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端坐在道臺上,面沉如水。
他的身前,羅列着厚厚一疊奏疏,以及青藤紙寫就的祭天青詞。這些奏疏與青詞雜迭着,正如大明的江山一樣,在神仙方術中飄搖不定。
奏疏有一半是關於東南倭寇的,另一半,是關於各地連年的饑饉。這些,都讓嘉靖有些煩亂。
大明得天之佑,祥瑞不斷,偶爾有些小麻煩,這些臣子竟然無一個能分朕之憂!
嘉靖月白色的道袍因恚怒而波動起來,露出他手上緊緊握着的那一封奏疏。隱約可見奏疏封面上紅色的“八百里加急”字樣。嘉靖帝的指節因用力而變得發白,但最終,他無力地嘆了口氣,整個身軀鬆弛下來,倚在沉香木的輦上。
無疑,這封奏疏,纔是嘉靖帝怒氣的根源。
嘉靖帝目光擡起,緩緩移過那雕刻着流雲般經文的白玉陛,最終注目於深深叩首在臺下的人身上。那人似乎感受到這威嚴而凌厲的目光,劇烈地顫抖起來。
嘉靖冷笑。
他用力將奏疏摜下,轟然一聲響,奏疏落地的聲音,在這沉靜空闊的大殿中是那麼的響亮。跪着的人一陣顫抖,幾乎完全趴在了地上。
嘉靖的怒氣宛如鬱積着無窮的雷霆,將要噴發而出:“朕設安寧、曲先、哈密等衛,命汝爲甘州總兵,看管邊塞,意在惠民體天,滋養柴達木聖泉。汝究竟做了什麼魚肉百姓的禍事?”
那人戰戰兢兢地道:“啓稟陛下,微臣上承皇恩,不敢有絲毫懈怠,哪裡敢魚肉百姓啊!”
嘉靖帝怒道:“如此,聖泉怎會乾涸!”
那人不敢再辯,伏地叩首,鮮血濺紅了白玉宮闕。嘉靖帝心中煩惡,擺了擺手,道:“亂棍打死!”
幾名太監遠遠答應一聲,急步走上前來,將甘州總兵拖了下去。那總兵面如死灰,只是他至死也沒想明白,奔涌不息的柴達木聖泉,怎會在一夜之間乾涸了呢?
遠處的慘叫漸漸弱了下去,最後化爲一聲哀吟,鬱悶而沙啞,是那總兵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嘉靖帝的煩惡卻一點都沒減,他順手拿起一本青詞,見上面用簪花小楷寫滿了華麗的句子。這往日他最喜歡讀的文字也無法引起他半點的興趣,他不耐地將青詞丟開,長嘆道:“難道上天不再眷顧於我,是以令聖泉枯竭麼?吾自履大寶,天無日不顯祥瑞,爲何今令聖泉幹?”
他修習仙道三十餘年,神仙道士找了無數,卻仍不能脫卻凡俗,心中本就有無數疑惑。此時被聖泉乾涸之事觸動,心中這份鬱悶無處宣泄,就欲喚人將甘、涼諸州的大小官員全都招來重罰,以挽回天心。
簾帷捲動,小黃門俯地來報:“吳越王求見。”
嘉靖帝嘆了口氣,道:“讓他來陪朕說說話,也好!”
小黃門躬身退出,片刻,只見一人冠帶煌煌,相貌威武之極,大踏步走了進來。他滿面春風,見到嘉靖帝,跪稟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嘉靖帝皺眉道:“你何須在這個時候來討朕生氣?柴達木聖泉乾涸,朕心正不快。”
吳越王起身笑道:“臣弟正爲此事而來。天大的喜事啊!”
嘉靖帝雖然寵愛這個弟弟,聞此言也不由怫然不悅,面色一沉,道:“此乃凶兆,喜從何來?”
吳越王笑道:“稟皇上,柴達木聖泉雖然乾涸,但居庸關外的一個小村名添壽村,其村中有一口千年枯井,日前突然涌出了一道甘泉,吳清風國師適在此地,目睹仙光靈氣隨泉水噴出,急忙用無上道法推算,確認爲柴達木聖泉無疑。是聖泉雖在柴達木乾涸,卻又在添壽村再現,此不爲皇上之福乎?”
嘉靖帝霍然站起,喜逐顏開:“你是說聖泉移址,並非真的乾涸?”
吳越王再度拜倒在地,行三跪九叩之大禮:“想必上天亦體恤吾皇忠孝飛玄萬壽之德,是以令聖泉拔地飛舉,近於聖榻,此真天子之福、社稷之祥、萬民之喜啊!”
嘉靖帝聽到此處,不由得意萬分,面上的愁容一掃而空,忙道:“皇弟且起,來人!”
小黃門急忙涌入跪倒,他們卻都是司空見慣,齊聲道:“恭喜萬歲爺、賀喜萬歲爺!”
嘉靖帝哈哈大笑,道:“今日乃天下之共喜,取我的紙筆來!”
他閉目搖晃腦袋,顯得得意非凡。等紙筆來了,他領紙揮毫,笑吟吟地道:“添壽村,既然有如此祥瑞,不妨就改名爲天授村。皇弟,你可代朕前去拜祭聖泉,告謝於天。我命羣臣寫上好的青詞與你。”
吳越王微笑躬身道:“皇弟以爲,此次天地降大祥瑞於天子,不惜移不動之泉流,改萬年之丘壑,乃是大功德、大福祗。天下能當的起此福祗的,唯天子一人而已。不若御駕親臨,也令上天知陛下事天之心,我大明千秋萬代,永主萬民。”
嘉靖帝聽得高興之極,只覺每一言每一句都說到自己心坎中去了,笑道:“既然如此……”
突然,一個嬌脆脆的聲音道:“帝君,不若瑞酃替您去好了!”
就見一人着月白色道袍,嫋嫋娜娜而來。她看去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但由於生在帝王之家,已大有威嚴,秀麗的容顏不苟言笑,牽霞曳霓,踏星步鬥而來。正是嘉靖皇帝的小女兒,封爲永樂公主的朱瑞酃。
這位公主乃是雍妃所生,雍妃生一子二女,長子薊哀王朱載匱,生未逾月而殤,女兒歸善公主朱瑞爃,三歲而薨,僅僅餘下了這位小女兒,是以寵眷有加。嘉靖共生了六位公主,四位夭折,只剩了永樂與寧安公主,是以也是極爲珍愛。加上這位小女兒自小聰明伶俐,舉一反三,嘉靖的目光才動,她就早將屬意的東西拿過來了。與嘉靖帝興趣相同,喜愛道教,三歲就能背誦《道德經》,十二歲的時候,就自號碧城元君,在嘉靖帝修真的西苑邊上蓋了座道觀,起名曰碧城,白玉爲門,門上大書李商隱的《碧城》一詩。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闢塵埃玉闢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牀無樹不棲鸞。
星瀋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這等同趣同好,自然更得嘉靖之愛,是以嘉靖修煉的道所,只有永樂公主可不用通報,通行無阻。也只有此位公主,才只以帝君道君稱嘉靖,而不以父皇相稱,見面也是道家禮遇之稽首,不行君臣叩見之參拜。見永樂公主蹁躚而來,就連權炎熏天的吳越王,也不由得躬身行禮,退在了一邊。
永樂公主對嘉靖帝打一稽首,道:“帝君百日清修未滿,不便出關。不若瑞酃替帝君前去,一者爲父皇分憂,二者也讓女兒體恤一回天下,免得白做了這個碧城元君。”
永樂公主才一出現,嘉靖帝便滿面帶笑。
聖泉移址雖是大喜,但出了居庸關,已屬胡漢交界,加之胡酋俺答近年頻繁犯境,天授村實乃險地。嘉靖向道之心雖誠,但英宗土木堡之變的教訓猶在,說起御駕親往,也不由有所猶豫。此時見永樂自告奮勇,自然樂見其成,道:“既然酃兒這樣說了,朕還有什麼不允的麼?只是事關國體,你需戎裝前往,不得暴露身份。爲防萬一,朕封你爲顯聖大將軍,持尚方寶劍,如朕親臨。”
他轉頭對吳越王道:“皇弟也隨她去吧。居庸關外近胡地,可千萬不要讓酃兒受到任何驚嚇。”
吳越王躬身答應。嘉靖帝面色沉了沉,道:“聖泉雖然移址,但失自柴達木之事,仍不可不咎。一月前,兵部尚書楊繼盛上疏要求罷黜方術,填聖湖爲民田。這才惹得上天降罰,萬萬不可輕恕。皇弟可一起料理了。”
吳越王眉頭蹙了蹙,稟道:“想來聖泉失自柴達木,非皇上之罪,非社稷之罪,乃是楊繼盛妖言惑衆,上幹天怒所致。宜將其流放荒漠,終身不得踏足我大明疆土。”
嘉靖帝沉吟道:“是不是太重了些?”
吳越王笑道:“天爲重,帝君爲重。”
嘉靖帝緩緩頷首,揮手令兩人出去。鐘聲嫋嫋,自西苑傳出,那便表明,嘉靖帝已開始了每日例行的修煉。
楊逸之手中託着一封信,陷入了沉吟。
這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上面只寫着三個字。無餘谷。紙是普通的灑金紙,墨是普通的松香墨,字是普通的瘦金體字。
但不普通的是,信的下方,鈐着一枚印章,大明兵部的印章。
更爲不普通的是,這封信就掛在楊逸之經行的道旁,這是一條荒涼的古道,少有人至,而這封信墨跡尚新,看來掛上去的時間未久。那就說明,掛信之人,已算準了楊逸之的行蹤。
像這種故弄玄虛的手段,楊逸之本可淡淡一笑,不予理睬,等着他自顯其形,但那枚兵部的印章,卻讓他忽然有了無窮的牽掛。
好在無餘谷並不遠,不需繞道。
三月初的清晨,濃霧瀰漫,在天地間垂下一張巨大的白帳,讓山路旁剛剛含苞的野花變得蒼白而沉重。
一如楊逸之此刻的心情。
他知道,武當三老之死,乃是爲了挑起正道與華音閣的爭端,九大掌門問罪華音閣,無疑火上澆油。雖然他相信此事絕非卓王孫所爲,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在三個月之內還無法查出真相,只怕正道與華音閣的衝突,便無法避免。
但,又如何查呢?七天過去了,一點頭緒都沒有。
兇手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除了劍痕與掌傷。但這兩者,卻沒有任何追查的價值。掌是乾天神掌,劍是春水劍法。
只有武當三老纔會的乾天神掌,華音閣秘傳的春水劍法。
若以此推論,兇手只可能是武當三老本人或者卓王孫。
楊逸之苦笑。
他緩緩擡頭,只見前方不遠處橫着一塊石碑,苔痕斑駁,依稀能看出三個暗紅的大字,正是“無餘谷”。
看來,約見的地方已經到了。
風霧散去,他面前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他認識的人。
吳越王府的歐天健。
歐天健臉上含了微笑,拱手向楊逸之一禮,他的笑容中有一絲譏嘲,這讓他的恭敬看去顯得有些虛假:“楊盟主。”
他身後是一片密林,濃霧中,影影綽綽,似乎還藏了不少人。
顯然,他不是孤身赴約,這密林中,必定藏着他自以爲足可倚仗的力量,所以他纔會笑得如此張狂。
楊逸之打量了他一眼,面色未有絲毫改變,也還了一禮,卻沒有說話。
他知道,歐天健如此成竹在胸,必定有所恃而來,就算他不問,也一定忍不住會自己說出來的。
果然,歐天健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他訕笑道:“楊盟主本是天外之人,平日歐某求一見尚且不可得,如今竟肯爲了一封書信,來此荒山野嶺,就說明一件事,盟主最近也爲俗事叨擾,不得不踏足俗塵了。”他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緩緩道:“不知道這點‘俗事’,是否與聳動天下的武當三老之死有所關聯?”
楊逸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錯,我此來,正是爲了查明此事真相。”
歐天健笑道:“只怕楊盟主要的,不僅僅是真相,還有證據。”他故意頓了頓,一字字道:“讓天下人相信卓王孫不是兇手的證據。”
楊逸之眼中神光一凜。
歐天健見楊逸之變色,不禁有些得意:“楊盟主一定奇怪,當日盟主與華音閣卓先生相約御宿山,並無第二人在場,歐某又是如何知道其中內情的?”
楊逸之並沒有回答。
歐天健笑道:“盟主似乎忘了,歐某是奉王爺之命前來。而王爺手下有一位名叫日曜的異人,最能推算因緣,揣測天機。天下紛擾之事,無她不能知者。包括……”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意義已經十分清楚。無不能知,無不能曉,楊逸之想追查的一切,自然也在其中。
楊逸之的臉色慢慢變了。
歐天健臉上自得之色更重:“而且,先知手上有的,絕不僅僅是真相,還有足夠的證據。”他重重的重複了一遍:“天下僅有的證據。”
這的確是個足夠誘人的條件。
然而越誘人的條件,要交換的東西也越不簡單。
楊逸之淡淡道:“王爺需要楊某做什麼?”
歐天健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王爺只是個愛交朋友的人。”
楊逸之淡淡一笑,竟完全沒有猶豫:“楊某散漫慣了,卻交不了這樣的朋友。”
歐天健臉上雖有小小的失望,但瞬間又已佈滿了笑容:“王爺也知道楊盟主神仙中人,並非如此容易羅致的。所以王爺還特命屬下來贈給楊盟主一個人情,以表誠意。”
他揮了揮手,身後的密林中走出一列官兵,每一個都甲冑森嚴,長刀出鞘.
但他們的刀並不指向楊逸之,而是指向一輛囚車。
囚車的木欄,已被鮮血浸得發黑,裡面囚着一位老者,鬚髮蒼蒼,垂首坐於囚籠一角,看不清面目。他的囚衣上滿是斑斑血痕,看去不久前似曾受了重刑。
楊逸之心中沒由來的一驚,臉色陡變,他一把抓住歐天健的肩胛,一字字道:“車中所囚何人?”
歐天健竟完全來不及躲閃!他身後衆人齊驚,“刷”的一片響,幾柄長刀已齊齊架在囚車中老者的脖子上。
歐天健痛得臉上冷汗涔涔而下,卻咯咯笑了起來。因爲他終於見到楊逸之驚惶了。楊逸之驚惶,便說明他的籌碼足夠。
他的笑聲嘶啞,彷彿一條正在抽搐的毒蛇:“此乃兵部尚書楊繼盛大人!”
楊逸之全身重重一顫,他向囚車望了一眼。楊繼盛皓髮蓬亂,倚在囚車中,雙目緊閉,羸弱消瘦的身軀在刀光映照下,便如一蓬秋後的蘆葦,隨時會被風吹折。
楊逸之如澄潭般的眸子瞬間佈滿了血色,他所有的溫文爾雅在一瞬間崩潰,手下突然用力,歐天健的肩胛骨發出一陣咯咯的裂響,他一字字道:“立刻放人!”
歐天健痛得幾乎昏倒,但他的笑卻更是得意:“我們不過是朝廷爪牙,奉命行事,以楊盟主的武功,大可將我等人全部殺了,想劫囚便劫囚,想救人便救人。只是不知道一生耿直,忠孝兩全的楊大人,會不會跟盟主走呢?”他說着,艱難的扭過頭,向那些持刀的官兵做了個臉色。
那些官兵立刻回刀入鞘,退到了一邊。
歐天健嘶笑道:“盟主不妨自己去問問楊大人!”
楊逸之看了他一眼,突然將歐天健推開,幾個官兵手忙腳亂地欲要扶住他,卻都重重摔在一起,楊逸之的身形就宛如穿透濃霧的一道陽光,瞬間已來到了囚車前。
楊繼盛憔悴的面容隱在白髮下,看去已蒼老不堪。回想起那個剛毅之極的背影,楊逸之心中不由一陣痠痛,輕聲道:“父親……”
楊繼盛衰老的身形一陣劇烈的顫抖,緊閉的雙目猝然張開。
楊逸之滿臉熱淚,深深跪伏在楊繼盛面前,重重頓首。
或許,他奔波江湖,力擔江湖道義,只不過是爲了這個老人的一聲期許,一句肯定。
只不過是爲了有朝一日,能重入那道門,重新走過那個庭院。
深深一拜,便是那無情的歲月,強將遺忘的過去。是孤身走出那道大門時嚴父的雷霆怒,也是萬里江湖奔波時的落拓傷。
是那個庭院中稀疏灑落的陽光,卻一直未忘。
十三年的少年情懷,重見之時,卻是如此淒涼。
他淚流滿面。
他從未怨恨過父親,只是深深愧疚,愧疚自己未能爲嚴父膺一絲榮光。
楊繼盛的目光垂到他身上,又是一陣劇烈的顫抖。他就算是棵參天巨樹,此時也滿樹都是枯黃將落的葉。落葉歸根,何處是他的根?
他可以將弱子趕出家門,但卻無法忘記撫養他長大的一點一滴。就算歲月改換,他仍一眼就認出了眼前之人。
那是骨與血的感應,讓他知道眼前跪着的這位少年,就是無數次走過他庭前的嬌兒。
楊繼盛緩緩閉上雙眼,他只能看一眼。
十三年前的恩斷義絕,他只能看一眼。
這一眼,能否忘盡榮辱?這一眼,能否堪破淒涼?這一眼,能否收盡那往日的承歡膝下?往事如塵般揮過,卻是如此沉重,宛如一場大病。
楊逸之哽咽道:“父親,我來救你走……”
他的手才沾到楊繼盛身上的鐵鏈,楊繼盛雙目猛地睜開,那目光竟已變得無比剛毅而凌厲:“住手!”
楊逸之錯愕呆住,怔怔地看着楊繼盛。
襤褸鎖拷中,那凌厲的目光讓楊繼盛看去竟是無比的威嚴:“我是誰?”
楊逸之不能答。他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震驚了,一切都在這一瞬間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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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繼盛冷冷道:“我乃大明兵部尚書楊繼盛!”
楊逸之愕然。
他冷冷盯着楊逸之,一字一字道:“我,沒,有,兒,子!”
楊逸之霍然擡頭,臉色已是蒼白如紙。他怔怔地注視着眼前這位老人,他雖然蒼老、衰朽,憔悴得幾乎連他都認不出了,但那份固執與堅毅還與當年一樣。
楊逸之只覺一陣刺痛瞬時從心中蔓延到全身——這是他飄蕩江湖十年來,無論受多重的傷,都從未有過的痛。
楊繼盛緩緩閉上雙眼,盤膝端坐在囚車中。
他的腰,挺得筆直,他的身軀,也不再顫抖。他的精氣神,全都化爲了威嚴,支撐起他受盡雨雪風霜的衰老。
楊逸之依舊怔怔注視着楊繼盛,良久,突然低頭,一口鮮血嘔出,染紅了他如雪一般的衣袖。
天地無言。風霧更濃。
樹欲靜而風不止。
只有袖上不曾凝結的鮮血。
但,他依然不能看着他父親身限囹圄,無論他承不承認自己都一樣。
“我乃大明兵部尚書楊繼盛。”
“我沒有兒子。”
楊逸之愴然一笑,向着楊繼盛深深一拜。
這一拜,有多少無奈,多少傷痛。
楊繼盛依舊緊閉雙目,不去看他。
楊逸之徐徐擡頭,嘶聲道:“那麼……”他低頭咳嗽,強行壓制住胸口奔涌的血氣,才能萬分艱難的說出這三個字:“楊……楊大人,要如何你才肯跟我走呢?”
楊繼盛將頭轉開,一言不答。
一旁歐天健插言道:“楊大人一生精忠報國,雖然暫時干犯聖怒,但遲早還能有爲朝廷效力的一天,若這樣隨着楊盟主走了,豈不落下一個逃獄欺君的罪名?依我看,楊盟主還是死心吧,除非有朝廷所下赦令,楊大人寧願血濺此地,也萬萬不肯踏出囚車一步。”
楊逸之回頭看了楊繼盛一眼。他依舊瞑目危坐,卻似是默認了。
楊逸之長嘆一聲,沒有人比他更瞭解父親。殺他容易,要他低頭卻是萬難。
他只得對歐天健道:“朝廷赦令如何能下?”
歐天健笑道:“楊大人之事乃聖上親自發落,刑部、司禮監都無權過問,何況其他人?聖泉乾涸,皇上正在氣頭上,萬萬不會輕饒楊大人。不過……”
楊逸之打斷道:“不過什麼?”這一次,他已沒有了等待的耐心。
歐天健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他不敢再戲弄楊逸之,道:“聖上裁奪將楊大人流放塞外,碰巧顯聖將軍前往天授村祭天,於是將楊大人交與將軍順路押送。顯聖將軍此番持尚方寶劍而來,如聖親臨,要想放了楊大人,非將軍不可。而王爺和將軍乃是至親,若交了楊盟主這個朋友,自然會在將軍面前,替楊大人美言……”
楊逸之打斷道:“天授村在何處?”
歐天健愕然半晌,似乎明白了什麼,道:“莫非楊盟主要去天授村向顯聖將軍求情?那是萬萬不可。將軍天皇貴胄,從不與俗人相接,並且脾氣怪異。若非王爺出面,休說是法外開恩放走楊大人,就算讓他多聽你一句話,也是不可得……”
他絮絮叨叨,還未說完,楊逸之一字字重複道:“我只問,天授村在哪?”
他的聲音並不高,但歐天健卻禁不住全身一戰,他不禁囁嚅道:“就,就在居庸關北去七十里。”
楊逸之看了囚車一眼,心中卻不禁又是一痛:“囚車何日押到天授村?”
歐天健只得答道:“快馬加鞭,不過三日路程。”
楊逸之擡頭望去,北面一條小路正隱藏在風霧之中。
或者,他可以一直護送囚車到天授村。
然而,楊繼盛卻不想見他。更何況,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三日的時間並不長,他必須知道,這個從未耳聞過的顯聖將軍到底是誰。
更重要的是,要如何才能打動他,給自己的父親求得一紙赦令?
楊逸之深深嘆息,緩緩站直了身體,雪白的衣袖沾上點點鮮血,宛如雪地裡盛開的寒梅。他一點點拭去脣間的血痕,他的容貌也漸漸變成了玉一般的溫潤,只剩下一絲痛苦,還殘留在他的眸子深處。
他靜靜站立在山林中,霧氣已漸漸消散,初生的日色透過樹葉的陰霾,自天上垂照下來,垂在這個白衣男子身上,將落寞照滿他的全身。
蒼茫大地,他就彷彿自亙古以來就一直獨立此地,不染半點塵埃。
終於,那絲痛苦也已消除,他的身上只有溫煦與平和。
所有的痛苦都被深深掩埋起來,彷彿從沒有過一般。這一刻起,他又成爲那個白衣落落,纖塵不染的男子。
自十五歲之後,他便是一直這樣,埋葬着自己的痛苦。
從沒人知道。
白衣宛如一片浮雲,從歐天健身邊掠過,消失在雲霧那頭。
嗆然一聲輕響,歐天健腰間佩劍落地,斷爲兩截。
楊逸之的聲音遠遠傳來:“三日內若敢對楊大人有半點不敬,有如此劍。”
歐天健如受雷殛,良久良久,他才彎腰撿起那半截斷劍。
他望向囚車的目光中,已充滿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