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宸撩衣坐下,頭髮尚且溼溼的,在胸前滴着水珠,渾身散發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還混雜着男子的氣息。他端了一杯酒仰頭就喝盡,道:“反正沒人住,空着這麼多院子留來做什麼,就把芳菲苑拆了。我看着就心煩。”
蘇靜笑道:“以前三哥看着愛都愛不及,可不會心煩。真正心煩的應該是碧華苑纔對。”
“以前的事你果然都還記得一清二楚。”蘇宸抿了抿脣,看他一眼,道,“你怎麼有空來我這兒。”
“只是覺得很久沒來了,怎麼,來找三哥喝兩杯,三哥還要把我趕出去?”
蘇宸端着酒杯,思忖了一下,問:“葉宋和皇上在一起?”蘇靜沒有回答,他又道,“不然你喝酒都會去找她,不會來找我。”
蘇靜也不客氣,不鹹不淡道:“可許久也不見三哥在她面前露臉,這是打算放棄了?”不等蘇宸回答,他亦又道,“要是想坐收漁翁之利呢,我勸三哥就不要肖想了。鷸蚌相爭,總有一方勝一方敗,不會兩敗俱傷的。”
蘇宸抿了一口酒,冷笑一聲,道:“看來你是敗了。也不瞧瞧你現在這個樣子,真應該拿鏡子好好兒照照,簡直像只鬥敗的公雞,被人拔得連根毛都不剩了。”
蘇靜挑起一邊嘴角嗤笑一聲,給蘇宸倒酒,道:“總比你好,一開始就被踢出局了。”
兄弟二人你譏我諷,蘇靜帶來的酒很快就去了一大半。蘇靜問:“你爲什麼不去她面前晃來晃去了?”
蘇宸道:“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他看着蘇靜,“看着你和皇上搶,我覺得我有必要反省一下。想要得到一個人,靠硬搶是不行的,尤其像葉宋那種女人。”
蘇靜手扶着酒罈聲聲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葉宋最初是他蘇宸的女人,雖然想起來依舊很不甘。但蘇宸爭搶了這麼久,也沒能把她從別人身邊奪回來。以前是他傷得葉宋太深,他也想好好地補償。可是他親眼見識了,葉宋可以對自己狠到什麼程度,她可以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也可以把自己弄得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儘管全是爲了另外一個男人,他也不由自主地心疼。
蘇若清迫她的時候,他身爲一個旁觀者,似乎能夠看清,從蘇若清的身上看到自己從前的影子。越是迫她,心就越疼。
他只是在想,愛一個人應該怎麼愛,付出應該怎麼去付出。
英姑娘殺進來時,蘇靜正把自己灌得半醉。他似乎不在乎世事如何,也不在乎明天會怎樣,只在乎今朝有酒今朝醉。英姑娘扯着他的衣襟使勁兒搖晃,道:“蘇哥哥你給我醒醒!”
蘇靜良久才眯着眼睛細看眼前的少女,嗓音中柔柔帶點兒沙啞,似世上最溫醇的春風,道:“英子,你怎麼來了?”
“你爲什麼不跟葉姐姐好了?”英姑娘劈頭蓋臉地問,“這幾天哪兒找你都找不到,你倒好,還有心思在這裡喝酒!你知不知道葉姐姐和另外一個姓蘇的走那麼近,你就不着急一下嘛!”
“急?”蘇靜支着下巴,一臉茫然地問,“我應該急什麼?”
“哎呀你笨,你就不怕葉姐姐被人搶走了啊!”
蘇靜溫溫笑說:“沒有任何人能夠搶走她,她的心想跟着誰走就跟着誰走。”看起來雲淡風輕,可那語氣裡盡是失落。
英姑娘氣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有出息了!你想想你跟葉姐姐同甘共苦的時候,你要是就這麼輕易妥協了,那你恢復記憶做什麼?你那麼努力想要記得她做什麼?你馬不停蹄地趕回來陪在她身邊又是幹什麼!”
蘇靜瞠了瞠眼,手扶着額頭。
英姑娘繼而又道:“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嗎,我跟你們不一樣,我連想要爭取的餘地都沒有了,我連所有的希望都沒有了。可是蘇哥哥你,放手一搏的地方多得數不清!莫要到時候像我一樣後悔莫及!”
蘇靜臉上的笑意沒有了,周身的氣息陡然清寒了起來。他半低着眼簾,眸光若有若無地落在桌面上,又好似遺落到了遙不可及的記憶中,不悲不喜道:“你一個乳臭未乾的臭丫頭,懂什麼?只要她選擇的,她覺得好的,我都不會去阻止。”
英姑娘最討厭別人說她小丫頭長不大之類的話了,一聽到這話卻是從蘇靜嘴巴里說出來,就覺得無比的火大,衝他吼道:“我當初就是一個乳臭未乾的臭丫頭,才眼睜睜看着我爹死去,看着蘇漠爲了救我而死去!你個混蛋!”她一腳踢在蘇靜的身上,蘇靜也曉得自己說了重話不吭聲也不躲閃,“我再也不想看到我身邊的人支離破碎,而我身邊僅剩的人就只有你們!誰說感情都是無私的,你要不去爭取那纔是遺憾終生!只要葉姐姐好是麼,你覺得她這樣很好是麼,那爲什麼她每天都和葉大哥去軍營裡把自己跑得精疲力竭纔回來,那爲什麼我都沒怎麼再見她真心實意地笑過!今天晚上葉姐姐沒有回來,她被姓蘇的接走了,葉青說有可能是去了城郊的別莊,要是一晚上不回來,你自己看着辦吧!”
吼完了,英姑娘就轉身跑了。
蘇宸有些詫異地看着英姑娘的火紅背影消失在外面,不由問:“這到底是從哪裡闖出來的丫頭?”他不瞭解英姑娘這個人,當然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蘇靜和葉宋也對她的來歷絕口不提。除了葉宋葉青和蘇靜以外,別人都對她的身世感到迷茫。
蘇靜手撐着桌面就站起來,道:“我先告辭了,改天再和三哥喝酒。”說罷不等蘇宸回答,也飛快地轉身往外面跑了。
英姑娘吸了吸鼻子,抹了抹酸澀的眼眶,騎馬正準備走時,蘇靜如風一樣從裡面飛奔了出來,適時拉住了英姑娘的馬繮。英姑娘心裡沉沉地踏實了一下,嘴上不饒人道:“你幹什麼,好心沒好報!就當我是個無理取鬧的丫頭好了,就當我今晚沒來找過你!”
蘇靜一下子把英姑娘扯了下來,手往她頭上揉了兩下,道:“英子,是我不對,你罵得好,是我錯了。把你馬借我用一下,行不行?”
英姑娘還沒說行還是不行,蘇靜就已經翻身跳上了馬,勒了勒繮繩,低頭對英姑娘說道:“你一個人走回去我不放心,進去叫我三哥喊人送你回去。我先走一步。”說罷猛夾馬肚就飛快地跑了出去。
英姑娘聽着那馬蹄聲漸漸遠去,道:“還好,還不算徹底的無藥可救。”
蘇宸隨後也走了出來,站在門口發現哪裡還有蘇靜的影子,只餘下門口孤零零站着的英姑娘。他也的確是把這英姑娘當成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看待,但畢竟是葉宋看起來很在意的人,他怎麼怠慢,於是道:“本王差人送你回去吧。”
英姑娘拍拍手,轉身就走,道:“不用了,本姑娘有手有腳,自己會走。”
“姑娘家晚上在外面走,多危險。”蘇宸用長輩一樣的語氣說道。
英姑娘回頭,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蘇宸,靈俏一笑,道:“我看你才更危險。”
話音兒一落,侍衛就有些情緒不穩地叫道:“王爺當心,有蛇!”
蘇宸定睛往地上一看,果真一條蛇不知從哪個牆縫裡鑽出來的,正蜿蜒往門口爬行。這個時節了,就是有蛇又怎麼會明目張膽地跑出來,蘇宸正欲上前制服,英姑娘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笑容有些詭異道:“小心些,它可是有毒的噢。”
馬蹄聲急促地跑出了城,在空氣裡留下了空曠的迴響。月夜下,蘇靜的臉像是被覆了一層瑩白的霜,那雙桃花眼亦像是被霜打了一般,滿山谷的桃花寂然不再。髮絲隨着軟絲衣袍,被盈風揚起。
他腦中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倘若今夜不來找葉宋,他這一生是否都會有遺憾和後悔?
城郊十里外的別莊,安靜得似一盞在湖中漂浮着的蓮燈。當蘇靜喘着氣抵達時,對面的燈火朦朧而嫣然,仿若一副幻景,若隱若現。
他在湖邊久久矗立,直到呼吸漸漸趨於平穩。
葉宋和蘇若清在房裡殺了兩盤棋。儘管蘇若清已經手下留情了,可葉宋棋藝拙劣不說,又許久沒碰過這玩意兒,自然都是滿盤皆輸慘不忍睹。她神色凝重,皺眉深思,十分較真的模樣被蘇若清全收進眼底,不由淡淡地笑。
葉宋道:“你平時忙國事的時候就已經夠傷神傷腦的了,爲什麼偏偏還喜歡這樣變態的娛樂方式,就不怕將來提早老年癡呆?”
蘇若清語氣閒散道:“誠然,還有什麼事比政事國事更加傷腦的?相比起來,其餘的都不過是一種放鬆,況且與你對弈,絲毫沒有費腦,覺得十分輕鬆。”
葉宋擡起眼來看着他,呲了一聲,道:“你這是在挖苦我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