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所謂所處的地方越高,朝向你的箭矢便越多。
這一瞬,弋棲月的頭腦裡閃過了太多太多的人影。
東西南北,四國四方,竟是有太多太多。
終究她卻只能徒然咬了牙:“把事情先壓下去,免得多嘴的人無中生有,編造說是朕出了狀況。”
湛玖一愣,隨後忙頷首稱是,匆匆而去。
他身形消失的一瞬,門邊傳來了腳步聲。
正是玉幕緩緩而來。
“陛下。”
弋棲月收攏了僵硬的面色,回以一笑:“玉先生,叨擾了。”
玉幕笑了笑,隨後一比手勢,請她進去。
弋棲月自是依言前去,一路入了書房,坐在桌案邊。
一旁的小侍童年紀不大,卻頗懂分寸,低着頭給二人倒好茶,隨後乖順地行了一禮,得了玉幕應允便緩緩退下,自始至終便是一眼也不曾擡頭瞧。
弋棲月不動聲色瞧着,心下卻是安穩了幾分。
玉幕那邊飲了一口茶,隨後啓口道:
“話大抵已經帶給陛下了,同生相煎蠱,確是配不出解藥的。”
弋棲月鎖了眉頭:
“如今配不出……玉先生,還有朕的血,朕的血真的不能解蠱?”
玉幕搖了搖頭:“陛下,昔日關於陛下血的奇用,實則是片面之言。”
“實不相瞞,陛下當年服下的藥物,老朽確是研究過一二的。”
“依老朽的話,陛下的血,若是放到平日裡用的毒上,大抵許多可解,但是蠱上,便是基本都解不得,當初西國之戰陛下以血救人,老朽也是聽說了的,那大抵是因爲那味蠱的組成同毒八分相像,因此沾了個邊。”
“而同生相煎蠱是至高至密的蠱,自然是解不得的。”
他嘆口氣,又道:“幸而陛下心思謹慎,並未對自己的血過分自信。”
弋棲月點一點頭,旋即鎖了眉,兀自咬着脣算計。
半晌又道:
“那先生是確信……此蠱無解?”
玉幕點了點頭。
弋棲月咬了咬脣邊,又道:
“玉先生,容朕說句不當說的,這世間萬物,生生相剋,便是傳說中的焱毒,尚且有破解之法,先生何以如此篤定,此蠱配不出解藥來?”
玉幕聞言,只是低聲道:“萬物生生相剋,確是不錯,而也是恰恰因此,此物配不出解藥來。”
他沉了一口氣,又問:“不知陛下可通藥理?”
弋棲月愣了愣,旋即如實答:“大抵常見的毒還是知曉,但是具體的醫術醫理,便不知了。”
玉幕又問:“那可能辨得清、記得住諸類草藥醫物?”
弋棲月又答:“說來慚愧,只識得應急包紮,旁的一概不知了。”
她停了一下,又問:
“莫不是方纔的問話,唐突了先生?”
玉幕聞言笑笑:“陛下多慮了。”
“旁人來尋藥,配不出來,自當告知原因,此事斷不會因爲陛下的身份而改變。”
“老朽只是在想,當如何同陛下解釋清楚。”
弋棲月便頷首:“謝過先生了。”
玉幕便繼續道:“這世上萬物生生相剋,有的極爲刁鑽,只可惜當初製作這蠱的外家祖宗,用了冰蠱,將兩味相剋的毒物生生摻在了一處,使之無從相剋相除,若是中蠱,勢必是兩味毒物俱起,若是配置解藥,在其中添加相剋之物,又會被冰蠱吸納入原有的另一處毒物內,如此,毒性不減反增,因此無從解蠱。”
弋棲月聞言愣了愣,隨後卻道:“如此說來……”
“之所以不可解蠱,大抵便是因爲那名爲‘冰蠱’之物了。”
“玉先生,卻不知這冰蠱爲何物,可是有解?”
玉幕搖首道:
“陛下倒是尋到了關鍵點,確確實實便是這冰蠱,只可惜,冰蠱無解,即便有,也是千百年來不曾尋到的解。”
“實不相瞞,冰蠱的激發便是源自玉某人的祖上,如今玉某身上還留着那二位老祖宗的血。”
“傳說當年東西兩座巍巍高山,各自於山頂存着一蠱,此後一蠱爲先祖母所有,另一蠱爲先祖父所有,一陰一陽,一男一女,更是難以突破了。”
弋棲月愣了愣,隨後鎖緊了眉頭:“如此,玉先生的意思是……”
“同生相煎蠱的解藥,即便是找尋,也只能從玉先生此處,只是玉先生已確定配不出來?”
玉幕頷首:“對不住陛下了,但老朽確是此意。”
他說着,心下也是過意不去,便又道:
“其實,除此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是極好解決的。”
“至於這一處……大抵是當年外家祖宗恨極了本家,纔會下這般狠的手。”
“其實身爲醫者,老朽也盼着能多配出幾副解藥,救人性命。”
“只可惜……”
弋棲月這邊,自然也能聽出來,玉先生乃是誠誠懇懇,情真意切。
她也能明白,玉先生此番,不僅僅是爲了告訴她,他配不出解藥。
更是想要告訴她,他配不出來,這世上便也無旁人可以配出來。
大抵是他終究不想再給她一部分蠱藥。
弋棲月是可以理解的,醫者仁心,此蠱既然無解,玉先生也不肯讓其流落民間,禍害百姓,只是……
她弋棲月確是有想保護的人的。
玉先生配不出來……
她也捨不得放棄啊。
她兀自咬了咬牙,默不作聲地又將玉先生的話咀嚼了幾遍。
末了忽而低低道:
“先生已經盡力,朕是理解的。”
“不過……玉先生,朕還有一事不明。”
“不知先生可肯同朕細細說來。”
玉幕愣了愣,旋即頷首:“陛下請講罷。”
弋棲月擡起眼睛來定定瞧着他,話語間滿是認真:
“玉先生方纔所說的,‘冰蠱的激發源自玉先生的祖上’,全全看來,這冰蠱少說也激發了三五百年,朕不明,不曾聽說這世上有如此持久的蠱,何況玉先生的二位祖上,應是早已仙逝。”
“因此朕不明,究竟是這冰蠱着實神奇,還是說,這麼多年來,冰蠱並沒有發作?”
玉幕聞言愣了一愣,隨後神色卻有些木然。
“陛下倒是說着了……”
他喃喃唸叨了一句。
弋棲月眉頭一緊:“先生,如何說着了?”
玉幕愣愣地鎖了眉,卻是下意識又補了一句:
“確是玉某人這麼多年來都想岔了。”
“家譜裡傳下來的‘冰蠱的激發’一章,大抵此激發,非彼激發。”
弋棲月在一旁,瞧見玉幕眼中的色彩,卻是不明所以。
不知此,亦不知彼,如何能明白了……
“先生還請明言。”
不過,心下多少也燃起了幾分希望來。
玉幕便道:“陛下所言甚是,這蠱再強,持持久久發作上數百年,也是極難,如今想來,所謂‘激發’二字,大抵是指故事裡的,冰蠱由冰蠱花中的激發,如此冰蠱才爲冰蠱,而不是一株花。”
弋棲月在一旁皺眉。
玉幕又道:“陛下若是不明,大抵可以一想罌粟。”
“罌粟本爲花,亦可入藥,而若取起蒴果漿液秘製,則可使人神情恍惚,頭腦不明。”
“所謂冰蠱,與之隨大有不同,但是根本意思,大抵是一致的。”
“冰蠱千百年前的激發,大抵指的是它從冰蠱花中的分離。”
弋棲月的頭腦大抵清明瞭,可是依舊算不清楚,於是只得問道:
“那先生的意思可是……如今這冰蠱未起效用,解藥是可以配出來的?”
孰知方纔振振有詞乃至做比的玉幕,回答起來也甚是肯定:
“自然是不可。”
“一旦同生相煎蠱入人體起了效用,內在的冰蠱自然而然會被激發,如若做不到這一點,同生相煎便也稱不得蠱了,當年的外家祖宗,也便失了功底了。”
“因此,同生相煎蠱的解藥,依舊是不可能存在的。”
弋棲月聽着他篤定無比的話,卻只覺得心裡着火。
敢情他說這般多,到頭來也是想證實——
同生相煎蠱確不可解?!
倒還是白白惹得她燃起希望來。
若是如今這般做的不是玉幕,而是旁人,只怕弋棲月早已按耐不住性子,擡手便命人將這院子給一鍋端了。
只可惜偏偏是玉幕。
弋棲月強忍着不讓臉黑沉沉的,勉強笑了笑起身:
“朕明白了,如此也勞煩玉先生了。”
“如此只盼先生依言將同生相煎蠱的半數給朕,人命關天,朕還需繼續找尋找尋。”
心下自嘆——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孰知玉幕那邊卻是遲疑了,他擡起眼來看着她,忽道:
“陛下要這解藥,本就是爲了救那一個人,老朽可是說對了?”
弋棲月愣了愣,自然能猜到玉先生所謂的‘那一個人’是誰,畢竟同生相煎蠱在墨家手裡,玉先生精明如斯,如若他猜不到,纔是怪事。
可卻是絲毫不肯顯得弱氣,更何況如今她同夜宸卿的關係……也是說不清,道不明。
於是她略一凜眉:
“總歸是爲着救人,先生還是請勿多問了。”
玉幕這邊笑笑,卻道:“如今此人應是不曾中蠱的罷。”
弋棲月心下自是不痛快,只盤算着,玉先生大抵是不想將蠱還給她了,於是道:
“如今卻是無事,只是世事反覆,以後事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