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昰剛離開京城沒多久, 隊伍還沒到達通州,秦昭就從通州前線送了一個女人回來。
一輛青布小車, 卻派了十來個兵丁護送,還有兩個宮人隨車侍候着,車中人不出聲也不露面,食水都是宮人送到車中去。
信報送進甘露殿裡,衛善挑了挑眉頭,小德子縮着脖子把信遞上去, 喉嚨口不住嚥着唾沫,陛下出徵這才三兩個月,身邊就添了新人,還巴巴的把人送進京城來, 說不準這是有喜了。
小德子低着頭, 舌頭還得捋直了稟報,聽見皇后輕輕應一聲, 渾身都要打哆嗦,到底跪直了, 等着衛善拆信, 自己這個報信的, 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一頓排頭了。
沉香已經在備嫁了, 衛善特許她不必當差, 她卻不肯歇着, 還來衛善身邊侍候, 聽見小德子這麼一席話, 滿面憂色的看着衛善,心裡磨牙,王七這個傢伙,竟半點信報也不送來。
殿中人人都是這麼想的,秦昭出征在外,這可跟原來苦戰不同,御駕親征該有的一樣不少,陛下走的時候,白姑姑便婉轉問過,要不要選兩個老實的宮人陪着,沉香已經定下了人家,落瓊卻還沒有着落。
白姑姑想了一回,這些宮人裡,也只有落瓊跟着娘娘最久,她的忠心是這些年裡有目共睹的,這一去少則一年,多則兩年,戰事什麼時候打完都不知道,不放一個心腹在身邊,怎麼安心。
白姑姑知道衛善年紀漸大,性子也不似原來那麼衝動了,可那份傲氣還在,話說得十分軟和:“縱不是爲着別的,宮中人到底乾淨些,外頭那些可保不齊是什麼來路了。”
衛善笑着搖一搖手:“姑姑肯說這些便是難得了。”
徐太妃和碧微兩個來來回回看她許多次,想說的話卻怎麼也沒說出來,在她眼前晃得她都煩了,還是白姑姑把這話說了。
白姑姑跟着她這麼久,房中事一向是她料理的,衛善當着她也沒什麼好隱瞞:“他若是真想有,我防得鐵桶一般也一樣會有,他若沒這個心思,那便針插水潑都不進。”
白姑姑深有憂色,可知道衛善性子倔犟,既然已經回絕,就再不會改口了,到底沒有添人在秦昭身邊,由着陛下孤身去了戰場。
秦昭走了,朝中臣子卻沒歇着,三月裡該選秀女,奏摺早早呈送上來,陛下既有旨意一切都由皇后定奪,這摺子便遞到了衛善面前。
原來禮部是想走一個過場,他們送上奏摺,秦昭婉拒,廣徵秀女也不急在這一時,連四方味都不進宮門了,何況是四方女子。
可這婉拒得是陛下自己拒絕,才顯得他一心爲政一心爲國,輪到皇后駁回,難免會留下個悍妒的名聲,可皇后娘娘眼都不眨立時就把奏摺打回來。
朝中有林文鏡和章宗義,無人敢當面說些什麼,背後卻時有議論,只不過沒人傳到衛善耳中罷了,此時從前線送了個女人回來,聽見消息的,便都欲看看皇后娘娘會如何處置此事。
衛善拆開信件,這封信寫得十分潦草,似是匆匆寫就,卻將前因後果都寫得明白,這個女人是魏人秀。
她一時緊了指尖,把信紙都給抓皺了,殿中本就人人屏息而立,看衛善面上變色,連大聲兒都不敢喘,小德子離得最近,頭埋到大紅軟毯裡頭。
皇后娘娘實是少有發怒的時候,這回也依舊不曾發怒,只見她把那張信箋疊起來塞到袖中,問小德子道:“人在何處?”
小德子聽她聲音未變,趕緊回話:“人送到城郊萬福寺去了。”
衛善整整衣裳,對沉香道:“給我預備一身常服,我要出宮去。”又對小德子道,“預備一輛車,不打眼些。”
衛善的意思是要微服出宮去,沉香趕緊預備出衣裳來,替她梳頭換衣,自個兒也換了一身普通宮人的綠襖,一面手腳不停,一面規勸衛善:“娘娘是要出宮見那個人麼?”難道那女子當真有孕?
比白姑姑擔心衛善不同,沉香從未有疑心過陛下娘娘兩人中間能插進什麼來,白姑姑那話若是被落瓊知道了,必要同她吵鬧的。
衛善看這丫頭替自己操心,拿起牙梳來把頭髮抿上去,看沉香挑出來的首飾還是過分貴重,知道她以爲自己是要去擺威風的,對她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挑再素些的來,你呀,滿肚子的心只管想着自個兒就是。”
沉香看她神色鬆快,這才略略安心,當真替她挑了素色的,衛善櫃中再素的衣裳也繡金繡銀,換了一身蜜合色雲雁紋衣裙,披上斗篷,拿上出宮的魚符,還往九仙門去。
這會兒出城,得急趕着才能趕回來,衛善不欲催開城門,可又實在着急見一見那車中人,出了城門便不再坐車,翻身上馬,一路去了萬福寺。
護衛緊隨其後,到了山門前,早有人等候,衛善一路進到後院禪房,門口那十幾個兵丁來回巡視,見是衛善來,這纔打開房門讓她進去。
屋裡一眼便望得到底,兩幅黃簾掩着木榻,一桌一牀一凳,油燈還沒點起來,桌上擺了些素齋菜,一碗米飯,都未曾動過。
魏人秀坐在牀上,杏黃簾子掩着她上半身,只露出裙子裙腳來,她不曾伸掀簾,也只看得見衛善那裙上那欲飛的雲雁。
兩個護衛一左一右的守在衛善身邊,衛善擺擺手:“你們出去罷。”
護衛卻不肯動彈,抱拳道:“娘娘千金之體,豈可以身犯險,這女子十分兇悍。”三五個人進不了她的身,這一路上也不知有多少次想要逃脫,偏偏陛下的命令是不許對她無理,不能縛不能綁也不能剝了她的衣裳讓她無處可逃,就只能時時輪換,日夜不停,趕緊送回京城來。
衛善擺擺手,護衛們便讓兩個宮人進來,衛善一瞧,連這兩個宮人都是武婢,果然是防着她逃走,倒也不再拒絕,上前掀開了簾子,叫了她一聲:“阿秀。”
魏人秀身上已經沒有半點給攻擊人的東西,連發上的簪子都卸了個乾淨,武婢這才放心衛善去掀簾,魏人秀擡頭起來,似乎已經多日不曾睡飽吃飽,面色灰敗,看向她的目光一點精神也沒有。
衛善設想過再見魏人秀時的情形,看她如此憔悴頗不忍心,側身吩咐道:“叫人預備一隻乾淨的浴桶來,燒熱水給……給袁夫人洗漱。”
魏人秀只擡頭看了她一眼就又低下頭去,聽見袁夫人三個字,怔然擡頭,眼底堅冰融化,透出一點水光來,抖着嘴脣想問問衛善袁含之怎麼樣了,卻怎麼也問不出口,她父母正被敵圍攻,而她心裡竟還想着袁含之。
衛善走進內室,看屋中只有一張牀,櫃桌都無,心中猜測她怕是要在萬福寺長住了,叫了沉香,沉香進來,沉香看見魏人秀吃了一驚,又立時斂去神色,看衛善的眼色,答上一句:“知道了。”
轉身出去便吩咐小德子添置東西來:“也不必太好的,竹造的便是了。”
小德子鬆了一口氣,他還當娘娘來此是來煞氣焰擺威風的,一看娘娘主動給這女子添東西,倒有幾分探究,往裡頭張一張,沉香對他道:“這是袁夫人,可不能走漏風聲。”
小德子一聽,恍然大悟,立時去辦,有了身份就知道該辦什麼規格的東西了,把嘴兒縫緊了,一個字都不敢吐露,有來他這兒打聽的,他都拿手指頭比一比脖子:“你有幾個腦袋,倒也敢打聽這個。”
衛善坐在牀沿,她坐一頭,魏人秀坐一頭,兩人彼此沉默,隔得片刻,衛善便把她心中最想知道的事告訴了她:“含之並沒有再娶妻。”
他正當年華,又是袁相之子,如今還身在高位,是皇帝的親信,來打聽他的,可比打聽秦昰的還要多,畢竟當王妃的門坎更高,尋常人邁不過去,衛修一娶妻,袁含之便是京城官媒中最火紅的人選了。
魏人秀身子一震,不意袁含之竟然沒有娶妻,都已經過了兩年,他這麼出風頭,袁家怎麼會不給他再定婚事呢?
“袁夫人自然是勸過他的,信寫到我這兒來,說家人勸不動他,想讓陛下勸一勸他,以他的條件,再擇良配,不是難事。”不僅不是難事,還能挑門第更高,就連謝家也不是沒打過再嫁一個女兒進袁家門的主意。
早知道袁家還能從龍門山那個小草堂裡東山再起,當年也不會和袁家鬧得這麼難看了,謝大夫人並不搭理謝二夫人的殷勤,這事兒便不了了之了。
魏人秀身子還轉向窗外,眼睛裡卻流下淚來,她不敢打聽袁含之的消息,到被俘也沒想過讓他來救自己,她被困在軍帳中,聽見過袁含之的聲音,卻死死咬住下脣,不敢求救,怕他爲難,這一路回來不住想逃,到此時這想法依舊沒變,她抖着嘴脣,啜泣着喘息兩聲,又咬牙死死忍住。
衛善接着又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陛下留他飲酒,他喝了個酩酊,對陛下道,此生不會再娶。”
魏人秀聽見這一句,終於忍耐不住,以袖掩面哭了起來,她心知明白與袁含之再無可能,可就似她不曾再嫁一樣,袁含之竟然也能回報她這番心意,不再另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