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落水,是在孫蘭返回途中,那一處恰恰是空無一人,來往路上的侍從也說不曾見到旁人。
孫蘭第二次方纔醒過來,瞧着弋棲月,面上卻有些恍然。
弋棲月瞧着她的模樣,心下算計着——
孫蘭分明是個聰明、機靈的人,怎麼可能無緣無故跌入水岸那般寬的水池裡?
此後恐怕有人作祟。
“孫蘭,現在怎麼樣。”
孫蘭白着一張臉,倒是點了點頭:“謝陛下,已經好多了。”
弋棲月皺起眉來:
“平白無故,很難落入那水裡。”
“孫蘭,發生了什麼?是不是有人推你下水?”
孫蘭白着一張臉,愣愣地看着弋棲月,點頭,隨後卻又搖頭。
弋棲月皺了皺眉,不解其意。
孫蘭卻小心翼翼道:
“微臣……是自己走着的。”
“本是離着那水塘很遠,而後不知怎的,只覺得背後有人用力一推,我沒停住步子,便栽進了水裡。”
而她恰恰是個不會水的,四下又無人。
如此,險些生生嗆死在水裡。
弋棲月皺了皺眉,一路走過來,早已格外警覺了:“你在看診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可有碰見奇怪的人?”
孫蘭愣了愣。
胥先生。
此前她碰見的人便是胥先生,他拉着她說了許久,最終把話頭引到陛下身上,詭異得緊。
但是,最後她分明親眼看着胥先生被婢子叫走的,說是掌門尋他。
如果是墨掌門尋胥先生,他怎麼可能回來加害於她?
“倒是有奇怪的人,同微臣所見所聞也是契合的。”
“只是……此後他被墨掌門叫走了。”
弋棲月皺了皺眉:“卻是何人?你瞧見了什麼?”
孫蘭猶豫了一下,隨後道:“回陛下的話,是胥先生。”
弋棲月也是一愣。
胥先生?
在她的印象裡,胥先生分明是蒼流裡面、僅剩的,爲數不多的,讓她心無芥蒂的人。
不管是從小到大他的悉心看診,還是此後湮罪臺前,他替她仗義執言,隨後又給她護住經脈的藥丸——雖然如今尚不清明,這藥丸究竟是胥先生給的,還是墨蒼落讓他給的,在弋棲月眼裡,落難時的幫助,最爲可貴。
“孫蘭,你且說。”
孫蘭咬了咬牙:“回陛下的話,微臣給掌門夫人瞧病時,墨掌門有事離開了,掌門夫人燒得厲害,微臣隱隱約約聽見她喊着先生說——”
“你不是說你殺了她嗎?你不是說,那客棧你拿得準麼?”
“爲什麼,現在她還活得好好的,還將我逼到這步田地……”
“先生,我要讓她給我的孩子償命……”
“陛下,微臣當時便想,在微臣之前給掌門夫人看診的,只有胥先生一人,微臣心裡起了懷疑,趁着沒人來安定下來掌門夫人便抽身離開。”
“誰知道出了門竟然碰見胥先生。”
“他同微臣說起掌門夫人的事,着重說‘心病一事’,微臣擔心他發覺,胡亂編了當初阿鈺的事,誰知胥先生卻以此事說到陛下。”
“微臣說自己斷不敢言,也斷然不知,幸好此後胥先生也被人叫走,說掌門喚他過去。”
“微臣瞧着他離開才繼續走,然後便被人推入水裡了……”
弋棲月聽下來,眸光卻是愈發暗沉了。
時蕪嫣若是喚出‘先生’來,八成便是換的胥先生。
且不說此前看診的只有胥先生,據弋棲月所知,能被時蕪嫣喚作‘先生’,而且迷迷糊糊叫出來,顯然頗爲熟悉的人,整個蒼流大抵也只有胥先生一人了。
這一切,如若真是胥先生所爲,恰恰也是切合得緊。
譬如秦斷煙那一句‘其實是’,大抵便是一個她弋棲月不會預料到的人。
譬如此後她在蒼流時,時蕪嫣莫名其妙地中毒,然後要取她的血來解毒,而那時她若是再取出血去,只怕會丟了性命,她誓死一搏不肯給血,可之後時蕪嫣的毒也莫名其妙地解了。
如果……這是胥先生所爲,他想要置她於死地,只需要隨口說出一句‘中毒’,然後說一時配不出解藥,但是情況緊急。衆人皆知她弋棲月的血可解毒,這無疑能將她推到風口浪尖。
一切都是這般合乎舊事。
若說還有什麼疑問,那大抵就是,當初她還小時的種種。
愣了半晌,最終弋棲月咬了咬牙,擡手攥住孫蘭的手:
“此事委屈你了,也辛苦你了。”
“這幾日先好生歇息着,養好身子,朕不會讓你白白落進水裡的。”
孫蘭愣了愣,隨後忙道:“謝……謝陛下。”
說着竟是要起身。
弋棲月擺一擺手,示意她不必行禮。
站起身來,面上四平八穩,心裡卻是分外猶豫。
最終想着——
不論如何,還是先將暗器一事告知夜宸卿。
然後派人去查胥先生的信息,如若確鑿——那麼時蕪嫣解毒之日,便是她讓墨蒼落殺死胥先生之時。
親自寫了信發給夜宸卿,亦是派湛玖安排人去查胥先生的種種。
只可惜,胥先生終究是上了年紀的人,並且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安安穩穩待在蒼流山,除了幾次任務之外,幾乎不曾出山,無從查起。
至於他的身世……
除了這個有些特別的姓氏之外,便什麼都不剩下了。
‘胥’,這樣一個姓氏,格外奇怪,可弋棲月身爲皇帝,卻是除了胥先生之外,不曾再見過的。
三日後,墨蒼落一行人再度離開北都。
時間短暫,弋棲月在送走墨蒼落時,夜宸卿那邊沒有回話,而湛玖那邊也拿不出消息來。
於是弋棲月只能拿着那紙合約,面上裝得平平淡淡:
“墨掌門愛妻心切,朕甚是感動。”
“只是如今,事情隔閡甚多,朕一時也無能爲力。”
“既然合約尚在,墨掌門若是信得過朕,便請容許緩些時間。”
墨蒼落眸光深深地瞧着她,聞言眯了眯眼睛:
“陛下說得是。”
“如此……便拜託陛下了。”
他語罷轉身過去,卻在轉身之時,控制不住地掃向她的手腕。
天氣寒涼,弋棲月這一身袖子極長,他根本瞧不出來,她腕子上還有沒有那鐲子。
可是也問不出來,她究竟帶沒帶那鐲子。
他轉身過去,心裡卻覺得自己可笑。
曾幾何時,當他確信她念着他,爲他好的時候,他想着,這丫頭不會變心,而他有更爲重要的事情,等他忙完那一切,再陪她補償她也是不遲的。
可事實證明當時他的想法是錯的。
如今,這丫頭變得讓他琢磨不透,雖說她爲了他肯同夜宸卿一刀兩斷,讓夜宸卿離開北宮,可是前提也是他以社稷之事相逼,何況……這並不能代表,她是歡喜他的。
可就在現在,他偏偏就捨不得了。
偏偏就要在心裡想,她究竟是如何意思?
偏偏希望,她對他走心。
自己……大抵也是賤骨頭。
墨蒼落不再回頭,脣角的笑意卻是澀然而暗冷。
如今時蕪嫣躺在一側的車架裡,病雖然將將好了,卻也已經沒有力氣切切察察了。
以至於,外面這一番本應讓她放心甚至感動的談話,她也沒聽見。
至於胥先生。
他此後知道孫蘭沒有死,心裡惴惴然,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在絕對的力量差距面前,如何能敢使用那些上不得檯面的小伎倆?
其實那一日,孫蘭落水,的確是他動的手腳。
此前孫蘭發現他,同他談話時,胥先生已然發現了,孫蘭雖然說話滴水不漏,但實際上,也是在刻意地逃避一些話。
甚至,她在強行掩飾自己的慌亂。
可惜當時胥先生摸不清這孫蘭究竟會不會武功,而她顯然已經滿是戒備,事到一半,墨蒼落回去了,又打了岔。
於是胥先生思量了一下,決定繞個彎,繼續此前的計劃。
他刻意在走到拐彎處時,同那丫鬟說,他還有關於夫人的一事要詢問孫太醫,請她稍等一二,隨後匆匆離開。
他趕上孫蘭的時候,她的腳步已經放緩,顯然是放鬆了心思,不再戒備了。
胥先生一路跟着她到幾乎無人的花園,最後出手將她推入水中。
孫蘭便在水中撲騰,胥先生在暗處,知曉她不會水,愈發放心。
心下想着,如此也方便了,比起剛纔直接殺了她或者劫她走,如今這樣,假裝是個意外,反倒更能讓自己免於被懷疑。
只可惜,算計着那邊那丫頭在,又怕被懷疑,胥先生註定不能在看着孫蘭徹底死透了才離開,否則時間上,太容易被查出來。
瞧着那邊孫蘭的掙扎愈發無力,他沉了口氣,打算賭上一把,便轉身離開了這一處花園。
可是……
誰曾料到,當時眼看着半條命都沒了的人,竟然能活下來?
也許孫蘭能猜出來,或者,即便她猜不出來,一旦將事情告知弋棲月,弋棲月是何等機敏的人,只怕也要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了。
思量間,胥先生滿頭冷汗,擡頭暗暗瞟了一眼弋棲月。
孰知如今弋棲月只是擡眼看着墨蒼落的背影,全然沒有注意他。
胥先生再度鬆了一口氣。
——也許還沒有被懷疑,應當還有時間周旋。
只需要找到一個替罪羊,他便可以徹徹底底、金蟬脫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