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錯。
錯逢，錯位，錯緣。
一生都是錯。
一、
母親一再叮囑：萬不可動情。
姐妹們都神色凝重，我卻禁不住笑出聲來。
笑話，能有什麼情可動！我們又不是小情癡。
母親無奈地搖搖頭，責備我道：影兒，認真些！
是，母親！我應道，心中仍覺得好笑。
我纔不信什麼“問世間情爲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許”。
二、
影，莫測，神秘。
我叫影，是大姐眼中莫測的二妹，是妹妹們眼中神秘的二姐，不僅因爲我神秘莫測的行蹤，還有令人費解的思維。
說來好笑，我竟不相信這世上有“愛”！
或許是見姐姐的嘆息多了，或許是聽妹妹們感慨多了，或許是沉浸在鳳凰這一身份中太高傲了。
或許是，我早早便明白，情於神而言是身外之物，可有可無罷。我們負責保衛東冥這片至上之地，唯一的任務就是，戰。
戰？保護這個連生存在這裡的種族都保護不了的地方？可笑可悲！這樣講，倒還真不如生得個人族，活一份輕巧。
我揮動雲袖，一記明光倏然遠去，炸開裂天白光。大姐點點頭，道：影兒眼見着就長大了。
自然是這樣了。我不強，就只能被淘汰，這就是事實。
就是這樣的事實讓我意識到，沒有人會願意用來之不易的生命去換飄渺虛無的情意。
這就是事實。
三、
妹妹小鸞先天不足，我們做姐姐的對這個小丫頭寵愛有加，大有慣壞的勢頭。這次小鸞不舒服，我便抽空去仙谷給她採藥。
卻在繽紛的仙草叢中發現了個格格不入的身影，鬼鬼祟祟，探頭探腦。
我屏住呼吸，用個瞬移之法站在他身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將他緊緊鉗住。他一聲驚呼，卻早已動彈不得，手中草藥散落一地。
你是誰，來東冥做什麼？我厲聲問道。
姑娘饒命！在下只是來摘些花草，並無惡意！
我看看地上散落的草藥，果然有各色的花草，混在一起竟有說不出的奪目。
如此，失禮了。我鬆開手，後退幾步。
姑娘好身手，如影子一般。他揉揉胳膊，衝我笑了笑。
姑娘我就叫影。我不屑地掃掃袖子。
正欲轉身離開，忽然又覺得稍有不對。再次打量對方後，問道：公子不通醫術吧？
他愣了一下，尷尬地笑笑：影姑娘如何得知？
花中可知。我指指他懷中的的花束：玉清蘭與紅落鈴皆有定心安神之效，可寒魄月瑰藥效恰恰相反；還有這白雲蓮，如此一把，輕則神魂迷亂，重則喪命。難不成公子旨在配毒？
他瞧了瞧手中的花，愈加難看的表情擠出一個算是笑的模樣：姑娘怎知在下不是配毒？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世間自盡方法千萬，公子何須抱着一把毒藥來回跑？
只見他臉色瞬間轉爲土灰色，麻利地甩掉手中的草藥，動作堪比我剛纔一擊。
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四、
有人在叫：影兒，有位自稱是寒諾的公子找你！
小妹嘟起嘴：姐姐不許去，陪小鸞聊聊天！
我摸摸小丫頭軟軟的小臉：小鸞稍等一下，我去去就來。
寒諾是誰？小丫頭天真地瞧着我。
寒諾呀。我想了想，笑：一個藥癡。
他立在門外桂花樹下，婆娑一樹的花影投在身上，彷彿周身縈繞着飄渺的雲霧，滿是吸引人的神秘。
影姑娘，在下今日特來道謝。他聲音中不見那日的慌忙，取而代之的是從骨子中透出的沉穩，像換了個人。
舉手之勞，不足爲謝。相比之下，我倒覺得自己有點口拙。
不謝是萬萬不可的，姑娘於在下可是救命之恩。他口氣略帶玩笑，逗得我不由也笑出來：那，寒公子要如何謝呢？
這個送與姑娘以表心意，如何？他從身後拿出一塊閃着暖暖紅光的石頭。
灼陽石！我大驚。
姑娘不正需此物嗎？他笑吟吟道。
那日谷中我幫他採摘花草，隨口說起小妹的不足之症，若是有灼陽石這般的陽盛之物恐不至於拖成現在的樣子。當時只是隨口說說，因爲灼陽石只出產在魔淵底端，連母親都不能取得，更何況我這個老二。而他居然取到了！心中不由得對眼前的人有了些許敬意。
這恐怕太貴重了，影兒不敢收。我猶豫着。
無妨，這寶石留在在下手裡也是閒着，倒不如讓它發揮些作用。他將石頭放在我手中。看得出，影姑娘是很在乎妹妹的，不妨就當成上蒼對令妹的補償吧！
我心中忽然無端升起一種溫暖，緩緩流動。
大概是替小妹高興吧。
五、
寒諾隔三差五便來找我一次，學些醫藥知識。我笑他不就近學醫，卻偏來找我這皮毛大夫，他很認真地答：姑娘救過我的命，我信得過。
日子多了些許樂趣。
帶着他在谷中轉來轉去，熟悉各種花草藥效。他學得十分認真，問起問題來有時竟難道我這老師，令人無可奈何。學累了，倒不如說教煩了，我們便在泉邊休息，天南地北地聊天，在水中玩鬧，在林中捉迷。
他似乎比我還會取樂，玩起來我敗多勝少。奇怪，一向好強的我倒也不惱。
他說，這裡有一種稀有的花，傲然獨立，色彩絢麗，擁有任何草藥都不可比的藥效。
這麼神奇的花，從小長在這裡的我怎麼不知道？我纏着他講詳細些，他笑而不語，最後受不住了才說：這花不是對每個人都有效的！
那算什麼奇藥！我不屑。
算！他很認真道,芸芸衆生，一花只爲一人用，所用之人無論身處何境，都能拋卻一切凡塵雜念，悠然忘我。
叫什麼，長什麼樣，我找找。看着他的神情，我忽然在想，自己幹嘛不是這朵花？
叫……他神秘一笑，叫惜影。
六、
寒諾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時來了也難掩一身倦意。我責備他：還沒學多少就開始偷懶。他無奈笑笑，並不回答。
閒下來，就望着空蕩蕩的門口出神。
二姐，再不理我我就告訴大姐去！小鸞終於不樂意了 。
隨你。我敲敲小丫頭的腦袋，終於是慣壞了。不經意看向園中桂樹，落落花似雪，依依影長存。
略略，人惆悵。
七、
我把玩着精緻的小鏈子，上面那顆修靈石變幻着光芒，是六界難得一見的寶貝。真不知寒諾是怎樣弄到的，這樣的東西可是無數生靈血凝而成的。
爲什麼送我這個？我正想開口，眼角捕捉到他的神情。
猶豫，憂愁，悲傷。他這是怎麼了？
這個，性偏魔。與魔族交戰時帶在身上，可誤導對方，減輕傷害。他眼睛看着一邊，裝出不經心的樣子。
哦。我打量着他，不大敢開口。
太不像以前的寒諾了。
他忽然深深嘆了口氣，彷彿要將所有積蓄的愁緒一併嘆出一般。好奇，不如說擔心，無緣將我籠罩。
怎麼，你……
話還未出口，雙手卻被他緊緊裹在掌中。修靈石發出血紅色的光芒，隱隱透過手背。
影姑娘，會記得我吧？
寒公子你……
允我叫一聲影兒，好嗎？
那雙眼睛中的悲切，生生刺進我心中。實在不忍心拒絕，點點頭。
影兒。他彷彿在細細咀嚼這個稱呼，享受般泛起隱隱笑容。
寒公子？
叫寒諾！他忽然堅決，或者說，有些霸道。
……寒諾？
影兒，若我以後不再來了，你要帶着這修靈石。
爲什麼不再來了？
我不是神……我該走了。
……永遠？
他沒有立刻回答，咬住下脣沉默着，半晌，輕聲問道：
……若不是‘永遠’，我回來找你。到時你會跟我走嗎？
我猶豫着，不知該如何回答。長這麼大雖然不多聽孃的話，卻從未想過離開，要我跟他走……
他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一般，慘然笑笑，仔仔細細將修靈石掛在我頸上。而後呆呆看着我，再不發一言。
那神情讓我忍不住一遍遍問自己：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八、
結界破壞，魔族入侵，兩界開戰在即。
偏在這時，大姐來找我，要我留在東冥界內守陣。
爲什麼不讓我上戰場！我衝姐姐吼，我是二姐，難道要妹妹上去送死嗎！
影兒，你第一次對我發脾氣。姐姐沉着語氣道。
這才意識到剛剛的失態。侷促了半天，摘下脖子上的修靈石遞過去：姐，這個，可以保護你的……
姐姐看了眼石頭，側目，半晌，道：這是你的，誰都不要給。
可……
姐姐不再多說，輕輕搖頭，轉身離去。
九、
界外喊殺聲震天，震得我坐立難安。
總覺得有什麼不對，是什麼？
我迎風而立，嗅着風中血腥，想着姐妹們浴血的樣子，不禁渾身發冷。胸口傳來暖暖的氣息，低頭，竟是那塊修靈石。
帶着他的氣息……
他。
他能取得灼陽石，他的修靈石性偏魔，他說他不是神族，他離開不久就兩界交戰……
如果……不會的……
可世上最大的巧合恰是不是巧合……
寒諾，你！
十、
我是不是很傻，寒諾？
灼陽石，修靈石，竟沒有讓我起疑。末了，連大姐的話都不曾讓我醒悟。你說你，怎麼會跟上我這個呆師父？
怎麼會喜歡上我這個不相信愛情的傻瓜？
所謂不信，不過是不懂吧。如今明白了，卻只剩回憶。
惜影，我找到了。惜的是影兒，受用的，叫寒諾吧？
錯，一切都是錯。
爲什麼你是魔將，爲什麼你偏愛仙谷的花草；爲什麼我是鳳凰，爲什麼我獨獨收了你做學生！
一時錯，錯認。
一念錯，錯過。
一生錯，錯緣。
十一、
封印塔林，罕有人跡。這般寂靜，倒真適合……回憶。
已不記得自己在這裡停留了多久。
影兒，恨我嗎？是我親自封印了他。
回頭，姐姐站在身後，眉目低沉，帶着憂傷。
對不起，妹妹，寒公子他……終究是敵人……
不，姐姐。我舒然一笑。
……
姐姐不讓我上陣，是不讓我爲難。封印他在這裡，是爲了方便我見他。我猜，姐姐是搶着封印他的，對吧？
……妹妹，謝謝你。
我將頭靠在冰冷的封印塔上，看着自己胸前瑩瑩發光的修靈石，輕輕笑了。寒諾，你知道我來了，對嗎？
寒諾，你不是問我會不會跟你走嗎？
你聽好，影兒不會走。影兒哪兒也不去，你也不許去，我們就這樣，一個塔內一個塔外，永不分離。
海枯石爛，此心不移。
尾聲
我是那個蔑視愛情的影。
我如影子般令人難以捉摸。
誰又知道，那不羈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顆怎樣的心。
大概每個姐妹都這麼表裡不一吧。
——完——
那些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屑於情字的人，非嚐盡情殤，便是涉淺無知罷了。
2010年10月19日完成初稿
2011年6月23日一次修改 輸入電腦
2011年8月3日二次修改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