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龍失了蛟珠,滅了道行,於是那浩大而渾濁不堪的洪水,帶着無窮無盡的雜物,往後退去。
洪水過後的殘跡,狼藉不堪,觸目驚心。
滿是泥濘的土地,倒塌在地而根鬚仍在的樹木,前方那破碎的村落。
絕大多數屍首,已經隨着洪水,退入了灕江。
然而還有一些屍首,或是被岩石阻住,或是被樹木勾住,未有被洪水帶去。
溺死的人,死狀悽慘,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甚至有襁褓中的嬰孩兒,場面之慘烈,見之而心寒。
半空中,三人對峙。
攔在清原前方的田苗,貌約已過半百,蓄着鬍鬚,眉宇清正,眼睛清明,神色堅毅,看他氣態,倒頗似景秀縣何滬。
但何滬此人,乃是讀書之人,併入了官場,也是將道術之流視作旁門左道。而眼前這人,則是修行之人,看他身後虛影,威勢不凡。
至於李八百,站在則在側邊,立於半空,劍已出鞘,但默然不語。
“放了它去?”清原看向眼前這人,淡淡道。
“正是。”田苗微微點頭。
“放了它去,然後我離去之後,它捲土重來?”清原緩緩道:“雖然它已失了道行,但終究是條蛟龍,這村子難免遭災,人說放虎歸山……你要我放蛟龍脫去?”
“不會。”李八百接口道:“它興風作浪,是爲去救古見淵,但……”
說着,李八百嘆了一聲,道:“古見淵一事,它已無能爲力,再波及凡塵俗世,已不值得,便是我蜀中修道人,也不會准許了。”
“原來如此。”清原淡淡道。
“既然如此……”自稱田苗的男子說道:“便饒它去罷?”
“饒過它?”
清原看向前方村落中的許多屍首,目光微凝。
他看見了前方岩石下的一個老者。
當初他重返黎村,途徑灕江,在江邊遇上老叟,後來送過這老叟一些金銀財物。現在,這老者已經成了一具屍首,在他懷中,攬着一個孩子,也已經隨之溺亡。
好人?壞人?苦命人?可憐人?
他有多少過往,他有多少想法,他有多少家人,他有多少牽掛,全數都在洪水之中破滅了去。
任何一個人都有想法,任何一個人都有故事,但死後便是過眼雲煙,一切都不復存在,無論是凡人,還是修行中人……皆是如此。
“饒過它……誰又能讓這些人起死回生?”
清原看着田苗,說道:“多少性命,溺斃於洪水之中?饒過它,那麼這些死去的人呢?”
李八百默然片刻,說道:“死去的終究死去了,也死得夠多了……不必再添這一條蛟龍性命在內了。”
“既然死得這麼多了,再添一條蛟龍的性命又如何?”清原偏頭看了他一眼,說道:“蜀中青蓮,飛劍殺人,從未手軟,怎麼今日如此慈悲?你身爲中土修道之人,也懂得參禪唸佛,慈悲爲懷?”
李八百略微垂首,嘆了一聲。
“道友心善,憐衆生性命,自是好事。”田苗略微施禮,認真說道:“這蛟龍興風作浪,殘害生靈,確是一大害處,論罪當誅。但事出有因,可以理解,也可以諒解……姑且是念它忠心護主,一片赤誠,饒過它這殘命便是。”
“忠心護主?可以諒解?”清原眉宇皺得愈發緊了,“爲了古見淵一人,眼下就已經溺殺萬人……這不是作惡的理由。”
他看着眼前的田苗,心中忽然升起一陣荒謬之感。
他不禁想起了趙徐。
趙徐最恨這類所謂俠義之輩。
武林當中,有大俠之輩,確是行俠仗義,一生積德行善,不曾作惡,然而其後輩子侄,無惡不作。但終究是俠之後人,故而許多人念在大俠份上,饒過這些紈絝子弟,便是那些大俠本身,心知自家孩兒不成器,也仍是難以大義滅親。
趙徐便殺過不少這類紈絝子弟,甚至連那些縱容後輩的俠者,也一併斬殺。
當時清原覺得趙徐行事,未免戾氣太重。
然而今日在此,他也不免有着如同趙徐一樣的衝動。
“如若它未曾作惡,一切好說。”
清原凝聲道:“只是現在……我曾說過,它有三條路,要麼撤水退去,要麼孤身前往,要麼被我所殺……但實際上,在它興風作浪害人之後,就只剩下這一條路了。”
田苗思索片刻,道:“你可知道,它入了蜀國,身份不凡,你殺了它便是殺了蜀國的修道之士,氣運之牽扯該有多重?”
清原平靜道:“本座自然知曉。”
“殺了它,於事無補,反而引起禍事。”田苗嘆道:“既然已經把這村子保住了,又何必是把事情做絕?就只當給老夫一個顏面,饒過它罷。”
他年過半百,而改口自稱老夫,語氣間便有了不同。
老夫乃是前輩,你是後輩。
老夫道行比你高。
老夫壽數比你老。
老夫如今放低姿態,好言相勸。
你若再不給老夫一個顏面,就未免有些過分了。
清原對於這一方面的感知,頗爲敏感,自是明白對方想法,心中稍微一沉,眼神逐漸冰冷,寒聲道:“東海之上,有神獸出世,將禍亂海島,殘害生靈,本座出手斬之……期間有上界仙家分神來勸,爲其求情,本座尚且將之斬落,何況是你?”
清原白玉尺往前一指,喝道:“讓開!”
語氣間,寒意凜然。
……
“這麼兇悍?”
玄松子眨了眨眼睛,“面對一個八重天的大真人,以及一個臨近八重天的劍仙,竟也如此硬氣?這是好生堅決的立場……只不過,他似乎有些小看了自己這次的禍事?”
說着,這道士轉頭看向後方,撇了撇嘴,說道:“事情越發大了,牽扯這麼重,小道也幫不了你了。”
……
“世間竟然真有這樣的人物?”
鳳離兮微微皺眉,道:“爲凡人之性命,爲無親無故之人,不惜涉險?是慈悲?是心善?還是一口意氣?”
“是本心。”正陽淡淡道:“對於此人,貧道還是頗爲讚賞的,可惜……”
他看向手中的光芒,嘆了聲,伸手搭住了劍柄。
“你不是問貧道,此前爲何旁觀?”
鳳離兮訝然道:“你願意說了?”
“有何不願?”
正陽平靜道:“本門乃是以天命爲重,替天行道。然而如今天機混亂,誰也不知這蛟龍淹沒村落,是不是天地間應有的事情,貧道自然不可擅加干涉……”
“此外,它與古見淵,是歸入了蜀國的,與這封神大勢有關,它的一舉一動,都未必沒有道理。”
“進一步講,蜀國與樑國之間,兩方修道人的爭鋒,也如俗世軍隊一般戰場廝殺,縱然波及尋常百姓,也不見得是多大的罪孽。就是退一步講,這場禍事就當做是在殘害世間無辜生靈,但也是蜀國的百姓遭殃,既然是蜀國內部之事……就算真是要受天譴,不論是傷及蛟龍自身,甚至傷及蜀國的國運,那也是蜀國之內的事情。”
“既然眼下無人阻攔,蜀國上層人物,也便是默認了的。”
正陽徐徐說來,神色淡漠。
鳳離兮略微點頭,沉吟道:“這倒也是,一個八重天巔峰,並且時刻都可能成就半仙之位的古見淵,足以讓齊新年大費周折,矇蔽天機,那麼也就有足夠的分量,能夠讓蜀國花費巨大代價,承受天譴,去營救回這位大人物……”
“只不過……”
鳳離兮擡起頭來,說道:“但這不是你動殺機的原因。”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正陽看了他一眼,緩緩道:“貧道不知這頭蛟龍該不該殺……但是此人,當殺!”
鳳離兮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可憐此人拯救蒼生,卻要被替天行道的守正道門弟子,斬殺於此。而且,還是不符合你守正道門身份的……圍殺?”
正陽知道他言中之意,平靜道:“我守正道門維護天地,不論任何手段,不論任何手法,只要本心不改,初衷不變,只要是爲這方天地,就算是圍殺於人,也是無愧於心。”
他驀然拔劍,當即劍光森然,寒氣凜然。
正陽一步邁出。
縮地成寸!
鳳離兮嘆了聲,道:“三位真人出手,一位八重天,一位臨近八重天,一位則是守正道門的真傳弟子,眼前這般場面,就是古見淵來了,多半也性命不保,這人……倒真是可惜了……”
……
漓縣上空。
清原白玉尺指向田苗,眼中寒意如星。
田苗嘆了聲,道:“你要斬龍,便先要過老夫這一邊。”
李八百默然片刻,說道:“你我也算有舊,適才我猶疑不決,實則……也是不認爲你能勝過那拼了命的蛟龍,但誰也未有想到,勝負竟然分得這般快,且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剛纔錯了一步,現在不可再錯。”
“古見淵在蜀國之中,地位極高,半步人仙,受得極大看重……這頭蛟龍本是破局的棋子,但被你攔住了……接下來,古見淵便是生死難測。”
“而你……已經徹底得罪了蜀國上層修道人。”
李八百說道:“你與我雖有交情,但我也不能放你離去……但你放心,我會爲你求情,哪怕是古見淵死了,以你的道行,以你的天賦,只要願意歸於蜀國,那麼呂先生也不會治罪的,至多今後處境艱難些。”
他看向田苗,略微點頭。
以李八百的本事,自是攔不住清原,但是有了田苗這位八重天的人物,要擒下清原,似乎也不算難事。
然而就在這時,忽然前方出現一人。
身着道衣,面貌年輕,但見他手執法劍,拂塵在懷,一身裝扮,竟是守正道門弟子。
“你求不了情了。”
正陽看向清原,說道:“貧道今日,要將此人誅殺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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