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江陵時,已是黃昏時分,擡望眼,看見美麗的夕陽,盡綻光芒。
溫暖的光芒籠罩着整個皇城,彷彿將皇宮鍍上了一層金;在不經意間,夕陽無聲的記錄下歲月的點滴,用它鋒利的光,在天空鐫刻下我們生命中漏去的記憶,填補空白。
我看着沐浴在黃昏中皇城,心裡一陣感觸。
這時,一陣涼風襲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而疲倦得無力再舉步的時候,我驀地看了慕容文謙一眼,他似乎明白我心裡的情愫,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公主,你終於回來了?”福祿一下子跑過來,淚眼迷茫地看着我:“我的小祖宗,可算把你給等回來了,皇上正在乾坤殿等着你呢?”
我的表情凝住了,心裡卻揪得發慌,又轉頭看着慕容文謙:“文謙,你跟我一起去見父皇,好嗎?”
“嗯,好!”他淡淡應了我一聲。
福祿看着慕容文謙,垂下了眼:“公主,這樣不妥吧?”
“祿公公。”我笑着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我有話告訴父皇,你就別管我了,好不好呀?”
“好好好,只要你平安回來,一切都依你,快跟我走!”
“等一等!”我回頭又看了彩蝶一眼,她已驚的四處張望,我笑道:“彩蝶,快來拜見祿公公,他是皇宮裡的管事公公,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就問他。”
這時,彩蝶方纔回過神來,急忙走到福祿面前微微一頜首:“民女彩蝶拜見祿公公,民女第一次從民間來宮裡,不識大體,以後望您多多指教。”
“呵呵……”福祿聽着,掩嘴一笑:“這小丫頭真會說話,老奴甚是喜歡。”
“祿公公,以後她就是我的貼身侍女,你快幫我安排好她!”
“嫣妹……你回來了?”一個陰冷的聲音突然響起。
倉皇的回頭一看,幽黑的眼瞳,帶着一絲陰鷙,好像蟄伏的毒蛇,死死的盯着自己的獵物,只要對方一個疏忽,便要衝上來!
當日他迷昏我的情景歷歷在目,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目光,又出現在我的背後,彷彿處處都是他陰寒的目光。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連身子都哆嗦了一下。
就在這時,慕容文謙突然上前一步,把我擋在了身後,蕭寂寒微眯着眼,不屑地看着他,冷冷一笑:“嫣妹,你沒事吧?”
我一直站在慕容文謙身後,沒有說話,氣氛一下子尷尬了起來。
福祿見這情景,先開口:“公主,皇上還等着你呢?”
話一落,蕭寂寒冷哼了一聲,便轉身而去。
“他是誰?”彩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淡淡地問了一句。
福祿說道:“他是殿下,以後你看見他要參拜,明白嗎?”
“殿下?”彩蝶像是懵了一樣,看了我一眼,福祿見她那般天真,立刻吩咐道:“你們這幾個,把她帶去宮女房安置,以後她便是公主的侍女。”
“是。”幾個小太監齊聲道,將彩蝶帶走了。
我愣在了原地,直到福祿過來說道:“公主,別讓皇上等啊!”
“文謙……”我緩過神來,回頭看着他:“走啊?”
“嗯。”
我挽着福祿的手臂,一路上和他有說有笑的,慕容文謙緊跟在我們身後朝着乾坤殿的位置走過去,一推開門,便見一個熟悉而肅穆的身影站在那裡。
“嫣兒……”父皇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衝過來將我抱在懷裡:“你總算回宮了,父皇擔心死你了?”
“嫣兒不好,讓父皇受累了。”
父皇立刻鬆開了我,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我一番,一邊牽着我的手把我往屋裡帶,一邊說道:“你上哪去了,是誰將你擄走的,快告訴朕?”
一瞬間,屋子的光線暗淡了一點,忽然察覺到門口還佇立着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夕陽的餘暉射進房裡,我回頭一看,慕容文謙正平靜地盯着我。
這一刻,父皇的目光也隨着我的眼波流動而回過了頭,臉色驀地一下沉了下來。
我立刻挽着父皇的手,輕聲道:“父皇,嫣兒有很重要的事和父皇商議。”
“都退下吧!”父皇強忍着心中的不快,擺了擺手。
福祿看了我一眼,知趣地退下了,親手將寢宮門掩上。
大門關上的一瞬間,屋子裡陷入了一片晦暗,而我的心,似乎也緊張了起來。
我故作鎮靜的輕靠在父皇的肩上,淡淡道:“當日有人對我下了迷香,我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醒來便身在揚州的客棧裡,是宇文灝彥把我擄走的……”
父皇細細地聽着我傾訴完了一切,氣得一口銀牙咬得作響,“啪……”的一聲,一掌重重的拍在了桌上,震得茶碗都在顫抖。
“放肆!”父皇怒吼道:“宇文泰!妄我與他是多年的至交,想不到他居然放縱兒子迫害我的女兒,還這樣逼迫我的女兒嫁給他的兒子!”
“真的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父皇氣得臉色蒼白,胸膛劇烈的起伏着:“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這樣欺負我蕭彧的女兒!!”
“父皇,不要生氣!我已經被慕容文謙救回來……”
一聽到慕容文謙,父皇頓時心頭又泛起了一陣怒意,回過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但他還是隱忍着道:“芷嫣,他爲何跟着你回來?”
慕容文謙倒是執禮甚恭,而且是不亢不卑地說道:“皇上,草民此次送公主回宮,是來向皇上提親的,草民與公主的確是真心相愛,生死難離,草民斗膽請皇上將公主嫁與草民,草民一生一世都會好好愛護公主,給她幸福!”
“可笑!”父皇已經火冒十八丈,礙着我在場,強抑着怒氣:“慕容文謙,你是個什麼身份,居然敢來向朕提親,其實朕也不是一個棒打鴛鴦的皇帝,朕只希望女兒一生幸福……”
“可是你——慕容文謙!”父皇頓了頓,突然厲聲道:“你一次又一次將朕的女兒傷害得悲痛欲絕,現在你還有什麼資格來提親?!!”
Wшw▪tt kan▪¢O “父皇……”我悽聲一喊,再怎麼倔強,此時全化爲恐慌,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兒臣求求你!讓我嫁給他吧!”
“嫣兒……你……”
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曾經我們有些誤會,如今已冰釋前嫌了,兒臣實在愛得太苦太苦了,逃不掉這份刻骨的愛,請你看在我這份癡情上,成全我們吧……”
“成全!”父皇冷冷道:“嫣兒,你答應過朕,不再去想他,如今怎麼又騙朕!朕永遠不會成全你們!永遠不會!”
“皇上,請你不要這樣偏執!”慕容文謙拱手,急切地說道:“草民知道皇上對我有偏見,但我和公主,相知相愛,已經難捨難分,皇上也是飽受情愛之苦的人,最能體會到欲愛不能的感受,爲何不能成全我們?”
“夠了!”父皇卻越聽越氣,眼中冒着火:“朕的家事用不着你來插嘴!你是什麼人,朕再清楚不過了。”
“父皇,文謙他……”
“住口!”父皇怒瞪了我一眼,臉都漲紅了,又看向慕容文謙:“慕容文謙!你自命不凡,放蕩成性!你勾引良家女子,做出違經叛道的事來,還有臉在這兒高談相知相愛,難捨難離,你配嗎?”
一時間,慕容文謙也愣住了,不知如何對答。
“你怎麼不說話?”父皇冷笑道:“現在你還敢在這兒大言不慚,簡直是個不知羞恥的狂徒!你不要再騙我女兒純潔的感情……”
“不——”我扯着父皇的衣袍,大聲道:“父皇,他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兒臣瞭解他,我是真心愛他的,此生非他不嫁!”
“哈哈哈……哈哈哈……”父皇大笑一聲:“好啊!好一個非他不嫁!朕寧願你一生不嫁,也絕不會將你嫁給他這樣的人!!!”
“父皇……”我也臉紅脖子粗的叫了起來,奮力站起了身,我猛地一下把袖腕撩開:“我早已是他的人了!”
父皇嚇得定睛一看,雪白的手腕上什麼都沒有了。
他愣了片刻,瞪視着我的手臂,氣得快要發瘋了,一個反手狠狠的給了我一記耳光:“啊……”這一下幾乎把我打昏過去,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朕怎會有你這樣一個膽大妄爲,不顧廉恥的女兒!你真的氣死朕了……”說着,他舉起手來,又給了我一耳光:“朕真想打死你,打死你……”
“芷嫣……”慕容文謙連忙跑過來扶着我的身子。
父皇一把推開了他,喝斥道:“你給朕滾出去!朕在教訓女兒,不干你的事!”
慕容文謙見此狀,知道父皇在氣頭上,他微微一彎腰,坦率的再說了幾句:“皇上,是草民玷污了公主的清白,你千萬不要責備公主,如果要怪罪,就怪罪我吧,一切都是我的錯,情難自禁,才犯下大錯!”
“情難自禁?什麼叫情難自禁?”父皇頓時大怒起來,居然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個茶杯,就對着慕容文謙砸去。
幸好慕容文謙躲得快,杯子落地摔個四分五裂,屋子裡驚出一聲脆響。
父皇氣猶未平,大吼道:“情不自禁就是下流!就是淫賤!你居然恬不知恥,還敢跟我振振有詞!說什麼情不自禁?如果人人情難自禁,天下間豈不是亂了套……你根本就是早有預謀,迷惑朕的女兒,騙她失身於你,你才能當上西樑的駙馬,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咬咬嘴脣,心中絞痛了起來,眼中就迅速的充淚了,一句話還沒有說,淚珠已奪眶而出。
“父皇……”我誠誠懇懇,真真切切地說道:“文謙屢次捨身救了我的性命,他是真心愛我的,他不是那種貪圖富貴的人,他也從來沒想過要做西樑的駙馬,他只願我幸福快樂,就像你對母后的……”
“行了!”父皇瞪着我,眼神裡全是震動和痛心,他一把握住我的雙臂,搖着我,大喊着:“你爲什麼這樣執迷不悟?你爲什麼完全不能體念一個做父親的心?他這個人,註定要帶給你痛苦,你已經不可救藥,千方百計往這個火坑裡跳!朕並不是盲目的阻礙你的幸福,朕實在是要救你,免得你有一天摔得粉身碎骨!”
“父皇……”我固執地說道:“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是,不管跟着文謙,是怎樣的火坑,我早已跳下去了!請你以一顆寬宏的心,來接受我們吧?!”
“皇上,草民求皇上成全!”
“慕容文謙!”父皇指着他的鼻子,罵道:“枉你是北燕皇族後裔,好一個謙謙公子,竟然勾引朕的女兒做出這樣的苟且之事,你以爲芷嫣失身於你,朕就會將她下嫁於你?你的如意算盤打得真好!朕要你爲自己所做的事付出沉重的代價!”
“父皇!”我驚得大聲喊道:“文謙若有什麼閃失,我也不會偷生於世!”
當父皇聽了我這番話後,他真是又驚又怒又恨:“你敢威脅朕?”
“兒臣不敢!只是把心裡的想法告訴父皇!”
父皇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氣沖沖地走到門口,將寢宮門打開:“來人!來人!!”
門口隨即擁來了許多侍衛,他站在門口,怒目而視,非常威嚴,非常冷峻。
侍衛門見皇帝怒顏,紛紛不敢作聲,圍繞在側,人人嚴陣以待。
整個寢宮中,有股“山雨欲來”的肅殺之氣。
“把公主帶回夜明宮,好好看守!”
“不要——”我立刻衝上去,拉着他的手哭喊道:“父皇,兒臣求求你!不要把我關起來,我不能沒有文謙……我不能……”
“你們還等什麼?”父皇突然甩開了我的手,厲聲道:“快把公主帶回夜明宮,否則,你們違抗聖旨,一併定罪!”
那些侍衛聽見這席話,驚了一下,立即擁上來,七手八腳的將我押走了,我掙扎着大喊:“文謙……救我……救救我!!”
“父皇……你不要爲難文謙……不要……”
一路哭喊着,我被押回夜明宮時,夜幕已降臨。
宮門一掩上,立即,就是落鎖的聲響。
聽着銅鎖鎖上的那“咔嚓”的一聲響,我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被鎖了進去。
如今我已心慌意亂,手足無措,一想起父皇的言辭,渾身都打着冷顫。
朕寧願你一生不嫁,也絕不會將你嫁給他這樣的人!
朕要你爲自己所做的事付出沉重的代價!
“嘭嘭……嘭嘭嘭……嘭……”驟然窗戶傳來一陣響動,屋子忽然暗了起來,這才發現,外面的人拿來幾個大木板,將窗戶死死釘上。
痛楚,憤怒,和絕望快將我撕裂成幾千幾萬的碎片。
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撲到門上,用手捶打着門,發狂的喊:“開門!開門!開門!我要出去!讓我出去!”
門外寂然無聲,我下死力地撞着門,又捶又打,門外的岑寂更引發我的狂怒,我抓住門閂一陣亂搖,像發了瘋一樣撲向房門,捶打着門,狂喊着:“放我出去!父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我拼命的拉門打門,那門卻紋絲不動。
整座皇宮裡的人,彷彿根本沒有人聽到我淒厲的嘶喊聲。
我快要急瘋了,猛地一下撲在門上,用力撞門,一下一下,撞得渾身疼痛,那門仍然打不開。
門外岑寂依舊,我哭了一陣,看看毫無結果,這次父皇不會被我的眼淚所動搖,那兩扇門也不會因我流淚而自然開啓。
我停止了哭,慢慢的走到書桌旁邊,被鬱積的怒氣幾乎使我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個硯臺,對着房門砸過去。
“砰”然的一聲巨響,帶給我一種報復性的愉快。
於是,書桌上任何的東西,都變成了拋擲的武器,書、筆、墨、水盂、……全向門上飛去,一陣唏哩嘩啦的響聲,在室內突擊迴響。
等到書桌上的東西都砸完了,我又朝着梳妝檯走去,將上面的粉盒、胭脂、首飾全砸在地,還覺得不解恨,走到圓桌前,將所有的茶杯都往門上砸去。
寢宮所有能摔、能砸的東西都被我弄得個稀巴爛,我才筋疲力竭的垂下手來,倒進椅子裡,渾身痠痛而乏力,用手支着額,劇烈的喘息着,四肢都在顫抖。
室內一經消失了那拋擲的喧鬧聲,就立即顯得可怕的空曠和寂寞起來,好像全世世只剩下我這一個人。
屋子裡暗沉沉的,沒有點燈,冷冰冰的空氣和濃成一團的暮色膠凍在一起。
我緩緩走到窗邊,把前額抵在窗格上,窗格溼漉漉的都是水。外面在下雨,夜風凌厲的颳了過來,一陣雨點跟着風掃在我冰冷的面頰上,涼絲絲的。
我抹掉臉上的雨水,感到頭昏腦脹,渾身像是全浸在冷水中,從骨髓中冷出來,冷得牙齒打顫,如今脫逃既不可能,慕容文謙的樣子好像已成爲夢中的影子。
白晝,黑夜,日子悄悄的消逝。
我躺在牀上,拒絕吃飯,拒絕換衣,拒絕一切,若有人將飯菜送進來,每次我都會立即將它砸在地上,兩日過去了,我仍然未進食。
淚水一旦涌出眼眶,便停不下來,一滴一滴的落下,氾濫不絕一般。
我昏昏沉沉的躺着,淚珠從眼角向下流,滾落在枕頭上。
到了傍晚時分,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門鎖被開啓的聲音,想必是送晚膳的宮女,我也難得起身,這幾日天天這樣鬧騰,自己也沒有了力氣。
牀前站着一個人影,看了我好一會兒,才說道:“朕知道你心裡有氣,可是,朕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好,朕關心你,愛護你,才寧願讓你恨朕,將來有一天,你會了解朕爲什麼要這樣做的!”
一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我就一肚子的氣,將腦袋全部蒙進了被褥中:“你走!我不聽!我不聽你說的!我恨你!”
父皇愣了一下,一隻手撩開牀幔,把我硬生生從被褥裡拖了出來,看着我面容慘淡,臉色憔悴,眼睛是水汪汪的,嘴脣乾燥發裂。
他一臉憐惜的表情,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燒得燙手,頓時大吃一驚。
幾分驚惶,立即轉向福祿:“傳御醫來,爲公主診治!”
“用不着費事,”我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說道。
“嫣兒,你不要這樣……”他轉回頭,俯身看着我:“你已經兩日不吃不喝了,父皇看了好心疼,爲了那樣的人,值得嗎?”
“值得!”我慘然一笑,堅決地說道:“今生今世我只愛他一個,若是失去了他,離開了他,我活着也沒有任何意義!”
“嫣兒!”父皇看着我,面無表情,只有眉心微蹙,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你真的比若雲還要倔強,他有什麼值得你去愛?”
一說到母后,我和他的神色都黯淡了一些,看我一直沉默着,他輕輕的嘆了口氣,道:“別和父皇賭氣了,身子要緊,先……”
“請了御醫來,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望我死嗎?”
“胡說!”父皇驟然龍顏大怒:“你這孩子!燒壞腦子了嗎?”
“父皇什麼時候要你死了?”
“你是沒要我死!但你讓我生不如死!”我瞪了他一眼:“你把我關起來,和囚犯有何區別,讓我過這樣的日子,我寧願立刻死去!”
他一動不動的站着,面罩寒霜,好像一尊冰雕一樣立在牀榻前。
“哼,”我在枕頭上冷笑了一聲,什麼話都不說。
“起來洗把臉,吃點東西,等下讓太醫給你看看。”
“不——”我一下子轉回了身,剛纔竭力壓制着自己的怒火,可是這一刻真的壓制不住了:“蕭彧!我告訴你!你不是我的父皇!你是亂臣賊子!”
“放肆!”他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吼,一拳打在我牀框上。
“轟”的一聲,牀框竟被他打出裂縫,而一點鮮血也濺到了我的臉頰上。
“皇上息怒!”周圍的太監和宮女們見龍顏大怒,紛紛跪了下來。
看着眼前這個暴怒中漸漸平靜下來的男人,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回過神來:“我說錯了嗎,如果父皇在世,他一定不會這樣對我!”
父皇在我的面前,靜靜地看着我,靜得好像之前那些暴戾,都只是一場夢。
“嫣兒,你太讓朕失望!”他隱忍着內心的痛楚低聲道:“朕的女兒,居然爲了一個男子,和朕這樣對立,還要死要活的,朕……”
突然間他的情緒十分激動,並不止是憤怒,有更多的沉痛和擔憂。
“你別管我!”我冷冷的說:“讓我死!”
他深不見底的眸子,瞅了我好一會兒,咬着牙說道:“好!不管你,讓你死!朕寧願你死,也不想看着你以後,生不如死!!”
我一愣,他已經拂袖而去,屋子裡只剩下福祿一個人。
“祿公公,你告訴我,父皇把慕容文謙怎麼了?”
“哎!”他淡淡一嘆:“皇上將他打入天牢了,但是他居然沒有抗旨,侍衛都沒有押他,他跟着侍衛自己走進天牢的。”
“啊——”我驚呼了一聲:“父皇有沒有下旨斬他,有沒有對他用刑?”
“沒有,沒有。”福祿急忙拍了拍我的手:“公主放心,皇上現在氣頭上,等過段時日,氣消了,自然會放了他的。”
“不會。父皇不會放他的……”
慕容文謙一定是礙於父皇的面子,才這樣做的。
以他的武功逃出這皇宮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他卻沒有這樣做,當時侍衛將我押走,他也沒有阻攔,其實他仍然沒有放棄,一切都順着父皇,但願父皇能成全我們。
我還在沉思中,太醫已經來了,我執意不看,臉向着牀裡,動也不動。
福祿和我拉拉扯扯了半天,說盡了好話,才勉強的拖過我的手來,讓太醫把脈。太醫開了一付藥方忙着出去抓藥,福祿也跟着出去,立即,又是銅鎖鎖上的那一聲“咔嚓”的響聲。
過來很久,福祿顫巍巍的捧了一碗藥過來,低聲下氣的喊:“公主,吃藥了!”我哼也不哼一聲,裝着睡沉了聽不見。
福祿把藥碗放到牀邊的凳子上,伸手來推我,攀着我的肩膀,好言好語的說:“公主,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來吃藥!有什麼氣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看你,平日就是嬌嫩嫩的,怎麼再禁得起生病呢?”
“你不要管我,我不喝!”
福祿輕嘆了一聲:“來,趕快吃藥,看在老奴的面子上,從小你每次吃藥都是老奴喂的,來,我扶你起來吃!”
“不要!”我一把推開他的手,仍然面向裡躺着。
“公主!你不吃藥,就算出了氣嗎?”
“你不吃藥,皇上就會讓你嫁給他嗎?”
我潸然淚下,一頭倒進了他懷中,抓緊了他的衣襟,默默的流淚:“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愛他,我已經是他的人,不能離開他啊……不能……”
“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公主!”福祿聲音裡似乎還帶着一絲哭腔:“你是老奴一手帶大的,老奴怎麼可能看着你受苦,等皇上的氣消了,事情纔有轉機啊。”
我看着他,說不出話,又倒在了牀上,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福祿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向門口走去,一面嘟嘟囔囔的說:“老的那麼強,小的又那麼倔,這該如何是好?”
這一夜,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我睡得很沉,可是仍然有煩亂的夢,我似乎在夢裡看到了很多人,也見到了很多過去的事,我看到潺潺的河水激盪起雪白的浪花,明明是那麼美,但我卻感覺那裡面好像有一隻黑色的怪獸,隨時都會將我吞噬掉一般,我甚至看到那裡面伸出了一隻手……
“啊――!”
我大叫着從夢中驚醒過來,整個人顫抖得好像風雨中的葉子。
“公主?公主你怎麼了?”
福祿在外面聽到了我的叫聲,急忙跑了進來,看着我氣喘吁吁驚恐無措的樣子,坐到牀沿握着我冰涼的手:“乖孩子,你怎麼了?做什麼噩夢了嗎?”
我睜大眼睛看着他,這熟悉的面龐和他溫暖的手指多少給了我一些安慰,我勉強地搖了搖頭:“沒事。”
福祿似乎也能明白,並沒有多問,只安安靜靜地握着我的手坐着,等到將我冰涼的指尖也捂暖了,他才說道:“你別想多了,皇上還是疼愛你的,只是現在他在氣頭上,等過些日子就好了,你先把身子養好,乖乖吃飯,吃藥,好嗎?”
我垂下了頭,愣了片刻,其實他說的不無道理,如果我就這樣死了,父皇更不會放過慕容文謙,我和他只能做一對地下鴛鴦了。
“嗯。”我看了他一眼:“你說的對,我要活着,快給我拿些飯菜來,我好餓。”
“好好!”福祿聽後,一陣狂喜,跑出了屋子。
幾日後,我的身子已經痊癒,但仍然被軟禁在夜明宮,每日只有福祿來探視我,給我送飯,送藥,破口婆心的勸我。
這幾日閒來沒事,我又在繡架上繡起了花,打發時間。
突然看見寢宮的門被哐啷一聲打開了,我擡頭,看着父皇的臉。
他一臉肅穆的走了進來,深不可測的眼裡依然一副威嚴的神情,當他那雙精光內斂的眼睛朝着我一看,立刻有一種靈魂都被刺穿的感覺。
我驀地感到一陣心慌,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會發生。
父皇揮了揮手,周圍的人都立刻退下了,只剩下他和福祿在屋子裡。
我探頭看了福祿一眼,他垂了垂眼簾,輕輕搖了搖頭。
“怎麼,你見了父皇也不理了?”
我垂下了頭,咬着下脣,默然無語。
父皇一邊靠近我,一邊說道:“嫣兒,你也老大不小了,這樣胡鬧下去不是辦法,父皇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你好,你不要怪父皇?”
我突然擡頭看着他:“你到底想幹嘛?”
片刻後,他才慢條斯理的說道:“父皇已爲你選好駙馬,公孫銘爲人謙和謹慎,有勇有謀,也只有他才配得上你,所以――”
“父皇!”我大聲的打斷了他的話。站直了身子,看着他那不怒而威的表情,堅決的說道:“兒臣,不嫁!”
整個屋子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後,一瞬間便陷入了一片死寂,除了我的呼吸聲和一聲比一聲更響的心跳,我什麼都聽不見。
站在正前方的我的父皇,不知用什麼樣的目光看着我,可我感覺,那目光好像兩把利劍,要將我刺穿。
“嫣兒。”過了不知多久,耳邊響起了父皇不溫不火的聲音,依舊是冷漠的,但卻好像在壓抑着什麼:“朕不會再由着你任性了,你與慕容文謙糾纏不清,再這樣下去,你將永遠回不了頭,朕不願看着你以後痛苦一生,你明白我的苦心嗎?”
“我已是他的人了,你叫我如何再嫁?”
說完這句話,我已經哽咽了,一滴一滴的淚水從睫毛的頂端低落下去,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此刻,自己所有的苦楚與痛哭都是細微的,無聲的。
“宣!”
我淚眼迷茫地看着福祿,他顫抖的手打開手中的聖旨,卻遲遲開不了口。
“宣!”父皇大吼一聲,福祿薄顫了一下,無奈道:“公主,請接聖旨!”
我的身子一冷,慢慢擡起頭看向他:“我不接!”
“照宣!”
福祿皺着眉頭,慢慢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西樑歆懿公主蕭芷嫣,爲朕皇長女,蘭質蕙心,溫柔賢淑,今已到適婚年齡,左將軍公孫銘對我朝忠心耿耿,年少英才,文武雙全,乃公主駙馬絕佳人選,故雅配公主,擇日完婚,欽此!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了原地。
“公主,接旨!謝恩啊!”
“我不接!我也不嫁!”
“砰”的一聲悶響,父皇重重的一掌拍在桌上,震得上面的東西都跳了起來,他怒目地看着我:“放肆!!”
“皇上息怒!保重龍體啊!”福祿嚇得跪在了地上,瑟瑟發抖。
父皇似乎餘怒未消,聲音在這寬闊而空蕩的房間內迴響着,幾乎將我的耳朵震得嗡嗡作響:“這件事朕意已決,聖旨已下,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今日朕已在朝堂上宣佈你們的婚事,你就別惦記那個男人了!”
“不——”我大吼一聲,赤紅着雙眼看着他:“如果母后還在,她不會讓你這樣逼婚的,你沒資格做我的父皇,沒有——”
“公主……”
“我不嫁!我只愛文謙一個,我死也不會嫁的!”
“朕再說一次,你不嫁也要嫁,嫁也得嫁,這次你非嫁不可!”
我感覺到胸口又是一陣痛,心跳得幾乎要裂開一樣,如果文謙知道我要嫁給公孫銘,他會怎麼辦?
我血紅着一雙眼睛,死死看着父皇:“你到底想要一個活着的女兒,還是死了的?”
“死?”父皇看着我,微微一眯眼:“朕怕你還捨不得死!如果你敢死,我擔保你下了黃泉,一回頭就看見慕容文謙,你自己想好!!”
我嚇得退後了好幾步,覺得一陣刺骨的寒冷猛地襲入心裡,完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真的是我的父親!
“你……你用他的生死……逼我成親?”
“是!”他嚴厲地說道:“朕就是逼你成親,逼你嫁……如果你違抗聖旨,朕就將他千刀萬剮,說到做到!”
聞言間,不只覺得心冷,連手腳有些冰涼,連背脊都發麻了一般,我稍稍的平復一下自己劇烈的心跳,看着父皇:“好!”
我顫抖着,低呼道:“我嫁……只要你放過他,我嫁就是了……”
“朕答應你,你與公孫銘大婚後,朕立即放了他!”
“你可要說話算話?”
“君無戲言!”
話音剛落,我就一把接過福祿手中的聖旨,跪了下來:“謝父皇賜婚!”
“你好自爲之,慕容文謙的命可在你手上!”
說完,父皇便匆匆的走了出去。
我不知站了多久,只是靜靜的注視着寢宮的大門,不知是在看什麼。
心好痛!
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女人生命的中的第一個男人就是特殊的,像是被打上了烙印一樣。讓我拋棄、割斷那些日子的幸福回憶,和絲絲浸透到心裡的感情,卻遠比刮骨剔肉更難受。
突然感到一隻溫熱的大手伸過來,將我手握住:“公主,公主?”
看着福祿那關切的表情,我纔回過神來:“祿公公,我沒事……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嗎?”他偏着頭看了我好一會兒:“你是老奴一手帶大的,有沒有事老奴最清楚,爲何連老奴也騙?”
我死死的咬着下脣不開口,只怕一開口,忍不住痛的哭聲就會像眼淚一樣洶涌而出,而就算我再傷心,再難過,做過的選擇已經無法再重來。
我好恨自己!爲何要回來,爲何要相信父皇?
如今我與文謙已經不再有任何可能,沒有人能幫我,而我連見他的勇氣都沒了。
福祿靜靜地看着我,過了很久,才慢慢的伸出手,將我摟在了他懷裡。
那雙手一直在我的頭髮上和背上慢慢的撫摸着,像是小時候我摔痛了一樣給我最溫暖的安撫,似乎想要將我所有的痛苦都帶走。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稍稍平靜下來,擡頭看向他:“祿公公,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嗯。”他淡淡點了點頭:“老奴能做得到的,一定幫公主!”
“我想見公孫銘一面?”
過了一會兒,他柔聲道:“好,這個不難,交給老奴安排!”
我點點頭,他用拇指抹去了我的眼淚,輕輕拍拍我的肩膀:“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有的時候,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該是你的求也求不來。”
他輕嘆了一口氣,便離開了。
我也沒有多想,回到內屋裡,上牀稍稍躺了一會兒。
其實這個時候已經是快要接近黃昏的時分,沒躺一會兒,聽見外面開始有了宮女、太監們走來走去低聲交談的聲音。
我卻也並不覺得太累,但不願意起身,呆呆地望着牀頂。
門一下子被人推開了,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是彩蝶。
“奴婢參見公主!”
“彩蝶,你怎麼來了?”
“祿公公讓我來伺候公主的。”
看着她端着熱水進來,便知道她是來服侍我梳洗的,後面又跟着很多宮女,也提着大桶的熱水,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幾日沒沐浴了。
她忙上忙下的,帶着人收拾完了屋子,還特意灑了一些花瓣在木桶裡,說道:“這些日子公主受苦了,好好的清洗一下,薰一薰,就好了。”
“彩蝶,你在宮裡還住的習慣嗎?”
“習慣,祿公公交了我很多宮裡的規矩,我都學好了。”
“那就好。”
說着,我便脫了發酸的衣衫讓彩蝶扶着我進了那個大浴桶,水溫被她反覆的調過,不冷不熱的,十分舒適,整個人慢慢的跨入水中,熱水從腳尖一點一點浸泡到全身的感覺,的的確確是讓人放鬆了許多,那些被熱氣薰染出的花香,瀰漫在空氣中,縈繞在鼻尖,倒也讓人心神舒暢。
泡了很久,彩蝶一邊幫我揉着肩,一邊幫我倒些熱水,自己有些懨懨欲睡。
片刻後,便聽見外面有人在輕輕的敲門,隨後傳來了一個很溫和的聲音,輕輕道:“公孫銘,求見公主?”
這個聲音那麼溫柔和煦,可是聽在我的耳朵裡,比起晴天霹靂也有過之無不及,我一下子從浴桶裡站了起來,嘩啦一聲熱水灑了一地,彩蝶也看出了我身上突如其來的驚恐萬分的情緒,被弄溼了裙子也不在乎,急忙抓着一條很大的浴巾上來裹住我,扶着我從裡面走出來。
突然從熱水中離開,身體一下子接觸到有些涼意的空氣讓我整個人戰慄了一下,也立刻清醒了過來。
“彩蝶,快啊!快給本宮穿衣服!”
彩蝶倒是伶俐,三下兩下的將我溼潤的身子擦乾,然後拿來了一件長裙給我穿上,趁着我自己伸手系衣帶的時候,她急忙拿來乾燥的浴巾給我擦還在滴水的頭髮。
“公孫銘,拜見公主。”外面又傳來一陣聲音。
“將軍,請稍等片刻!”彩蝶突然應了他一聲,門外再沒任何動靜了。
當我穿好衣衫後,彩蝶便將門打開,公孫銘愣了一下,才走進來。
“屬下參見公主,不知公主傳屬下來,有何事吩咐?”
“自然有重要的事與將軍商議。”
彩蝶看了我一眼,自然地退了下去,並掩上了房門。
公孫銘立刻看向了我,臉上露出了一絲似乎是笑容,但又帶着一些惆悵的神色,輕聲道:“公主,有話但說無妨?”
“你已接了聖旨,打算娶本宮是嗎?”
“是!”
“公孫銘!”我突然大聲道:“當初在揚州,你早已看透和與文謙的感情,你知道我心裡愛的是誰,爲何……爲何你要答應父皇娶我爲妻?”
“公主,請息怒!”他畢恭畢敬地朝我長身一揖:“實所皇命難違啊。”
“好一個皇命難違啊!”我怒瞪着他:“難道你不知道我已失身於他,早是他的人,你還娶我幹嘛?”
“公主……”他垂着頭,似乎不敢直視我的眼睛,低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下聖旨讓屬下娶公主,屬下實在……”
“你這樣做,會毀了我們三個人的幸福啊!!”
說完這話,屋子裡沉默了下來,公孫銘頓了一下,才淡淡道:“那公主的意思,是讓我抗旨,悔婚嗎?”
“不是,將軍只需在我們成親的時候失蹤便可。”
“不行!”他突然擡頭看着我:“屬下不能這樣做,望公主三思!”
我咬着牙,惡狠狠地看着他:“難道你是真心要娶我,你認爲這樣的婚姻,會有幸福嗎?”
“幸福……”他自言自語道:“屬下從來沒想過有幸福,屬下的志願就是報效國家,爲聖上分憂解難而已,但……如果公主想得到幸福,屬下會努力給公主幸福的,絕不會辜負公主!”
“行了!”我突然大聲喝止了他:“像你這樣愚忠的人,也配說幸福二字?你明明知道我不愛你,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完璧之身,還偏偏要娶我……”
“公主!”他突然打斷了我的話:“當初你也不愛薛將軍,爲何要嫁給他?”
“你——”我被他一語氣得臉紅脖子粗,頓時說不出話來。
“屬下告退,望公主三思!”
他慢慢退出了屋子裡,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我大吼一聲:“公孫銘!你給我聽着,我會嫁給你!但是我也會恨你一輩子!”
他頓住了腳:“如果屬下無能,不能給公主幸福,也不求公主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