指,方一掌拍開被制的穴道,站直身軀說:“好了,爲了你這種人,浪費了老夫不少精力,真不值得。今後,你還有重新做人的機會;如果再想爭氣鬥勇,你的經脈將被塞死,一輩子將纏綿牀第。即使是一個十歲小童,目下你也無法和他比拳腳了,滾吧!免得老夫看了生氣,再給你一陣子苦頭嚐嚐。”

金羽大鵬踉蹌站起,目眥欲裂怨毒地瞪着神鉤郭樹,嘴角流血,含糊地叫:“老匹夫,你……你記着。”

神鉤郭樹冷笑一聲,冷冷地說:“老夫雖年近古稀,但耳聰目敏,矍鑠不輸青年人。你說吧,別擔心老夫會忘記。”

“我金羽大鵬如果留得命在,少林將永無寧日。”

“敝派山門座落嵩山。你最好先去找找登山道路。想找少林麻煩的亡命之徒,不止你一個姓田的;少林弟子如果沒有真才實學,怎配稱武林北斗?你來吧,老夫等着你,目下你最好快滾,不然找將掏出你的眼珠子。別以爲不殺你,你就可以任意胡說八道。”

神鉤郭樹一面說,一面向前逼近。金羽大鵬知道不能在這位老江湖面前耍光棍,挫了挫鋼牙,轉身狼狽而走,投入朦朧夜色之中。

神鉤郭樹直待金羽大鵬去遠,方到君珂身旁,無限關注地低問:“小兄弟,傷處怎樣了?能運氣走動麼?我這兒有敝派至寶八寶紫金奪命丹,請先服下一顆……”

君珂緊握着他的臂膀,由衷地說:“謝謝你,老哥哥,小弟已經復原,不必浪費神藥。”

“小兄弟,你目下的行止……”

“小弟有急事待辦,有兩事麻煩老哥哥的大駕。”

“用不着說麻煩,未免太生分了。小兄弟,請說。”

“其一,請老哥哥爲琵琶三娘擇土安葬。”

“哼!這賤女人。”神鉤郭樹不悅地說。

“不!她並不賤,如果她不捨命救我,焉有今天?”他將剛纔的情景扼要地說了。

神鉤郭樹嘆口氣說:“小兄弟,老哥哥慚愧,諒我。這事我定然盡力,請放心就是。”

“其二,八月十五日,小弟要上青城找青城煉氣士一決生死,相煩老哥哥至青城替小弟收屍了。”

神鉤郭樹大吃一驚,驚惶地大叫道:“天哪!你……你何必前往……不!你絕不可輕生涉險的。”

君珂搖頭笑道:“小弟有不能不去的苦衷.勢在必行。別了,小弟有十萬火急的事待辦,老哥哥珍重,小弟要先走一步。”

說完,長揖爲禮,人影一閃,卻如電射。夜風蕭蕭,松濤如萬馬奔騰,血腥觸鼻,神鉤郭樹怔在那兒,好半晌動彈不得。久久,他長吁一口氣,抱起琵琶三孃的屍體,長嘆一聲,隱入夜色茫茫之中。

金羽大鵬第二天午間出現在九江府,神情萎頓,像一頭鬥敗的公雞,灰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他不知昨晚和今晨,桑落洲上曾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兇狠搏鬥,也沒有心情再過問武林是非了,他專心一志在找尋他的師父百毒真君趙福安。這傢伙最沒出息,每一次吃了虧,都得找他的師父訴苦,要師父出面做主。做師父的碰上這種窩囊門人,真是倒了九輩子邪黴。

他在碼頭上踱來踱去,想碰上一個熟人,怪!平常九江府碼頭萬商雲集,江湖朋友不少,怎麼今天江湖人一個也不見了?難道九江府不值得江湖朋友枉顧麼?

他在人叢中茫娜走動,向碼頭上停泊的數百艘江船上張望,希望能發現一張熟面孔,可是他失望了。

驀地,一艘帆船箭似向碼頭上衝來。

臨江門也突然傳出一陣金鑼開道聲,百十名青衣捕役擁簇着九江府的同知大人,還有通判大人,氣勢洶洶到了江邊,有人說:“知府大人這次烏紗帽戴不穩,要掉下來了。桑落洲河道死了許多人,人命關天,得了?”

一旁有人插嘴說:“老兄,你知道血案的事主是誰?”

“你說是誰?我不信你包打聽知道底細。”““當然知道,不然怎配稱包打聽?今早碼頭上亂糟糟,空出一段碼頭,就爲了要迎接途經本府的一位指揮和一位到四川就任的知府大人,你猜怎樣了?”

“他媽的,要知道還用猜?別賣關子好不?”

“按航程,昨晚官船該到了,可是沒見船影,八成兒完了蛋。瞧!同知通判兩位大人出動,如果死的是平民百姓,怎能勞動他們的大駕?哈哈!事不關己不勞心,去他孃的,咱們喝酒會,預先祝賀知府大人高升。”

“見鬼!還能高升。”

“好,不高升就下地獄,都是一樣,走!”

金羽大鵬雖知道銀劍白龍與黑龍幫爭買賣,但這時他已無心過問,信步向行將泊岸的帆船走去。

他站在碼頭上,向船中張望,怪!艙門閉得死緊,不見有人露臉。

船伕共有十餘名,全是肌骨結實,但臉色看去極爲樸實的壯年大漢,手腳似乎都不太俐落,但卻十分老練沉着,慢斯條理地將纜繫好,架起跳板。

艙門突然從裡面拉開,鑽出兩名梳高頂髻的妙齡俏丫環,鑽石般的大眼睛不經意地向岸上一掃,從金羽大鵬缺乏血色的臉上掠過。

車聲磷磷,三匹華麗的雙頭馬車,輕快地靠停在碼頭邊。趕車的夥計掛上繮插好鞭,跳下車座安裝踏板。

金羽大鵬一見到美麗的女人,便覺渾身癢酥酥地,目下他雖然失去武功,窮途末路,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情不自禁在心中暗叫:“我的天,這兩個丫環真美得要人老命。神鉤郭樹老匹夫害苦了我,不然這兩頭雌兒豈不是我的獵物?咦!婢美若是,主人定然更美,我倒是看看。”

婢美,主人不見得也美,這傢伙簡直昏了頭,想迷了啦!他不看倒好,這一看,看掉老命,天意也!

城門口,一個頭梳道士髻,身穿黑袍,薑黃臉,山羊眼,凸嘴獠牙的老傢伙,腰上懸了一把藍色長劍,正揹着手從人叢中擠向碼頭。

艙門彩影乍現,出來了陰陽老怪孟重光,她本來就只有六七分姿色,這時臉色陰沉,姿容又打了折扣。

“是個半老徐娘,倒胃口。”金羽大鵬暗叫。

接着,艙口五彩繽紛,接二連三出來了石室奼女,彩虹仙姑、俏尼姑白衣聖尼、紅衣四妹……

往後瞧,女人愈出愈美,年紀一個比一個年輕。只看得碼頭上的販夫走卒直了眼,金羽大鵬直咽口水走了魂。

最後紫影乍現,出來了剛健婀娜美豔超人的華山紫鳳,鳳目一瞥之下,第一眼便認出了色迷迷的金羽大鵬,粉臉上登時泛起重重殺機,濃霜密佈。

金羽大鵬鬼精靈豈有不認識華山紫鳳之理?目下他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百毒囊已被神鉤郭樹奪走了,想逞強已力不從心,再不走豈不太傻?華山紫鳳不剝了他的皮纔怪。

他臉色大變,“啊”了一聲,扭頭便跑,要向人叢中鑽走。

紫影一閃,一頭大鳳凰從船中飛登碼頭。

一名大漢正迎面站立,金羽大鵬向前一鑽,便被大漢“叭”一聲摑了一耳光,他向側便倒。

大漢也吃了一驚,怎麼?這傢伙怎麼如此膿包?便一手扣住他的左肩,向裡一扔,喝道:“相好的,回去。”

金羽大鵬身不由己,仰面跌倒在地,恰好跌在剛上岸的華山紫鳳腳下。

華山紫鳳也吃了一驚,意似不信地冷然問:“咦!你不是金羽大鵬田大英雄麼?”

金羽大鵬昏了頭,掙扎着站起,驚惶地往後退,說:“吳……吳姑娘,你……你認錯人了,我……我不是……”

華山紫鳳目中冷電像利刀,瞪得他心中發冷,她說:“你不是金羽大鵬,爲何知道我姓吳?你即使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你。怪!你爲何落得如此狼狽?可憐!”她大袖一揮,叱道:“帶他走,他需要找地方養病,他病了。”

人叢中站出兩名大漢,三不管架起他就走,他大叫:“救命呀!救……”

黑影排衆而入,突發一聲沉喝:“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狗東……”

接着,金羽大鵬大叫:“師父,徒兒……”

這黑袍怪人赫然是百毒真君,他正想向金羽大鵬縱去,紫影一閃。華山紫鳳不顧地下骯髒了,已拜伏在地,淚流滿臉地說:“老前輩,可認得萼華麼?”

百毒真君瞪大着眼,伸手虛擡,訝然叫:“你,吳姑娘,怪!爲何如此對待我的愛徒?”

華山紫鳳盈盈站起說:“一言難盡,說來話長,晚輩心碎如割,且到居所再向老前輩-

一稟明,再聽老前輩卓裁。”

陰陽老怪等人全到了,居然出現了枯藤怪姥,這老太婆毛脾氣火爆,怪叫道:“有其師必有其徒,一併收拾這老毒物。”

百毒真君山羊眼不住往上翻,吼道:“老虔婆,你在對誰說話?”

陰陽老怪冷冷一笑,接口道:“就算對你說,怎樣?”

百毒真君不認識陰陽老怪,踏前一步獰笑道:“怎樣?哼!不久自知,你是那一個婆娘養的粉頭?”

他語氣太過狂傲,也粗野得不堪入耳。陰陽老怪沒生氣,輕搖着團扇淡淡一笑道:“三妖之土,極樂之園,方便之門,擅入者死。人妖楊思信的親傳弟子,你猜猜我是誰?”

百毒真君走了一輩子江湖,怎能不知人妖楊思信的名號?又怎能不知陰陽老怪?至少浙西三妖他不會陌生,不由臉色一變,退後兩步說:“你是孟重光?”

“猜對了,衝我來。”陰陽老怪冷冷地說。

“你想怎樣?”百毒真君色厲內荏地叫。

“不想怎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是老一輩的人行事處世的圭皋,年歲愈長愈不想惹事生非。如果尊駕有興,可隨老身一行,看看你調教出來的好徒兒,是如何的無法無天。

想出手,行,這兒人太多,爲免驚世駭俗,請指地劃道,老身奉陪,印證或賭命,悉從尊便。”她櫻脣一撇,揮着團扇叫:“走!”

一陣無形的潛勁,從她的團扇中涌出。百毒真君突然上身一陣急晃,退了一步,山羊眼連眨,倒抽了一口涼氣,袍袂飄飄,怔在那兒。

一行衆女分上了三部馬車,鞭聲驟響,馬兒長嘶,車聲轔轔,車伕的喝道聲震耳,馬車排開人叢,向城中馳去,穿城而過,出了小南門,向廬山如飛而逝。

且表表十一艘大官船的事。

昨晚,桑落洲附近,展開了武林罕見的空前大屠殺。黑龍幫與千手如來的黨羽,由於雙方正主兒皆不在現場,以致一發不可收拾,雙方皆任性而爲,死傷慘重。

二更正,十一艘大官船將接近桑落洲航道,便被賊人從水中爬上了大船,控制了舵樓,向桑落洲靠去。船上的官兵躲在艙中胡鬧,根本不知外面發生了變故。

君珂踏着夜色,心急似箭,在湖口縣碼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偷了一艘小舟親自操漿,向桑落洲航道急趕。遠遠地,已看到十一艘大船的朦朧形影,便運起雙槳狂追,已經晚了一步,大船已被賊人控制住了。

船距桑落洲下游約半里地,-枚蛇焰箭在江面蜿蜒直上九霄,爆出了滿天紅星,久久方聽到爆炸聲傳到。

桑落洲中,一朵旗花也同時升起半空爆散。

江面上,蟻舟雲集,從四面八方向大船集中划來,每一條小舟上,全是赤着上身,左臂纏了白巾的好漢。

桑落洲中,也射出無數大小船隻,船上人全是身穿黑油綢水靠的水上英雄。最先一艘小舟上面,站着面色厲惡,眼神怨毒的要命龍王爺,他不住喃喃低語,聲音只有他自己才能分辨:“殺吧!戰火終於挑起了,等會兒我龍王爺往水裡一鑽,任你們血流成河。銀劍白龍哪!即使你不死也落個羽翼盡除,無法沖天而飛了。”

他扭頭向後面半里地一艘華麗快船上,投過一絲奇異的笑影,方滿意地催舟疾駛。

江面上寂靜無聲,只有大槳划水的輕響。

近了,已可看到對方飛駛而來的蟻舟了。

要命龍王的船隊,放過了十一艘官船,向前急迎。夜空中,響起他一聲大吼:“鳴鼓,準備狠拼。”

“隆隆隆……”低沉的鼓聲,打破了江面的沉寂。

雙方的船隊,排成半里長的橫陣,終於糾結在一塊兒,殺聲驚天動地。

要命龍王的船,衝向一艘梭形快艇,他剛向水裡跳。

對面梭形快艇上,一個頭梳道士髻赤着上身的老人,手杖寶劍,左手三支光閃閃的魚叉,突然叉出逾電閃,劈面飛到。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要命龍王爺如不跳水,他死不了,頭剛向水面一栽,一柄魚叉已閃電似的貫人他的脊心,“撲通”一聲,他帶着魚叉沉入江底,從此不見他浮起,江湖上消失了他的蹤跡,南召丹霞山冷府的大門,永遠不見他叩門討取解藥了。這位在水上橫行一世的水上巨霸,從此永沉江底。

水上船鬥船,水下人鬥人,殺聲震天,雙方的船隻纏成一團。

有許多快艇突破了船陣,脫出了糾纏,流矢似的向十一艘官船飛射。

黑龍幫的人全是赤着上身的悍賊,船隻又多,逐漸迫進至桑落洲,雙方又殺至洲上,在陸上又展開生死相拚。

君坷的小舟,也從這混亂的船隊內衝入。他身穿青灰色直裰,既不是赤着上身,亦非穿黑油綢水靠,雙方都誤會他是敵人,船一靠岸,全向他狂攻。

他心中大急,劈面衝來了一艘快艇;他左槳進,右槳倒撥,船突然向右急轉,避過闖來的快艇後,再向前急射。

真不巧,右側一艘快艇,正向左轉,“砰”一聲大震,撞個正着。快艇衝力甚大,構造堅實,一撞之下,君珂的小舟右舷立即被毀,船隻破裂。

他不能沒有船,一聲長嘯,便凌空而起,向快艇落去。

快艇上全是穿青油綢水靠的人,船首一名大漢一聲怒叱,長劍招出“萬笏朝天”,仰攻向下落的君珂。

他突然一掌拍出。生死門神功化爲渾雄兇猛的劈空掌力,將劍拍得向下一沉,左腳乘虛下伸,“噗”一聲踢中賊人握劍的右肘,賊人一聲驚叫,長劍脫手上飛。

君珂一把抄住長劍,人向下落,“着!着!”他叫,劍出“平分秋色”,左右兩名賊人狂叫一聲,翻身栽倒。

這時,左右船隻已經撞到。他想:“不好!人太多,誤事,還是由水中走好些。”

他連揮三劍,刺倒了三名賊人,“噗通”一聲水響,他從水中走了,還帶着奪來的一把劍。

當鼓聲響起時,驚醒了大船上的知府大人和護送的官兵,他們吃了一驚,齊向艙外鑽。

第三艘大船上,載了王知府大人,他叫:“發生了什麼事?傳船家前來答話。”

兩名健僕齊聲應喏,“嘩啦”一聲打開了艙門,剛將腦袋鑽出,但見白芒一閃,“砰砰”兩聲,兩具無頭屍體跌入艙中。

“哎呀!這……這……”知府大人狂叫。艙中燈火輝煌,看得真切,兩個健僕丟了腦袋,他看得一清二楚,嚇掉了他的三魂。

接着,艙口刀光霍霍,一個赤着上身的提刀大漢出現,站在艙口叫:“不許走動,不然……哎……”

話未完,賊人胸前突然出現一截血淋淋的刺尖,刺尖一現即隱,賊人的屍體也掉入艙中。

賊人先前站立之處,出現一個穿黑油綢水靠,手提血淋淋令人觸目驚心的分水刺,躍入艙中叫:“狗官,送你歸天。”

聲出刺到,來勢如電。

知府大人渾身一軟,驚倒在地叫:“護軍何在?救命!”

一刺落空,大漢踏進一步,再挺刺進擊,內艙門“砰”一聲倒下了,竄入兩個赤膊大漢,兩把分水刀齊閃,“錚”一聲震開了分水刺,便在艙中拚起命來。另一名大漢舉刀猛劈,“克察”兩聲,知府大人的肥腰分成兩段,眼見活不成了。

十一艘大官船十分混亂,殺聲和慘叫聲驚心動魄。舵樓上的舵工,在賊人的刀尖逼迫下,拉緊了風帆索,向桑落洲蘆葦叢中衝去。

水面上,君珂像一條大魚,銜尾直追。驀地,前面三丈處水花急涌,三名赤着上身的大漢迎面泳來,爲首一名大漢發現前面有人,大叫道:“四海。”

君珂不是江湖人,不懂切口,不加置理,仍向前急泳。

雙方行將接近,大漢突然伸出一把尖刀叫。“怎不回口信?”

君珂恍然大悟,但他無法回答。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他一聲大喝,頭向下沒入水中,長劍向前急遞。

劍在水中使用不便,但他功力超人,水的阻力無多大妨礙,“嗤”一聲貫入賊人咽喉,人向下急沉,向左急泅,瞬即遠出五丈外去了。

天黑如墨,人在水底視度不良,眼睛派不上用場,加以賊人水性不太高,死了一個還不曾發現哩。

他在十丈外再浮上水面,拚全力狂追。

十一艘大官船先後擱淺在灘岸上,賊人一面殺人,一面將財物向岸上搬。

第一把火從第三艘大官船上升起,火光中,雙方高手從船上殺到洲岸。接着每一艘船上都起了火,火舌從艙頂噴出,江面上照耀如同白晝。

在第七艘官船上,中艙起火。

內艙中,彭勝安手中一把厚背砍山刀兇猛絕倫,守住艙門刀發風雷,奮勇堵住不許賊人越雷池一步。艙門內外,共躺了八具肢殘顱碎的賊人屍體,有黑龍幫的人,也有銀劍白龍的黨羽。

彭勝安已筋疲力盡,渾身浴血,砍山刀刃口殘缺,已難一次將人砍斃了。

他身後,他的妻子抱着愛子如虹,愛女如珠緊摟着小婢小云,在艙角中瑟縮顫抖,面無人邑,艙板上,三具僕婦的屍體,倒在靠艙門的左內角。

這時,中艙火舌沖霄,快燒進內艙了。

內艙門外是後艙,裡面有八名悍賊分爲四對互相拚命,有兩名黑龍幫的賊人,挺分水刀向艙門搶入。還有三名黑龍幫的人,正挾着箱箱包裹向外搬。

兩名賊人搶到,左右齊上,同聲叫:“狗官乖乖納命。”

彭勝安眼前已有點發黑,臨危拚命.一聲怒叱,“當”一聲,擊中左面賊人的分水刀,分水刀向外一蕩,“克”一聲,砍山刀向下急落,將賊人的右肩砍入半尺以上。

人顧得了左面,右面無法兼顧,刀還未拔出,右面的賊人突向船板下急滾,分水刺急旋,“嗤”一聲刃尖劃過彭勝安的右腿外側,劃了一道尺長血縫,鮮血急涌。

“哎……”他驚叫,人向左急倒。

艙內的彭夫人失了魂,尖叫道:“官人,逃命去吧,別顧我們。”

她將幼子背上,猛地拾起一把刀,用盡吃奶力氣,向艙口擲去。

真巧!賊人砍傷彭勝安了仍向艙門滾,想入艙擒擄美女。到了艙口他必須站起,艙門太小嘛,他剛挺身站起,還未站穩,飛刀已到,“噗”一聲悶響,刀把正擊中他的面門,五官遭殃。

“哎……唷……”他狂叫,兩把刀向艙板掉落。

彭勝安急瘋了心,剛好忍痛爬起,拔出砍山刀,瘋狂地一刀猛揮,砍向賊人腰脊。

“噗”一聲砍個正着,由於力道不大,未能將賊人的背脊砍斷,但也夠厲害,賊人向艙中猛衝,“砰”一聲倒在如珠主婢兩人身上,三個人全趴倒了。

彭勝安正想入艙察看,身後暴喝已至:“送你去見閻王。”

他剛轉過頭,兩把分水刺已閃電似的扎到他的身後了,除了等死,他已無能爲力。

同一瞬間,一名悍賊已竄入艙門,手中尖刃在燈火下寒芒閃閃,蒲扇大的巨靈之掌,已經抓向剛爬起的如珠小姑娘。

也似乎在同時,內艙壁砰然倒下,烈焰飛騰,火舌向艙內急吐。

這一家子的性命,皆在呼吸之間。

君珂像一條大魚,衝向擱在岸上的大船,火海中,人聲鼎沸,悽慘的厲叫令人心驚膽跳,有瀕死的厲號,一有兇狠的出招叱喝,有被擄婦女的尖號,有火焰的爆裂巨響……亂得的銀花乘勢吐出。

“叭叭”鞭聲亦在同一瞬間響起。

“嗯……”兩名斷刀賊向後退,手掩胸口,踉蹌向後便倒。

“哎……”後面兩賊也發出狂叫,向前仆倒。

君珂收了鞭,回身叫:“彭大人快走,事不可遲。”

彭勝安向艙內搶,叫道:“我有家小,誓不獨生。”

君珂當然瞭解彭勝安的心情,人生在世,如果不爲妻兒牽掛,他就用不着爲成家立業而受盡折磨。

“克察”一聲,他扳倒了艙壁,搶入叫:“快走,跟我來。”

他一把拖住了彭夫人,彭夫人卻不知他是誰,猛地張口向他手上咬去。

他的手不怕咬,但趕忙放手叫:“事急矣,恕小侄……”

彭勝安也在後大叫:“夫人,使不得,自己人。”

彭夫人問彭勝安撲去,尖叫道:“官人……”

“轟隆”一聲大震,一艙頂倒了一半,火舌向內猛卷。

君珂大急,三不管抓起如珠和小云,挾離火場,找一條窗簾將如珠背上,一面叫:“我救你們,不可用口咬。”

原來主婢倆不知君珂是不是喊人,大發雌威,像兩頭小野貓,口咬手抓拼命尖叫掙扎。

彭勝安丟了刀,抱住了熱淚盈眶的愛妻,只覺一陣慘然,油然生出英雄末路,生離死別的情素。經君珂一叫,他立即警覺,也將愛妻背上,愛妻的背上還有幼兒,抓起一把刀叫:

“珠丫頭不可妄動,他是林公子君珂,我們的救命恩人。”

如珠當然知道林君珂,只是先前急昏了頭,聞聲不再掙扎。君珂左手挽住小云,向外便闖,叫:“彭大人請跟我來,闖!”

兩人一前一後,衝過了屍堆到了後艙面,劈面撞上五名狠賊,正迎面撲來。

“着!”君珂大吼,劍脫手飛出,手拔出了白龍筋鞭。

劍化長虹,一閃即逝,連貫兩名賊人的心窩,護偃亦透胸而過,用力之猛,駭人聽聞。

劍過鞭到,招出“狂龍鬧海”,另三名賊人的六條腿齊膝而折,狂叫着倒下了。

前艙是火海,無法通行,後面是水,往下跳麻煩得緊,進不得,退亦不易。

還好,舵樓側方懸吊着一具繩梯,有兩名賊人口含尖刀,正一步步往下爬。

君珂一手挾住小云到了梯旁,鞭影一閃兩名賊人帶着一聲狂叫,“噗通通”掉下水中去了。

他咬住鞭,扭頭叫:“我先下去接應,請由繩梯攀下。”又向兩位姑娘說:“我們要入水,不必驚慌。”

背上的如珠顫抖着說:“公子請放心,只是……我怕……”

怕也不行,他已一手攀繩,沿繩而下,還好,下面水深及胸,他個兒高大,站在水中並無不便,向上叫:“大人請下,快。”

桑落洲中,展開了慘烈的殘殺,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在夜空中震盪,此起彼落,連綿不絕。

東南角,出現了一羣奇怪的女人,香風中人慾醉,在遍地血腥中,顯得極不調和。

那是陰陽老怪和她門下的十二個女人,更有枯藤怪姥,出現在洲的東南角鬥場之中。

火光照亮了夜空,但洲中林密草深,官船擱淺處在洲的正西,相距遠在兩裡外,所以視度仍然不良,兩丈外的景物不易辨識;雙方的匪徒,皆以衣着和暗號分辨敵我,發現不是自己人,立即挺身而鬥。

十五個女人,幽靈似的從西南角向西飄掠,進入了是非之場。

十七名匪徒,每個人皆背了一大包奪自官船的財物細軟,像狂風般迎面撞到,身穿黑油綢水靠。是銀劍白龍的黨羽。

石室奼女在前,彩虹仙姑在左,右是白衣聖尼。後面三丈,是陰陽老怪和其餘衆女。

石室奼女在前開路,劈面撞上了,她目力超人,先發現賊衆,嬌滴滴地叫:“銀劍白龍冷公子目下安在?”

十七名匪徒一怔,站住了,有人叫:“是女人的聲音,咦!你們是助拳的?”

“是啊!本姑娘是冷公子請來助拳的,晚來了一步。”

“冷少當家不知下落,老當家的師父兩儀陰神鄭老爺子,大概尚在後面,你們或可趕上。”賊人一面說,一面向後指。

石室奼女還未回答,後面的陰陽老怪已冷冷地叫了:“不必問了,殺就是,洲上殺聲雷動,人人自顧不暇,誰有心去留意首腦在何處?反正殺光了,自可發現他們的。”

石室奼女一聲輕笑,拔劍在笑聲中向前猛撲。

彩虹仙姑左拂右劍,狂風似的捲到,她的劍如同匹練,彩虹四射,但見一隻五彩光球滾到,立即血肉橫飛。

白衣聖尼一身白,她的拂塵也是白,像一朵白的雲,向前飄騰。

陰陽老怪團扇一揮,所有的女人皆向前急搶,殺入人叢,各找對手。

十五個女人,像十五頭飢餓的母老虎,向火光熊熊處殺出一條血路,沿途屍橫遍野,不論是匪是賊,碰上她們準死無疑。一面殺,華山紫鳳一面亮聲大叫:“銀劍白龍,銀劍白龍……”

可是,銀劍白龍仍在江心中,她的叫聲,無法將銀劍白龍引來。”

她們所走的路線,是距江岸裡餘的密林,向火光起處殺奔洲的西面。

從南向西的江岸旁,那極富男性美,五綹黑髯拂胸,看去像是四十左右中年人的豪客,正默默地沿岸而行,神光閃爍的大眼睛,迷惑地眺望着滿天紅光,一面向紅光起處泰然舉步,一面喃喃地說:“這些水上惡賊,終於因利害衝突而火拚了,多愚蠢哪!也好,多死些,免得爲害人世間。”

正走間,三條黑影迎面奔到,有人大喝:“月黑。”

中年豪客淡淡一笑,仍向前走着說:“我該回答暗號,下兩字是‘風高”;此外還有四個字的辨明切口,可是不必再問了。老夫乃是局外人,你們走吧。”

三黑影突然挺劍衝來,有人大喝道:“是敵非友,上!”

中年豪客站住了問:“你們要找死?”

三黑影根本不聽,三支長劍寒芒如電,從三方攻到,居然劍發龍吟,劍氣絲絲髮嘯,造詣已是不凡。

劍將及身,中年豪客冷哼了一聲說:“怪我不得。”

他的手向前一伸,腰中長劍已神奇地到了他的手中,身劍合一向前急射,冷電乍張。身法之詭異迅疾,令人駭異難信,竟從中間半尺空隙中飄過,遠出丈外倏然旋身回顧。

三黑影只見到劍影一閃,人影已杳。同時感到左胸一麻,一道冷冰冰的長形物體在那兒一進一退,渾身便脫力地發軟,但沒有痛楚的感覺。

三人同時向前急走兩步,“錚錚錚”劍鳴乍起,三把長劍相交,立即脫手墜地。

劍墜了,人也要倒,但他們卻勉強站住,用手抱胸,費力地回身。

“這……這是什……麼劍法……”中間黑影虛弱地叫。

“你……你是誰?”左首那人也脫力地同聲叫。

“你……你是……”右首黑影嘶嘎着問,話未完,終於不支倒地,“砰匍”一聲,手腳一伸死了。

“我,無情劍客鍾飛。”中年豪客用毫不帶感情的聲音答,“錚”一聲,他用神奇的手法擲劍入鞘,從容轉身,仍向火光起處泰然舉步走去。

兩黑影不住晃動,吐出微弱的,不容易辯認的字句:“無情……劍……客尚……尚在人……間……”他的手離開了胸膛,鮮血從左胸的劍孔中激射而出,腰向前俯,向左扭曲顫抖,“砰砰”兩聲,全倒下了。

君珂到了水中將小云擱置肩上,接下從繩梯爬下的彭勝安,涉水從兩船的空隙中衝雲,左右兩船大火急卷,誰也沒留意其中有人冒險鑽出。

灘岸上,五六十名狠賊,正捨死忘生捉對兒撕殺。君珂仍挾住小云,向彭勝安叫:“由水濱走,鑽入蘆葦。走!我在外側。”

兩人向蘆葦中鑽,迎面突然鑽出三名赤着上身的賊人,火光中看得真切。君珂的白龍筋鞭突然抽出,吼道:“擋我者死!”

“叭叭叭”三聲脆響。三賊的腦袋全開了花,倒能在丈外,根本沒有他們還手機會。

遠出三二十丈,已經遠離灘岸人場,後面的賊人自顧不暇,無人趕來攔截。

正走間,前面蘆葦已盡,出現了一處伸向江中的平地,殺聲震耳、二二十名悍賊、正火雜雜地狠拚。

君珂一聲不吭,白龍筋鞭化作一團銀色光球,徑大兩丈,護着彭勝安衝出。擋路的賊人遇上了光球。不被擊斃也被震飛。好不容易衝過鬥場,又進入了對面的葦叢。

君珂背上的如珠,這時反而不怕了,那雙令人想做夢的大眼睛,恐懼的神色已消除淨盡,注視着呼嘯騰躍飛舞的白龍筋鞭,蕩決人潮賊屍飛跌。她有點緊張,本能地緊抱着君河的肩頸,也本能的想到,她已受到周全的保護,這位臨死援手的林君珂,是上天派來使她不受外魔所侵的神明化身。

脫出了鬥場,重投入了黑暗蘆葦叢中,她聽到君珂用堅定的語音,招呼着她爹爹向前摸索急走。

不再看到屍體和血跡,她心中的緊張逐漸消除,君珂身上的體溫,卻引起了她的不安,從小到大,她不曾和陌生的男人接觸過,今晚居然被一個陌生的男人背在背上,從刀光劍影中突圍,在她說來,簡直是難以置信的神話,這陌生人的氣息和體溫,多麼奇妙印不可思議啊!

她的雙手緊了緊,不錯,不是夢,她確是在一個陌生人的背上,是真實的。她的心跳了,不安愈來愈明顯了。

她想到自小生長的彭家村,也想到她爹爹與林君珂的相逢。正冥想其中因果,君河的喝聲打破了她的思路:“向左走,強敵來了。”

他們已離開船擱淺的灘岸將近兩裡了,彭勝安因受傷流血過多,背上有人,負擔更重,已經腳步蹣跚,有點難以支持。但爲了活命求生。他必須咬緊牙關支撐。

這兒是一處突出的洲岸,左面是一座密林,前不遠處是水草茂密的灘岸。可以看到水光。如果向洲中走,必須向右進入叢林,如想入水,可向左折,沿伸出水中的灘岸走。

入水,那是不可想像的事,攜小背大,彭勝安又將近虛脫之境,怎能由水中脫身?往洲中走不行,密林之中正射出一二十個黑影,一個個身手超凡入聖,恍若電光乍閃,向他們飛射而來。

君珂已發現強敵已至,沒有思考的機會了。立即招呼彭勝安向左走,奔向伸出江中的長形洲角。

黑影隨後飛趕,不久便追了個首尾相隨。爲首的黑影老遠便發出巨吼:“站住!什麼人?”

君珂心中暗暗叫苦,這分明是兩儀陰神的聲音。如果是他自己一個人,殺掉這老惡鬼並非難事,可是目前怎成?賊人多至二三十,如何應付?又怎能保全彭勝安一家子?

他心中大急,一手架住彭勝安,發足狂奔。

苦也!前面是蘆葦,已是水際,除了跳水逃命,別無良方。

蘆葦深處,隱藏着一艘小船,但他無法發現,誰會想到曾有小船藏在那兒?

前是大江,後有追兵,既不能入水,也難拒追兵,真是走投無路。

“是拚命的時候了。”君珂想。

他放了彭勝安,轉身叫:“大人,請隱在我身後,不可妄動,我與賊人決一死戰。”聲落他將小云放下,將她推到彭勝安身邊,向賊人迎去。

後面三丈餘,正是洲角最狹窄之處,寬約三丈,兩側沒有蘆葦,只有一片汪洋水影。他必須堵住這最狹窄的地段,免得賊人衝入傷了彭勝安。

追來的人影,有三個最快,雙方在狹窄地帶撞上了。

君珂突起發難,展開搶攻,鞭動風雷俱發,爆響似連珠,他已運足神功,奮不顧身,要爭奪有利的地盤。

三黑影中,左首是兩儀陰神,他的軟劍狂野兇悍,舞劍急接。

中間,是身材巨偉,黑鐵塔般的一個巨人,身高九尺以上,鍋底臉,銅鈴眼,撩牙突出口外,看去像煞了一個廟裡的黑金剛。巨人手中,一條又沉又重,一節黑一節白的虎尾鋼鞭,重量不下八十斤,一隻手掄動,如同泰山下壓,力道驚人。

右首,是一個矮小乾瘦的老傢伙,禿腦袋,五官擠在一塊兒,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他手中是一根雙股短魚叉,叉尖上有倒刺,寒芒閃閃,令人望之心悸。

兩儀陰神名列四大魔君,與六大怪物齊名,名號之響亮,自不待言,但目下他位於左首,地位自然是稍次於中間的黑大個兒,可知黑大哥兒來頭確是不小。

白龍筋鞭回頭猛撲,大出三人意料,也無名火起.怒叫如雷,挺刃進擊。

兩儀陰神一看白虹射到,更聽鞭聲刺耳,這對他來說,太熟悉啦,驚叫道:“是你!小子該死。”

白虹捲到,如同無數電芒飛卷,從三種兵刃中騰舞進擊,左歪右扭鑽空而入,如同水銀瀉地般,兇猛無比,裂人肌骨的暗勁,排山倒海似的涌到。

罡風撕裂迸爆的響聲,震耳欲聾,五丈內走石飛沙,四個人面對面遞招,撐持着不進不退,兵刃的閃光懾人心魄,音爆聲令人聞之氣血下沉。

雙方糾纏片刻,似乎勢均力敵。白龍筋鞭威力愈來愈兇猛,將三種兵刃逼得有退無進,丈內無人敢於逼近,遠攻的威力發揮。

雙方都是硬攻急搶,無法從左右鑽隙遞招,誰的功力深厚,誰便可取得優勢。君珂目下的功力,比任何一人都高,但以一斗三,他大感吃力。但他不得不支撐,後退即將令他抱恨終身;他的白龍筋鞭可碎金毀玉,總算替他取得有利的優勢。遠攻丈外,佔了天大便宜。

終於,“叭叭”兩聲脆響,優劣已判,鞭梢擊中乾瘦老兒的雙股魚叉,也掠過兩儀陰神的枯頂門,“刷”一聲纏住了他的軟劍。

“厲害!”乾瘦老兒脫口叫,巨大的震撼力將他震得手膀痠麻,虎口似要裂開,吃驚之下,火速退出鬥場。

事實上三人早該退後的,雖說是以三打一,其實只有一面可以進攻,無法圍攻,只能並肩而上,奇招絕招皆無法用出制敵,反而礙手礙腳。

兩儀陰神也大吃一驚,他曾吃過君珂的苦頭,知道厲害,所以步步提防,豈知仍然吃了虧,趕忙拚全力一帶,軟劍在間不容髮,還未被白龍筋鞭纏實的瞬間,滑出了糾纏,人亦向後急退丈外。

黑大個兒不知就裡,看兩人急退,也咦了一聲,飄退之外,用沉雷也似的嗓子急問:

“兩位怎樣了?”

這時,後面二十餘名高手全到了,在後面三四丈駐足而觀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

兩儀陰神無臉說出,訕訕地說:“那傢伙是個小輩,我們用不着以三打一,倚多爲勝,落入話柄,陶兄以爲然否?”

“不錯,鄭兄的話有道理。這傢伙的銀色細小長竿邪門,有點像銀河釣翁王老匹夫的釣竿招路,我得問問。”黑大個兒陶兄答,用奇異的眼神打量着石首乾瘦老兒。

乾瘦老兒愣在那兒,怔怔地發呆,死盯着手中斷了一股叉尖的魚叉,不住倒抽涼氣。他不相信對方那繩子一般的長鞭,怎能擊毀他的百鍊精鋼雙股魚叉?見鬼!這不會是真的,可能是障眼法,怎會令人相信?

他茫然地伸手去摸,天!是真的事實哩,雙股叉變成了單股刺,半點不假。

黑大個兒陶兄大踏步上前,在正在用胎息調和呼吸的君珂身前近丈處站住了,虎尾鞭一伸,左手叉腰,用沉雷也似的嗓子大吼道:“呔!小子,你是什麼人,敢到桑落洲上趁火打劫送死?”

天太黑,彭勝安身上沒穿官服,所以並未被賊人發現他的身份,還以爲也是到洲上趁火打劫的人哩。

君珂吸入一口氣,運功全神戒備,朗聲道:“我,天涯遊子林君珂。”

黑大個兒一怔,扭頭向兩儀陰神問:“鄭兄,這小子就是刺了令徒愛子冷真陽五劍,銀河釣翁的徒弟林君珂?”

兩儀陰神苦笑道:“正是他,他也就是天涯過客林世銘的兒子,八年前林世銘在彭家村救了彭狗官。八年後的今晚,在咱們下手屠殺彭狗官全家之際,這小狗陰魂不散,也和他那過客老匹夫一般,出現在刀光劍影中。瞧那兒,他身後不遠處的人,如果所料不差,定然是率兵剿滅荊襄大舉的狗官彭勝安,也就是令義兄必欲得之而甘心的彭指揮狗官。”

他的嗓門過大,遠傳夜空,遠處的彭勝安,總算明白了今晚禍及十一艘官船的因果,只感到冷汗直流,心驚膽跳。

君珂背上的如珠,只嚇得渾身發冷,本能地緊抱往君珂,不住抖索。

黑大個兒正是千手如來的拜弟,九江之霸黑虎陶高。早年在荊襄造反,他是李鬍子手上最兇猛驟悍的大將。一聽君珂後面的人可能是死對頭彭勝安,他紅了眼,大吼道:“小狗,你是天涯過客林……”

君珂知道他下面絕沒有好話,搶着大喝道:“我正是林老太爺的太少爺,綽號是天涯遊子,狗東西,你可有名有姓?”

“我,黑虎陶高。”黑虎陶高大吼,又道:“千年如來的義弟,你記清了。後面那傢伙可是彭狗官?”

君珂一抖白龍筋鞭,“叭”一聲暴響,令人聞之心中一跳,大聲說:“衝林太爺來,用不着問誰。林太爺不怕你是虎,自有屠虎的能耐,來來來,讓林某教訓你。八年前,家父子刃惡賊三十八名。目下林某鞭下,不知究竟殺了多少名,且將你預先計算在內,快來納命,看我林君珂可有屠虎之能?”

背上的如珠,突然嬌叫道:“可數的共有三十七名,還少一個湊數。’”

黑虎陶高怒火如焚,惡向膽邊生,突然扭頭叫:“由水裡包抄,擒住那個……”

一條黑影來勢如電,從衆賊身後射到,突用可裂石穿雲的蒼勁喉音,打斷了黑虎陶高沉雷也似的呼喝:“且慢理論,誰剛纔自稱林君珂?”

黑影隨聲射到,一閃即至。賊人聞聲倏然轉身,最後一名賊人突然一劍點出叫:“慢來,不必搶着送死。”

黑影突然一扭一閃,竟鬼魅似的從劍旁掠過,擦過賊人身旁,突然奔雷似的一掌平削而出。

“嗯……”賊人叫,腦袋突然一歪,掌“噗”一聲擊中耳門,身軀平空跌出兩丈外,手腳一陣抽搐,久久方寂然不動。

這變故來得大突然,也太快,誰也沒有看清是怎麼回事,黑影是怎樣貼劍欺人的?誰也弄不清,這種身法和膽氣,委實令人瞠目結舌,難以置信。

君珂看都不看賊人後面的事,只聽到叫聲,便大聲答:“林某在這兒,不折不扣的林君珂,來吧!林某等着。”他的聲音堅定,但心中卻是發毛,賊人如真從水中包圍,彭勝安性命難保,他無法兼顧,賊人太多,皆是一流高手,如何保全彭恩公?

他作勢後退,準備在賊人下水時,帶彭勝安反向洲中突圍,死中求生。

黑影斃了一賊,已聽清君珂的話,只見他人如大雁騰空,一躍兩丈高,手腳一陣急振,但聽風聲呼呼,他竟從賊人頭頂上空飛掠五丈餘空間,落下君珂與黑虎陶高站立的空隙中。

這人的身法太快,簡直膽大包天,竟敢從衆賊的上空飛越,如果被人用暗器襲擊,九條命也保不住一死。

世間事有些不可用常情論斷,就因爲出乎意料,反而出現奇蹟,黑影大膽飛越喊人頂門,這是千險萬險,大逾武林常規的舉動,反而平安無事,等賊人醒悟大譁時,他已向下飄落了。

黑虎陶高了得,大吼一聲,猛一鞭猛劈,叫:“王八蛋該死!”

君珂弄不清是敵是友,退了一步,反正黑虎陶高已經出招,如果來者是敵未免太妙了,自相殘殺嘛。

黑影人未落地,手一伸,便閃電似多出一把寒芒奪目的長劍,叱道:“你才該死!

着!”

無數電芒下吐,劍氣迸射,身形稍頓,讓虎尾鞭劈空,火候拿捏得極準,從鞭上方猛地下落了。

黑虎陶高一鞭走空,沒料到黑影能在空中稍事停頓,等他發覺失招,頂門劍芒已到,火速後退,擡鞭招出“五花蓋頂”護住頂門。

君珂已聽出端倪,判明瞭敵我,他叫:“着!”

白龍筋鞭突然貼地而飛,“嗤”一聲捲住了黑虎陶高的左腳,向後猛帶。

可惜,他的鞭必須通過黑影的落腳處,一陣有無窮潛勁的護體內家真氣,從黑影身上發出,消去了鞭上的不少真力。不然一帶之下,黑虎陶高的左腳,不斷也丟掉不少皮肉,管教他有受用的。

黑虎陶高左腳被卷,吃了一驚,猛地一抖腿,震開了糾纏,但也被帶得向前一栽,鞭招便現出空隙,電芒乘機楔入,奇快無比。

“哎呀……”他猛叫,右耳輪翩然墜地,他方感到劍氣乍斂。

衆賊在同一瞬間,發出震耳大吼:“事不宜退,遲恐生變,上!”

賊人在吼聲中,向兩側一分,跳入水中,從水上向彭勝安兩側旁急泳而來。

黑影割下黑虎陶高的右耳朵,急叫道:“林公子,隨我來,上船走。”

聲落,人已掠過君珂,向洲尾角蘆葦叢中射去。

君珂的白龍筋鞭飛舞不止,擋住追來的賊人,大叫道:“前輩,請帶小可的同伴先走。”

黑影收了劍,分挾彭勝安和小云,喝道:“退!等會兒走不了。”

兩儀陰神疾衝而上,左手袖底飛出五枚歹毒的冷焰鏢,這是他的成名暗器,江湖中聞名色變,同時軟劍在暗器之後,跟蹤襲到。

君珂早知他的冷焰鏢厲害,但並未在意。皆因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十分珍惜自己的名頭,極少使暗器,除非是已到了生死關頭,不得不用來救命之外,平時是不胡亂使用的。目下對方已佔絕大優勢,勝算在握,怎犯得着用暗器傷人?

兩儀陰神存心歹毒,一發五枚,也未先出聲警告,且隨暗器撲上進擊,太狠毒了。

君珂正想撤走,他神目如電,已發覺兩儀陰神袖底飛出的細小銀芒,知道不妙,一聲大吼,左掌右鞭急起自衛。可惜!晚了些兒,銀芒來得太快太突然,掌風和白龍筋鞭擊落了四枚冷焰鏢,也阻住了兩儀陰神的瘋狂進撲,最後一道銀芒後發先至,射中他的左脅。

生死門奇功的反震力,仍難完全消去冷焰鏢專破內家氣功的勁道:“嗤”一聲破空飛入,插入肉中三分即無法再進,生死門神功已發揮了最大效能。

冷焰鏢雖造成輕微的傷痕,但奇毒沾血即行溶解。君珂只覺脅下一麻,暗叫“糟了”!

手一抄拔出了冷焰鏢,一聲怒吼,連攻三鞭,轉身飛遁。

在轉過身形剛起步的剎那間,他的左手用全力將鏢向後悄然打出。

兩儀陰神狂笑急迫叫:“你中了冷焰鏢,哈哈!一命難……哎……”

隨着最後一聲“哎”,他突然剎住腳步,手按小腹,身軀被衝勢帶得旋了兩圈,軟劍墜地,一面狂亂地去抓脅下的百寶囊,大概是想找解藥。可是鏢已入腹,穿過了內臟,透背而出,有解藥已派不上用場了。

他身後,未入水的賊人也向前衝。誰也沒料到兩儀陰神已被他自己的暗器所傷,前衝之勢會突然停頓。賊人急衝而上,恰好撞上了。

兩儀陰神轉了第二次身,“砰”一聲問響,被後面的同伴衝倒在地,解藥瓶跌出囊中,灑了一地粉末。接着前胸被踏了一腳,他立即昏闕。從此,四大魔君少了他兩儀陰神,他的名號逐漸被人淡忘。

君珂感到脅下麻木之後,逐漸生出一道冷流,循經脈流向全身,但他無暇取師魚解毒散服用,仍能忍受得了,人去如電射,在黑影之後沒入蘆葦中。

蘆葦中的小船,正是黑影之物,他飛掠而上,向後面跟來君珂叫:“快!上。”

君珂飛盪船中,黑影發出一聲狂笑,大槳“砰”一聲擊在水面上,無數水珠像利箭,向後面窮追不捨的賊人灑去;船也在一擊之下,宛若勁矢離弦,射向茫茫江心,在波濤中三五起落便消失不見。

桑落洲中,殺聲漸隱,雙方的人死傷慘重,只好各自逃離鬥場。

銀劍白龍在船上坐鎮,眼看雙方的船隻一一沉沒,所餘寥落無幾,水中人頭忽隱忽視,大多數水賊皆順水逃生去了。他仰天籲出一口氣,自語道:“殺狗官的大事已了,且回岸上看看爹趕回來了麼?今晚黑龍幫傾巢而至,爹大概未見到天玄老雜毛。”

他沒想到爹爹寒風掌不但見到了天玄觀主,而且幾乎送掉老命。由於雙方的主腦皆不在洲中了,賊人們並非全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沒有人約束,精靈乖巧的人,早已乘亂溜走了。在水中殺人拚搏,尤其是在夜間,被殺的機會並不多,所以連洲上全算上,留下的遺屍只有百餘具,真正的傷亡數字,是無法計數的;有些屍沉江底餵了魚鱉,有些逃了重新亡命天涯。

銀劍白龍命大船駛向桑落洲,劈面遇上一條從洲中逃出的快艇,他大叫:“月黑。”

“風高。”對面快艇突停,傳來清晰的回答。

“大事如何?”他再問。

“大事不好。”對答得頂乾脆。

“怎樣了?”

“彭狗官可能未被燒死,被人救走了。洲上來了十五名老少美女,殺人如砍瓜切萊。鄭老前輩和黑虎陶爺下落不明,洲上無人可擋。”

“那些女人是何來路?”

“不知道,她們見人就殺,不分敵我,其中有一名女人,一面殺一面叫少公子的名號,可怕得緊。”

“洲上還有咱們的人麼?”

“不知道,大概沒有多少了。”

銀劍白龍心中一驚,想不起這十五個人的來路,既然叫他的名號,爲何卻又殺他的黨羽?連黑虎陶高和兩儀陰神都下落不明,想來這十五個女人確是可怕,自己目下孤掌難鳴,何必到洲中找黴氣?思之再三,他決定不再到桑落洲,向後面跟來的五條小艇叫:“到九江府,明日派人前來善後。”

黑虎陶高丟了一隻右耳,心中懊惱,人又追丟了,他一氣之下,立即率領餘賊,找到船隻返回九江府,留一些人在收擡殘局。

桑落洲上血腥沖天,人影一一消失。

十五個女人,在洲上搜尋不休,直將洲上的餘賊殺光,確找不到銀劍白龍,方回到九江府,在碼頭上擒了金羽大鵬,派人打聽銀劍白龍的下落。

君珂上舟之後,黑影將小艇劃出洲右航道,他喘過一口氣,只感到心力交疲,幾乎癱軟艙中。

他感到寒冷已麇臨全身,趕忙解下如珠姑娘。姑娘看他渾身顫抖,驚叫道:“恩公,你的手怎麼這般寒冷?”

他吃力地解開百寶囊的油綢蓋,掏師魚解毒散吞下兩包,說:“我……我中了暗……暗器,暗器有毒……”

黑影突然放下槳,奔到扶住他急問:“林公子,你中了誰的淬毒暗器,症狀……”

他坐正身軀,丹田下熱力已開始運行,說:“是兩儀陰神的冷焰鏢,小可已服下解毒聖藥,料必無妨。請問前輩高姓大名,臨危援手之德,晚幸沒齒不忘。”

黑影用手在他身上探索,發覺丹田下有暖流上升,喜悅地叫:“好了!解藥對症,無妨,你真是林君珂?”

“晚輩從未改名換姓。”他語氣微溫。

“呵呵!別生氣,你用鞭,我因而生疑。你是銀河釣翁的門人?”

“咦!前輩怎知道的?”

“飛雲散人瞿印,傳了你三招保命劍法。”

“咦!前……”君珂訝然叫。

“你在懺情谷……”

“前輩是……”君珂驚跳而起急問。

黑影用一聲呵呵大笑阻止他往下問,笑完說:“我姓鍾,名飛,人稱我無情劍客。”

君珂“呀”了一聲,說:“哦!你是珊姨的妹夫……”

“是的,方妤是我的妻子。呵呵!你該叫我二姨夫。”

君珂身上的寒意逐漸消退,長揖爲禮說:“恭喜二姨夫,珊姨和二姨可好?”

“她們都好,多承動問。呵呵!你怎不問四位丫頭好?她們對你無限情深,念念不忘哩。”

君珂臉上一陣熱,訕訕地說:“二姨夫取笑了,小侄怎敢有瀆四位小妹?”

無情劍客按他坐下,一面輕搖雙槳,嘆口氣說:“緣之一字,不可思議,也不可強求,我不怪你。說起來,我該好好謝你,由於你進入懺情谷,我夫妻得以言歸於好。你二姨恐怕你在江湖吃虧,月前要我跑一趟江湖,一方面是找你,此外還得找飛雲散人老神仙。天假其緣,我總算趕上了,不然……唉!你怎麼孤家寡人到桑落洲冒險?報恩的事完成了麼?”

君珂站起,扶起軟倒在艙中的彭勝安說:“二姨夫,這位就是小侄要找的彭恩公,他受刀劍之傷,失血過多,二姨夫可有護住元氣的刀創藥?”

無情劍客一驚,放下槳說:“哦!賢侄,我也恭喜你壯志得酬,刀劍之傷小事一件,我夠好的靈丹妙藥。”

無情劍客從小包裹中取出一隻玉瓶,餵了彭勝安兩粒丹丸,一面詢問創口所在,一面用另一種藥散敷上創口,然後重新操槳說:“傷無大礙,不消兩天自會復元,目下先讓他躺下歇息,不必打擾他。船放九江,先找地方安頓再說。”

小舟逆水急射,五更初泊靠九江府碼頭,一行人直待城門開啓,踏着晨曦進了九江府城。

九江府城仍是臥虎藏龍之地,桑落洲的餘波未了,大部份有關的人,都在城廓附近藏身等待機會。

距府衙前街不遠處,潯陽老店一早便來了三男三女,還有一個小娃娃,大清早落店,邪門!

無情劍客吩咐店家準備了一所有內間的上房,安頓了女眷,整備吃食替彭勝安壓驚。

九江府城中沸沸揚揚,傳出了桑落洲昨晚的血案。據府衙傳出的消息,說是昨晚桑落洲中,賊人攔劫官船,新任重慶府知府王大人全家慘遭橫禍,施州衛指揮使彭大人亦同時波及,兩家老小葬身被火焚的大船內,無一倖免。護送的一百六十名護軍,僅逃出十九名水性不錯的人,桑落洲中,遺下一百一十八具賊人屍體,九江府知府大人,已經將現場封鎖,詳文快馬呈送布政使衙門,偵騎四出,是重賞嚴查兇犯。

客房外間中,無情劍客、君珂、彭勝安三個人,一面品茗一面商議行止。

無情劍客面色凝重,說:“目下賊人定不甘心,可能已經在各地佈下暗樁眼線,搜索彭老弟臺的下落,甚至會到施州衛潛隱伺伏,此行不僅道途兇險,而且日後安全堪慮,據我所知,施州衛的衛所軍。不僅人數太少,老弱殘兵卻多,委實無法應付可以高來高去的江湖匪盜,更不必說抗拒武林中一流高手。賊人對彭老弟定然志在必得,那怕再等上十年八年,他們也會耐性等候動手的機會的,彭老弟你可以仔細衡量,方能決定行止。”

彭勝安經過昨晚的變故,似乎突然蒼老了十年,精神萎頓,毫無生氣他長嘆一聲說:

“鍾老哥,我心中亂極,委實難以抉擇,唉!”

內外間之間,隔了一道竹簾,簾內突傳出彭夫人幽幽的嘆息聲說:“老爺,不必再思考了。可以聽林哥兒的意見。”

君珂搖頭苦笑,反問道:“小侄放肆,得先請教老伯對仕途的看法,能見示麼?”

“功名富貴如浮雲,何用問得?自得令尊八年前援救重生之後,遁隱林泉整整八春,如不是朝廷指令池州府大人限期查報以便起復,豈會有昨晚血染桑落洲之禍?”

君珂堅定地凝注着彭勝安說:“依小侄之見,目下盛傳老伯全家遭劫,正是藉機擺脫朝廷羈絆的大好機緣。老伯既然無意仕途,何不趁機再隱林泉?”

“只是,去處卻大費周章。”彭勝安沉吟半晌方徐徐答話。

“老伯是否打算重返龍遊?”

彭勝安搖頭表示不可,簾內彭夫人接口道:“林哥兒可否代爲覓地暫隱?要不,相煩鍾伯伯可否讓懺情谷仙府收容一段時日?”

無情劍客心中爲難說:“不是老朽矯情,事實是我做不了主。”

君珂接口道:“珊姨乃是性情中人,對小侄尚無惡感。小侄擬修書一封,由二姨夫轉呈珊姨乞請收留彭恩公全家予以安頓。二姨夫認爲可否?”

無情劍客沉吟半晌說:“好吧。珊姨對你十分推崇,且護呵備至,有你的書信,料她不會令你失望的。哦!賢侄,你何不親自護送彭老弟全家動身赴懺情谷?”

君珂苦笑道:“目下風雨飄搖,賊人皆知彭恩公全家被小侄救走,必將傾全力搜尋小侄的行蹤下落,全力相圖。而且小侄與人有約,必須覓地……哦!踐約事小,彭恩公闔家安全事大,小侄請二姨夫護送彭恩公啓程,日後有緣,自當走懺情谷詣府叩謝大德。”

“賢侄與人有約,是何種約會?”

君珂不能說,淡淡一笑道:“極平常的約會,會期早着哩。”

無情劍客心中有數,看了君珂的神色,他有點了然,這種約會定非“平常”兩字可以推搪得了的。但君珂的語氣中,卻大有拒人於千里外的神情流露,顯然有難言之隱,目下不可能逼出內情的,便暗自留心,且不必先行揭破,問道:“賢侄既然有事,我自當代爲護送彭老弟首途。但不知賢侄今後行止如何?”

君珂俊目中神光電射說:“二姨夫可暗中僱舟護送彭恩公悄然東下,小侄則放出消息,說是要護送彭恩公到施州衛就任,舍舟就陸,沿江右官道西上武昌府,引誘銀劍白龍出面,宰了這人面獸心的畜生,永除後患。”

無情劍客一驚說,“賢侄不可,你怎能以單人只劍冒險與匪羣拼命?”

君珂哼了一聲,不以爲然地說:“小侄單身一人,天下大可去得,相信能留下小侄的人,除了青城煉氣士之外,能者不多。”

行止就此決定,無情劍客上街踩探消息,並找下放的船隻,其餘的人在店中早早歇息。

君珂的心情有點焦躁。他知道,這次使用金蟬脫殼調虎離山計,他自己所冒的風險是不言可喻的。如果中途泄露行藏過早,賊入必定傾巢而出,大索水陸兩途,勢必危及無情劍客護送的大計,假使賊人不在中途下手,定然計劃得極爲周密,設下天羅地網,在前途等待着他,能否闖出天羅地網,他不敢往下想。

他開始拾掇行囊,行囊極簡單,一個裝換洗衫褲的小包裹而已。百寶囊是隨身攜帶的,白龍筋鞭圍在腰中,另有一把拾來的長劍之外,另無長物。

收拾停當,他正想外出,門外突然響起弓鞋細碎聲,接着門環輕叩了三下。

潯陽店後進上房極爲幽靜,前院有花園,後院是亭園,一排上房用走廊連起,每一間皆有內室。落店的人三更燈火五更雞,客人都在五更會帳離店各奔前程,所以上房中早已沒有客人住宿了,偌大的後進,只有他們三男四女寄宿。

隔壁是彭勝安的上房,弓鞋聲從隔壁漸漸移近,想必是小丫頭小云來了。

“是小云姑娘麼?”他出聲問,一面拉開了房門。

門外果是嬌小玲瓏的小云,她盈盈行禮,說:“公子爺萬安。小婢奉小姐之命,前來打擾公子爺的清靜。”

小云雖僅十三歲,但也算是女人,他的房間不能有女人逗留,所以他拒擋在門外惑然問:“小姐有事麼?”

“是的,小姐着小婢稟知公子爺,倘若公子爺不同往懺情谷,小姐不放心公子爺單身涉險,所以絕不隨鍾爺啓程。”

君珂一怔,急道:“這……這怎成?已經決定了的,怎能更改?是小姐的意思?”

“是小姐的意思,也是夫人的意思。小婢告辭。”說完,斂衽行禮退去。留下怔在房門口的林君珂。

有些人常自我吹牛,對處事自認有一套,說是大丈夫挑得起,放得下,不錯,大有道理。這種人性格的趨向,概略可分兩種。一是真正的大英雄,意志堅強,心硬如鐵,不受任何事物所左右,不爲任何境遇所動搖,說風是風,說雨是雨;另一種像鐵石,陰沉凝重,深藏不露,似乎經常在用冷漠的神色。冷眼窺伺塵世的紛擾,他自己則擇肥而噬,爲達目的不擇手段。這兩種人都可怕,他們的意志和所追求的事物,常會毀滅別人成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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