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天閶闔開宮殿

嘉靖皇帝端坐在道臺上,面沉如水。

他的身前,羅列着厚厚一疊奏疏,以及青藤紙寫就的祭天青詞。這些奏疏與青詞雜迭着,正如大明的江山一樣,在神仙方術中飄搖不定。

奏疏有一半是關於東南倭寇的,另一半,是關於各地連年的饑饉。這些,都讓嘉靖有些煩亂。

大明得天之佑,祥瑞不斷,偶爾有些小麻煩,這些臣子竟然無一個能分朕之憂!

嘉靖月白色的道袍因恚怒而波動起來,露出他手上緊緊握着的那一封奏疏。隱約可見奏疏封面上紅色的“八百里加急”字樣。嘉靖帝的指節因用力而變得發白,但最終,他無力地嘆了口氣,整個身軀鬆弛下來,倚在沉香木的輦上。

無疑,這封奏疏,纔是嘉靖帝怒氣的根源。

嘉靖帝目光擡起,緩緩移過那雕刻着流雲般經文的白玉陛,最終注目於深深叩首在臺下的人身上。那人似乎感受到這威嚴而凌厲的目光,劇烈地顫抖起來。

嘉靖冷笑。

他用力將奏疏摜下,轟然一聲響,奏疏落地的聲音,在這沉靜空闊的大殿中是那麼的響亮。跪着的人一陣顫抖,幾乎完全趴在了地上。

嘉靖的怒氣宛如鬱積着無窮的雷霆,將要噴發而出:“朕設安寧、曲先、哈密等衛,命汝爲甘州總兵,看管邊塞,意在惠民體天,滋養柴達木聖泉。汝究竟做了什麼魚肉百姓的禍事?”

那人戰戰兢兢地道:“啓稟陛下,微臣上承皇恩,不敢有絲毫懈怠,哪裡敢魚肉百姓啊!”

嘉靖帝怒道:“如此,聖泉怎會乾涸!”

那人不敢再辯,伏地叩首,鮮血濺紅了白玉宮闕。嘉靖帝心中煩惡,擺了擺手,道:“亂棍打死!”

幾名太監遠遠答應一聲,急步走上前來,將甘州總兵拖了下去。那總兵面如死灰,只是他至死也沒想明白,奔涌不息的柴達木聖泉,怎會在一夜之間乾涸了呢?

遠處的慘叫漸漸弱了下去,最後化爲一聲哀吟,鬱悶而沙啞,是那總兵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嘉靖帝的煩惡卻一點都沒減,他順手拿起一本青詞,見上面用簪花小楷寫滿了華麗的句子。這往日他最喜歡讀的文字也無法引起他半點的興趣,他不耐地將青詞丟開,長嘆道:“難道上天不再眷顧於我,是以令聖泉枯竭麼?吾自履大寶,天無日不顯祥瑞,爲何今令聖泉幹?”

他修習仙道三十餘年,神仙道士找了無數,卻仍不能脫卻凡俗,心中本就有無數疑惑。此時被聖泉乾涸之事觸動,心中這份鬱悶無處宣泄,就欲喚人將甘、涼諸州的大小官員全都招來重罰,以挽回天心。

簾帷捲動,小黃門俯地來報:“吳越王求見。”

嘉靖帝嘆了口氣,道:“讓他來陪朕說說話,也好!”

小黃門躬身退出,片刻,只見一人冠帶煌煌,相貌威武之極,大踏步走了進來。他滿面春風,見到嘉靖帝,跪稟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嘉靖帝皺眉道:“你何須在這個時候來討朕生氣?柴達木聖泉乾涸,朕心正不快。”

吳越王起身笑道:“臣弟正爲此事而來。天大的喜事啊!”

嘉靖帝雖然寵愛這個弟弟,聞此言也不由怫然不悅,面色一沉,道:“此乃凶兆,喜從何來?”

吳越王笑道:“稟皇上,柴達木聖泉雖然乾涸,但居庸關外的一個小村名添壽村,其村中有一口千年枯井,日前突然涌出了一道甘泉,吳清風國師適在此地,目睹仙光靈氣隨泉水噴出,急忙用無上道法推算,確認爲柴達木聖泉無疑。是聖泉雖在柴達木乾涸,卻又在添壽村再現,此不爲皇上之福乎?”

嘉靖帝霍然站起,喜逐顏開:“你是說聖泉移址,並非真的乾涸?”

吳越王再度拜倒在地,行三跪九叩之大禮:“想必上天亦體恤吾皇忠孝飛玄萬壽之德,是以令聖泉拔地飛舉,近於聖榻,此真天子之福、社稷之祥、萬民之喜啊!”

嘉靖帝聽到此處,不由得意萬分,面上的愁容一掃而空,忙道:“皇弟且起,來人!”

小黃門急忙涌入跪倒,他們卻都是司空見慣,齊聲道:“恭喜萬歲爺、賀喜萬歲爺!”

嘉靖帝哈哈大笑,道:“今日乃天下之共喜,取我的紙筆來!”

他閉目搖晃腦袋,顯得得意非凡。等紙筆來了,他領紙揮毫,笑吟吟地道:“添壽村,既然有如此祥瑞,不妨就改名爲天授村。皇弟,你可代朕前去拜祭聖泉,告謝於天。我命羣臣寫上好的青詞與你。”

吳越王微笑躬身道:“皇弟以爲,此次天地降大祥瑞於天子,不惜移不動之泉流,改萬年之丘壑,乃是大功德、大福祗。天下能當的起此福祗的,唯天子一人而已。不若御駕親臨,也令上天知陛下事天之心,我大明千秋萬代,永主萬民。”

嘉靖帝聽得高興之極,只覺每一言每一句都說到自己心坎中去了,笑道:“既然如此……”

突然,一個嬌脆脆的聲音道:“帝君,不若瑞酃替您去好了!”

就見一人着月白色道袍,嫋嫋娜娜而來。她看去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但由於生在帝王之家,已大有威嚴,秀麗的容顏不苟言笑,牽霞曳霓,踏星步鬥而來。正是嘉靖皇帝的小女兒,封爲永樂公主的朱瑞酃。

這位公主乃是雍妃所生,雍妃生一子二女,長子薊哀王朱載匱,生未逾月而殤,女兒歸善公主朱瑞爃,三歲而薨,僅僅餘下了這位小女兒,是以寵眷有加。嘉靖共生了六位公主,四位夭折,只剩了永樂與寧安公主,是以也是極爲珍愛。加上這位小女兒自小聰明伶俐,舉一反三,嘉靖的目光才動,她就早將屬意的東西拿過來了。與嘉靖帝興趣相同,喜愛道教,三歲就能背誦《道德經》,十二歲的時候,就自號碧城元君,在嘉靖帝修真的西苑邊上蓋了座道觀,起名曰碧城,白玉爲門,門上大書李商隱的《碧城》一詩。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闢塵埃玉闢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牀無樹不棲鸞。

星瀋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這等同趣同好,自然更得嘉靖之愛,是以嘉靖修煉的道所,只有永樂公主可不用通報,通行無阻。也只有此位公主,才只以帝君道君稱嘉靖,而不以父皇相稱,見面也是道家禮遇之稽首,不行君臣叩見之參拜。見永樂公主蹁躚而來,就連權炎熏天的吳越王,也不由得躬身行禮,退在了一邊。

永樂公主對嘉靖帝打一稽首,道:“帝君百日清修未滿,不便出關。不若瑞酃替帝君前去,一者爲父皇分憂,二者也讓女兒體恤一回天下,免得白做了這個碧城元君。”

永樂公主才一出現,嘉靖帝便滿面帶笑。

聖泉移址雖是大喜,但出了居庸關,已屬胡漢交界,加之胡酋俺答近年頻繁犯境,天授村實乃險地。嘉靖向道之心雖誠,但英宗土木堡之變的教訓猶在,說起御駕親往,也不由有所猶豫。此時見永樂自告奮勇,自然樂見其成,道:“既然酃兒這樣說了,朕還有什麼不允的麼?只是事關國體,你需戎裝前往,不得暴露身份。爲防萬一,朕封你爲顯聖大將軍,持尚方寶劍,如朕親臨。”

他轉頭對吳越王道:“皇弟也隨她去吧。居庸關外近胡地,可千萬不要讓酃兒受到任何驚嚇。”

吳越王躬身答應。嘉靖帝面色沉了沉,道:“聖泉雖然移址,但失自柴達木之事,仍不可不咎。一月前,兵部尚書楊繼盛上疏要求罷黜方術,填聖湖爲民田。這才惹得上天降罰,萬萬不可輕恕。皇弟可一起料理了。”

吳越王眉頭蹙了蹙,稟道:“想來聖泉失自柴達木,非皇上之罪,非社稷之罪,乃是楊繼盛妖言惑衆,上幹天怒所致。宜將其流放荒漠,終身不得踏足我大明疆土。”

嘉靖帝沉吟道:“是不是太重了些?”

吳越王笑道:“天爲重,帝君爲重。”

嘉靖帝緩緩頷首,揮手令兩人出去。鐘聲嫋嫋,自西苑傳出,那便表明,嘉靖帝已開始了每日例行的修煉。

楊逸之手中託着一封信,陷入了沉吟。

這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上面只寫着三個字。無餘谷。紙是普通的灑金紙,墨是普通的松香墨,字是普通的瘦金體字。

但不普通的是,信的下方,鈐着一枚印章,大明兵部的印章。

更爲不普通的是,這封信就掛在楊逸之經行的道旁,這是一條荒涼的古道,少有人至,而這封信墨跡尚新,看來掛上去的時間未久。那就說明,掛信之人,已算準了楊逸之的行蹤。

像這種故弄玄虛的手段,楊逸之本可淡淡一笑,不予理睬,等着他自顯其形,但那枚兵部的印章,卻讓他忽然有了無窮的牽掛。

好在無餘谷並不遠,不需繞道。

三月初的清晨,濃霧瀰漫,在天地間垂下一張巨大的白帳,讓山路旁剛剛含苞的野花變得蒼白而沉重。

一如楊逸之此刻的心情。

他知道,武當三老之死,乃是爲了挑起正道與華音閣的爭端,九大掌門問罪華音閣,無疑火上澆油。雖然他相信此事絕非卓王孫所爲,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在三個月之內還無法查出真相,只怕正道與華音閣的衝突,便無法避免。

但,又如何查呢?七天過去了,一點頭緒都沒有。

兇手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除了劍痕與掌傷。但這兩者,卻沒有任何追查的價值。掌是乾天神掌,劍是春水劍法。

只有武當三老纔會的乾天神掌,華音閣秘傳的春水劍法。

若以此推論,兇手只可能是武當三老本人或者卓王孫。

楊逸之苦笑。

他緩緩擡頭,只見前方不遠處橫着一塊石碑,苔痕斑駁,依稀能看出三個暗紅的大字,正是“無餘谷”。

看來,約見的地方已經到了。

風霧散去,他面前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他認識的人。

吳越王府的歐天健。

歐天健臉上含了微笑,拱手向楊逸之一禮,他的笑容中有一絲譏嘲,這讓他的恭敬看去顯得有些虛假:“楊盟主。”

他身後是一片密林,濃霧中,影影綽綽,似乎還藏了不少人。

顯然,他不是孤身赴約,這密林中,必定藏着他自以爲足可倚仗的力量,所以他纔會笑得如此張狂。

楊逸之打量了他一眼,面色未有絲毫改變,也還了一禮,卻沒有說話。

他知道,歐天健如此成竹在胸,必定有所恃而來,就算他不問,也一定忍不住會自己說出來的。

果然,歐天健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他訕笑道:“楊盟主本是天外之人,平日歐某求一見尚且不可得,如今竟肯爲了一封書信,來此荒山野嶺,就說明一件事,盟主最近也爲俗事叨擾,不得不踏足俗塵了。”他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緩緩道:“不知道這點‘俗事’,是否與聳動天下的武當三老之死有所關聯?”

楊逸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錯,我此來,正是爲了查明此事真相。”

歐天健笑道:“只怕楊盟主要的,不僅僅是真相,還有證據。”他故意頓了頓,一字字道:“讓天下人相信卓王孫不是兇手的證據。”

楊逸之眼中神光一凜。

歐天健見楊逸之變色,不禁有些得意:“楊盟主一定奇怪,當日盟主與華音閣卓先生相約御宿山,並無第二人在場,歐某又是如何知道其中內情的?”

楊逸之並沒有回答。

歐天健笑道:“盟主似乎忘了,歐某是奉王爺之命前來。而王爺手下有一位名叫日曜的異人,最能推算因緣,揣測天機。天下紛擾之事,無她不能知者。包括……”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意義已經十分清楚。無不能知,無不能曉,楊逸之想追查的一切,自然也在其中。

楊逸之的臉色慢慢變了。

歐天健臉上自得之色更重:“而且,先知手上有的,絕不僅僅是真相,還有足夠的證據。”他重重的重複了一遍:“天下僅有的證據。”

這的確是個足夠誘人的條件。

然而越誘人的條件,要交換的東西也越不簡單。

楊逸之淡淡道:“王爺需要楊某做什麼?”

歐天健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王爺只是個愛交朋友的人。”

楊逸之淡淡一笑,竟完全沒有猶豫:“楊某散漫慣了,卻交不了這樣的朋友。”

歐天健臉上雖有小小的失望,但瞬間又已佈滿了笑容:“王爺也知道楊盟主神仙中人,並非如此容易羅致的。所以王爺還特命屬下來贈給楊盟主一個人情,以表誠意。”

他揮了揮手,身後的密林中走出一列官兵,每一個都甲冑森嚴,長刀出鞘.

但他們的刀並不指向楊逸之,而是指向一輛囚車。

囚車的木欄,已被鮮血浸得發黑,裡面囚着一位老者,鬚髮蒼蒼,垂首坐於囚籠一角,看不清面目。他的囚衣上滿是斑斑血痕,看去不久前似曾受了重刑。

楊逸之心中沒由來的一驚,臉色陡變,他一把抓住歐天健的肩胛,一字字道:“車中所囚何人?”

歐天健竟完全來不及躲閃!他身後衆人齊驚,“刷”的一片響,幾柄長刀已齊齊架在囚車中老者的脖子上。

歐天健痛得臉上冷汗涔涔而下,卻咯咯笑了起來。因爲他終於見到楊逸之驚惶了。楊逸之驚惶,便說明他的籌碼足夠。

他的笑聲嘶啞,彷彿一條正在抽搐的毒蛇:“此乃兵部尚書楊繼盛大人!”

楊逸之全身重重一顫,他向囚車望了一眼。楊繼盛皓髮蓬亂,倚在囚車中,雙目緊閉,羸弱消瘦的身軀在刀光映照下,便如一蓬秋後的蘆葦,隨時會被風吹折。

楊逸之如澄潭般的眸子瞬間佈滿了血色,他所有的溫文爾雅在一瞬間崩潰,手下突然用力,歐天健的肩胛骨發出一陣咯咯的裂響,他一字字道:“立刻放人!”

歐天健痛得幾乎昏倒,但他的笑卻更是得意:“我們不過是朝廷爪牙,奉命行事,以楊盟主的武功,大可將我等人全部殺了,想劫囚便劫囚,想救人便救人。只是不知道一生耿直,忠孝兩全的楊大人,會不會跟盟主走呢?”他說着,艱難的扭過頭,向那些持刀的官兵做了個臉色。

那些官兵立刻回刀入鞘,退到了一邊。

歐天健嘶笑道:“盟主不妨自己去問問楊大人!”

楊逸之看了他一眼,突然將歐天健推開,幾個官兵手忙腳亂地欲要扶住他,卻都重重摔在一起,楊逸之的身形就宛如穿透濃霧的一道陽光,瞬間已來到了囚車前。

楊繼盛憔悴的面容隱在白髮下,看去已蒼老不堪。回想起那個剛毅之極的背影,楊逸之心中不由一陣痠痛,輕聲道:“父親……”

楊繼盛衰老的身形一陣劇烈的顫抖,緊閉的雙目猝然張開。

楊逸之滿臉熱淚,深深跪伏在楊繼盛面前,重重頓首。

或許,他奔波江湖,力擔江湖道義,只不過是爲了這個老人的一聲期許,一句肯定。

只不過是爲了有朝一日,能重入那道門,重新走過那個庭院。

深深一拜,便是那無情的歲月,強將遺忘的過去。是孤身走出那道大門時嚴父的雷霆怒,也是萬里江湖奔波時的落拓傷。

是那個庭院中稀疏灑落的陽光,卻一直未忘。

十三年的少年情懷,重見之時,卻是如此淒涼。

他淚流滿面。

他從未怨恨過父親,只是深深愧疚,愧疚自己未能爲嚴父膺一絲榮光。

楊繼盛的目光垂到他身上,又是一陣劇烈的顫抖。他就算是棵參天巨樹,此時也滿樹都是枯黃將落的葉。落葉歸根,何處是他的根?

他可以將弱子趕出家門,但卻無法忘記撫養他長大的一點一滴。就算歲月改換,他仍一眼就認出了眼前之人。

那是骨與血的感應,讓他知道眼前跪着的這位少年,就是無數次走過他庭前的嬌兒。

楊繼盛緩緩閉上雙眼,他只能看一眼。

十三年前的恩斷義絕,他只能看一眼。

這一眼,能否忘盡榮辱?這一眼,能否堪破淒涼?這一眼,能否收盡那往日的承歡膝下?往事如塵般揮過,卻是如此沉重,宛如一場大病。

楊逸之哽咽道:“父親,我來救你走……”

他的手才沾到楊繼盛身上的鐵鏈,楊繼盛雙目猛地睜開,那目光竟已變得無比剛毅而凌厲:“住手!”

楊逸之錯愕呆住,怔怔地看着楊繼盛。

襤褸鎖拷中,那凌厲的目光讓楊繼盛看去竟是無比的威嚴:“我是誰?”

楊逸之不能答。他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震驚了,一切都在這一瞬間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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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繼盛冷冷道:“我乃大明兵部尚書楊繼盛!”

楊逸之愕然。

他冷冷盯着楊逸之,一字一字道:“我,沒,有,兒,子!”

楊逸之霍然擡頭,臉色已是蒼白如紙。他怔怔地注視着眼前這位老人,他雖然蒼老、衰朽,憔悴得幾乎連他都認不出了,但那份固執與堅毅還與當年一樣。

楊逸之只覺一陣刺痛瞬時從心中蔓延到全身——這是他飄蕩江湖十年來,無論受多重的傷,都從未有過的痛。

楊繼盛緩緩閉上雙眼,盤膝端坐在囚車中。

他的腰,挺得筆直,他的身軀,也不再顫抖。他的精氣神,全都化爲了威嚴,支撐起他受盡雨雪風霜的衰老。

楊逸之依舊怔怔注視着楊繼盛,良久,突然低頭,一口鮮血嘔出,染紅了他如雪一般的衣袖。

天地無言。風霧更濃。

樹欲靜而風不止。

只有袖上不曾凝結的鮮血。

但,他依然不能看着他父親身限囹圄,無論他承不承認自己都一樣。

“我乃大明兵部尚書楊繼盛。”

“我沒有兒子。”

楊逸之愴然一笑,向着楊繼盛深深一拜。

這一拜,有多少無奈,多少傷痛。

楊繼盛依舊緊閉雙目,不去看他。

楊逸之徐徐擡頭,嘶聲道:“那麼……”他低頭咳嗽,強行壓制住胸口奔涌的血氣,才能萬分艱難的說出這三個字:“楊……楊大人,要如何你才肯跟我走呢?”

楊繼盛將頭轉開,一言不答。

一旁歐天健插言道:“楊大人一生精忠報國,雖然暫時干犯聖怒,但遲早還能有爲朝廷效力的一天,若這樣隨着楊盟主走了,豈不落下一個逃獄欺君的罪名?依我看,楊盟主還是死心吧,除非有朝廷所下赦令,楊大人寧願血濺此地,也萬萬不肯踏出囚車一步。”

楊逸之回頭看了楊繼盛一眼。他依舊瞑目危坐,卻似是默認了。

楊逸之長嘆一聲,沒有人比他更瞭解父親。殺他容易,要他低頭卻是萬難。

他只得對歐天健道:“朝廷赦令如何能下?”

歐天健笑道:“楊大人之事乃聖上親自發落,刑部、司禮監都無權過問,何況其他人?聖泉乾涸,皇上正在氣頭上,萬萬不會輕饒楊大人。不過……”

楊逸之打斷道:“不過什麼?”這一次,他已沒有了等待的耐心。

歐天健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他不敢再戲弄楊逸之,道:“聖上裁奪將楊大人流放塞外,碰巧顯聖將軍前往天授村祭天,於是將楊大人交與將軍順路押送。顯聖將軍此番持尚方寶劍而來,如聖親臨,要想放了楊大人,非將軍不可。而王爺和將軍乃是至親,若交了楊盟主這個朋友,自然會在將軍面前,替楊大人美言……”

楊逸之打斷道:“天授村在何處?”

歐天健愕然半晌,似乎明白了什麼,道:“莫非楊盟主要去天授村向顯聖將軍求情?那是萬萬不可。將軍天皇貴胄,從不與俗人相接,並且脾氣怪異。若非王爺出面,休說是法外開恩放走楊大人,就算讓他多聽你一句話,也是不可得……”

他絮絮叨叨,還未說完,楊逸之一字字重複道:“我只問,天授村在哪?”

他的聲音並不高,但歐天健卻禁不住全身一戰,他不禁囁嚅道:“就,就在居庸關北去七十里。”

楊逸之看了囚車一眼,心中卻不禁又是一痛:“囚車何日押到天授村?”

歐天健只得答道:“快馬加鞭,不過三日路程。”

楊逸之擡頭望去,北面一條小路正隱藏在風霧之中。

或者,他可以一直護送囚車到天授村。

然而,楊繼盛卻不想見他。更何況,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三日的時間並不長,他必須知道,這個從未耳聞過的顯聖將軍到底是誰。

更重要的是,要如何才能打動他,給自己的父親求得一紙赦令?

楊逸之深深嘆息,緩緩站直了身體,雪白的衣袖沾上點點鮮血,宛如雪地裡盛開的寒梅。他一點點拭去脣間的血痕,他的容貌也漸漸變成了玉一般的溫潤,只剩下一絲痛苦,還殘留在他的眸子深處。

他靜靜站立在山林中,霧氣已漸漸消散,初生的日色透過樹葉的陰霾,自天上垂照下來,垂在這個白衣男子身上,將落寞照滿他的全身。

蒼茫大地,他就彷彿自亙古以來就一直獨立此地,不染半點塵埃。

終於,那絲痛苦也已消除,他的身上只有溫煦與平和。

所有的痛苦都被深深掩埋起來,彷彿從沒有過一般。這一刻起,他又成爲那個白衣落落,纖塵不染的男子。

自十五歲之後,他便是一直這樣,埋葬着自己的痛苦。

從沒人知道。

白衣宛如一片浮雲,從歐天健身邊掠過,消失在雲霧那頭。

嗆然一聲輕響,歐天健腰間佩劍落地,斷爲兩截。

楊逸之的聲音遠遠傳來:“三日內若敢對楊大人有半點不敬,有如此劍。”

歐天健如受雷殛,良久良久,他才彎腰撿起那半截斷劍。

他望向囚車的目光中,已充滿了敬畏.

第二十九章 不惜珊瑚持與人第一章 九天閶闔開宮殿第二十九章 不惜珊瑚持與人第二十七章 開閶闔兮臨玉堂第二十二章 萬戶傷心生野煙第二十五章 花枝欲動春風寒第二十二章 萬戶傷心生野煙第二章 帝子遠辭丹鳳闕第六章 草木豈堪酬雨露第五章 空林獨與白雲期第十一章 畫戟雕戈白日寒第十八章 愁見孤城落日邊第二十七章 開閶闔兮臨玉堂楔 子第四章 水上桃花紅欲燃第七章 枯榮安敢問乾坤第五章 空林獨與白雲期第十九章 宿夕朱顏成暮齒第五章 空林獨與白雲期第五章 空林獨與白雲期第五章 空林獨與白雲期第一章 九天閶闔開宮殿第二十章 秋風鶴唳石頭城第二十八章 太陽升兮照萬方第二十八章 太陽升兮照萬方第十八章 愁見孤城落日邊第十九章 宿夕朱顏成暮齒第十三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第四章 水上桃花紅欲燃楔 子第十四章 聊持寶劍動星文第十一章 畫戟雕戈白日寒第二十五章 花枝欲動春風寒第十三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第十二章 賀連山下陣如雲第二十章 秋風鶴唳石頭城第二十章 秋風鶴唳石頭城第二十七章 開閶闔兮臨玉堂第二十四章 遙想風流第一人第二十六章 儼冕旒兮垂衣裳第二十章 秋風鶴唳石頭城第二十章 秋風鶴唳石頭城第十五章 一身轉戰三千里第二章 帝子遠辭丹鳳闕第十五章 一身轉戰三千里第五章 空林獨與白雲期第二十四章 遙想風流第一人第六章 草木豈堪酬雨露第八章 鳴笳亂動天山月第十三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第四章 水上桃花紅欲燃第二十四章 遙想風流第一人第十四章 聊持寶劍動星文第十四章 聊持寶劍動星文第二十六章 儼冕旒兮垂衣裳第四章 水上桃花紅欲燃第二十五章 花枝欲動春風寒第十七章 此心向君君應識第十六章 一劍曾當百萬師第二十八章 太陽升兮照萬方第十章 魏王不救平原君第十七章 此心向君君應識楔 子第十章 魏王不救平原君第十四章 聊持寶劍動星文第十四章 聊持寶劍動星文楔 子第二十四章 遙想風流第一人第十三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第二十二章 萬戶傷心生野煙第九章 行踏空林落葉聲第九章 行踏空林落葉聲第二十章 秋風鶴唳石頭城第十一章 畫戟雕戈白日寒第十五章 一身轉戰三千里第十八章 愁見孤城落日邊第三章 天書遙借翠微宮第十六章 一劍曾當百萬師第二十七章 開閶闔兮臨玉堂第一章 九天閶闔開宮殿第十一章 畫戟雕戈白日寒第一章 九天閶闔開宮殿第十一章 畫戟雕戈白日寒第二十三章 爲報故人憔悴盡第五章 空林獨與白雲期第六章 草木豈堪酬雨露第二十四章 遙想風流第一人楔 子第十章 魏王不救平原君第二十五章 花枝欲動春風寒楔 子第十三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第一章 九天閶闔開宮殿第二十七章 開閶闔兮臨玉堂第二十一章 唯有相思似春色第十四章 聊持寶劍動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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