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看着他,眼中的恐懼漸漸化爲憐憫。
這個殺人無數的妖怪褪去了層層冠冕,也不過是一個在巨大的絕望與寂寞中,瑟瑟發抖的孩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擡頭:“然而,始終沒有人能找到梵天之瞳,也沒有人能將石像拼接。無論用什麼辦法,神像都會在拼合的瞬間再度裂開。那是梵天的憤怒。”
相思看着滿地的碎石,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怎樣才能消除這個憤怒?”
重劫的目光投向穹頂的空洞:“我的父輩們相信,只要在這座落滿塵埃的城池中代代苦行下去,終有一天,梵天會寬恕我們犯下的罪。於是,他們忍受着無法想象的折磨,不斷苦行,並將這個傳說傳給唯一的後代。每當天人五衰出現之時,他們便會從這道地裂躍下,將最後的生命一起獻祭給梵天。”他猝然住口,仰天發出一聲輕笑,然而這笑聲卻是如此苦澀。
他仰望昏黃的天空,聲音輕得宛如夢囈:“我五歲的時候,親眼看到父親從地裂躍下……然後我拿起了他曾日夜撫摸過的神像碎石,依照他的方式,繼續苦行。並且在這不知歲月的廢城中,一遍遍拼合着梵天神像,期待有一天,神蹟會出現。”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道:“這便是阿修羅王世代不變的命運。”
他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痛苦,相思不禁爲他感染,幾乎想要出言安慰他。
卻不料他的雙手突然握緊,厲聲道:“他們都在撒謊。神蹟不會出現了!無論我們如何苦行,梵天都不會原諒!”
他的長髮與白袍在空中飛揚,宛如一隻受傷的妖精,在自己編織的蛛網中掙扎。
突然,他止住了動作,無盡的憤怒在一瞬間化爲絕望,他緩緩跪倒在蓮座前,手指無力地從箭痕上滑過,彷彿用全部的力量在生命中鏤刻出這句話:“我們永遠也拼不好這尊石像了。”
相思心底升起一絲不忍,她也跪在他身旁,輕輕扶住他,柔聲道:“或許,我們可以想到別的辦法……”
她手腕一寒,已被他握住。
慢慢地,重劫擡起頭,深深的悲哀已消失無蹤,那熟悉的嘲弄在他通透的眼底浮起,他的手指瞬間輕輕掠過她的手,宛如撫過一張價值連城的名琴。
相思一驚,欲要收手,卻被他緊緊扣住,分毫動彈不得。
重劫的笑變得一如既往的譏誚、殘刻,透着幾分玩世不恭的輕佻:“辦法就是你,我的天女。”
相思一怔:“我?”
重劫將她緩緩拉起來,冷笑道:“不久前,一位洞悉神諭的先知找到了我,她說,只有你能得到梵天的歡心,只有你能拼合這座神像。”
相思愕然片刻,似乎想到了什麼:“先知?莫不是一個長着雙頭的怪物?”
重劫點了點頭:“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話。因爲,她竟集齊了溼婆之箭的殘片。當日溼婆一箭破城,這枚羽箭帶着無可阻擋的威嚴,化爲無邊的烈焰,將一切洞穿、焚燬。直到它刺入梵天法像,才還原爲一柄普通的羽箭,深深陷入了神像深處,隨之裂爲四段,莫名地消失了,流落人間。”
相思不禁想起了古井下、日曜詭異的話語:“你也是我早就準備好的禮物,被作爲鑄箭的代價,換給了地心之城的主人……”
她忍不住脫口而出:“原來,替她鑄箭的人就是你!”
重劫點頭道:“我用蓮臺上的箭痕爲範,替她重鑄了那枚魔箭——曾摧毀三連城的魔箭。作爲代價,她告訴了我三條神諭……”
相思憤怒地打斷他:“你怎麼會如此助紂爲虐?你知道這枚魔箭落到那個怪物的手中,會給天下蒼生造成多大的災難?”
重劫側着頭,仔細打量着她,彷彿打量着一個自不量力的怪物,無比嘲弄、也無比緩慢地說出四個字:“與、我、何、幹?”
“與你無關?”相思溫婉的臉上也滿是怒意:“如果,她真的用溼婆之箭打開了樂勝倫宮,拿出了藏在宮中的溼婆之弓;如果她得到了溼婆留在神宮中的力量,你重建的三連城又有什麼作用,只會和千年前一樣,遭受一箭破城的滅頂之災!”
“住口!”啪的一聲,一個耳光重重地落在相思臉上。
相思髮髻流水般散垂而下,臉上一陣灼熱的疼痛,她還未來得及去拭嘴角的血痕,卻已被重劫一把拖到面前。
他玉白的長髮覆蓋在她身上,那雙貓眼般的眸子幾乎完全被黑暗侵佔,他抓住相思的衣襟,狂怒地搖晃道:“你記住,沒有誰能再度摧毀三連城!絕沒有!”
相思從亂髮中擡起頭,冷冷看着他,不發一言。
重劫凌厲的目光停佇在她臉上,從她倔強而無懼的眼神中,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失態,於是,深吸一口氣,讓情緒漸漸平復。
他無限溫存地撫摸着她的臉,一點點將自己和她的亂髮分開,替她挽起一個鬆鬆的髮髻:“我的父輩們是懦弱的,他們求不到梵天的寬恕,於是將這可悲的命運代代相傳。我不同。我必須在自己這一世,完成三連城的重建。從此,不需要獨自居住在死氣沉沉的地底,不需要忍受無法想象的苦行,不需要將一個無辜的女人囚禁石室中,強迫她爲我生下後代……”
重劫替她挽好了髮髻,纖長的手指無比憐惜地拂去她臉上的血痕,輕聲道:“你知道,對一個無助的女孩施加暴力,這有多麼可恥?”
相思無言,將臉轉開。
他微微皺眉,一手強行擡起她的下顎,一手輕輕從她泛紅的腮邊撫過,他的眼中沒有情慾,也沒有凌虐的快感,只有最深沉、真切的痛苦:“我真的、真的不想這麼做!”
這一次,相思對他的痛苦只感到厭惡,正要掙脫,卻被他用力推開。
他眼中只剩下最刺骨的寒冷:“所以,我希望你儘快拼好這座神像,把我從那可恥的命運中解救出來。”
“同時,也解救你自己。”
相思擡起頭,冷冷看着他,一動不動。
一陣若有若無的鐘聲從遠處傳來。
重劫眼中透出一陣厭倦。
這個遊戲似乎也因她的冷漠,而變得毫無生趣。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轉身向神像後的石門走去:“你必須在我生日到來之前,將神像復原。那時,我會舉行最盛大的祭祀,迎接梵天的降臨……否則,你將不得不用身體侍奉眼前這人人厭棄的妖魔,併爲他誕育下同樣殘忍的後代。”
荒城。
第五日。
高臺之上,重劫百無聊賴地用手支撐起身軀,他彷彿早就預料到了荒城居民的絕望,滿懷悲憫地斜瞥着楊逸之,淡淡道:“沒用的。”
楊逸之不答,他的雙眉中鎖着深深的憂苦,注目這滿城的荒涼。
重劫輕聲道:“你爲何要做的這麼辛苦呢?你爲什麼不坐下來,等着神諭的應驗?”
他纖長的手指輕輕纏繞着蒼白的長髮,編織出一個又一個神秘的符籙,然後拋散。他不厭其煩地重複着這個遊戲,並似乎完全沉浸其中:“神諭說,荒城中活着的最後一人身上,將懷有梵天之瞳……你只要坐在這裡,等着今日結束,城中的人死得只剩最後一個,梵天之瞳便會自然出現。”
楊逸之猝然回頭:“住口!”
重劫五指重重一合,如雪髮絲立即崩裂。
他一點點擡起頭,目光如亙古不化的寒冰,冷得刺骨:“你說什麼?”
楊逸之直視着他的目光,冷冷道:“你將他們當成什麼了?他們就只是你尋找梵天之瞳的工具?”
重劫微微冷笑:“他們會感激我,因爲我讓他們卑微的生命因此永恆。”
楊逸之收回目光,他覺得眼前這個人簡直已無可救藥:“他們不需要永恆!他們只需要和以前一樣生活。”
重劫語調有些鄙薄:“你錯了。無論人們生活得多麼安逸幸福,都需要神賜予的永恆。需要一個高高在上的神明,來凌虐他們,奴役他們。當初,正是他們日夜的禱告,纔將我從遙遠的地底召出,可惜……”他的瞳孔緩緩收縮,化爲一個無比譏誚的笑:“可惜他們請來的不是神,而是妖魔。”
楊逸之溫和的目光中透出了一絲冷意:“不管你是什麼,你可曾想過,他們也是生命?”
重劫笑了起來:“不錯,是生命,螻蟻的生命。”
楊逸之緩慢,但堅定地道:“在我眼中,他們比神明還要重要!”
他轉身,突然用力斬向高臺垂下來的白色巨幡。
重劫並未阻止,微微皺眉,饒有興趣地看着他:“你在做什麼?”
楊逸之不答,清鶴劍光閃動,將所有的白幡都斬了下來,堆積在一起。無數只巨大的瞳孔堆砌在高臺堅硬的地面上,顯得妖異而恐怖。
荒城的百姓被他們的爭吵驚起,紛紛走出了家門,驚恐地看着高臺上這兩個身影。楊逸之拿起繪着巨眸的白幡,走下高臺,將它們送到了百姓面前。
“披上這些,將它們當成是衣服吧。”
這些,幾乎是荒城中唯一完整的布了。
北地春寒料峭,所有的百姓都衣不蔽體。特別是孩子們,凍得在母親的懷中哀哀哭泣。但這哭泣也因母親貧瘠的乳汁而衰弱無力。
荒城百姓們卻一齊大驚,嘩啦啦跪倒在地上,甚至不敢看那些白幡一眼!
楊逸之堅定地道:“穿上它,我們再想辦法!”
那些百姓慌亂而拼命地搖着頭,他們身上圍裹着僵硬的毛氈,四面都是空洞,清晨的寒風過時,所有的人都在發抖。
但,沒有人敢接過他手中的白旌。
重劫看着楊逸之,聲音中有說不出的嘲弄:“這些幕幔旌幡早就被奉獻給了神明,他們若碰一下,便是對神明的褻瀆。”
荒城百姓驚恐地點着頭,對神明的恐懼根植於他們的內心,根本不敢有絲毫的反抗。
楊逸之的心中泛起了一陣悲涼。
若神無憐憫,要神有何用?
他高聲道:“井水枯竭,衣被朽爛,食物腐敗,居室頹壞,若這些都是神明的詛咒,你們也甘心承受麼?”
荒城百姓頭伏在地上,身子全都在恐懼地顫抖着,不敢回答。
若回答,便是對神的褻瀆。
重劫淡淡道:“神明的詛咒,便是他們往世所修罪業之果。只有今生受過,來世纔可往生極樂。而瀆神之人,則會下烈火地獄,永生永世受煎熬之苦。”
一個微笑在他通透的眸子中徐徐綻開,他伸出蒼白的手指,凌虛指着楊逸之,無限溫柔地道:“正如你。”
楊逸之看着荒城百姓,百姓那顫慄的懦弱讓他心底涌起一陣怒意。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怒意瞬間打碎了他的溫文,手中白幡猛地爆開一陣疾風,向跪着的百姓揮去。
“站起來!”
荒城百姓立即一陣慌亂,他們絕不敢讓象徵着神明的白幡觸到自己身上,他們也不敢冒犯一直援救他們的楊逸之,他們連滾帶爬地躲開,迫不得已地三三兩兩挨挨擠擠站着,卻不敢靠近楊逸之手中的白幡。
楊逸之握着纖塵不染的白幡,也握着這城中唯一的潔淨。他眉頭緊緊皺起,沉聲道:“我知道你們在害怕,害怕冒犯神明,害怕那九天之上的存在會因你們的褻瀆而震怒,將你們拋入地獄中,受烈火、寒冰之苦,神的震怒會讓你們來生還受同樣的苦!”
“你們希望用虔誠來侍奉神明,來世能投身富貴,擺脫這可厭的命運,但,看看你們身邊,看看你們的孩子!”
他走入他們中間,輕輕地從一位母親手中接過她正在啼哭的孩子。那孩子緊緊咬着一隻蘋果,那蘋果卻早就乾枯,幾乎沒有半點水分。這卻是荒城中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儘管早已不能食用。孩子飢餓哭喊聲在衆人心中激起一陣酸楚。
楊逸之的聲音有些黯然:“看看這孩子,他如此幼小,剛剛降臨這個世界,他能造什麼業,犯什麼罪?他們又爲什麼要遭受神明的詛咒?”
他溫和的目光中泛起一陣堅毅之光,一個人一個人地掃過他們:“是的,忤逆了神明,會讓你們受苦,會下地獄,但,你們是否願意用這樣的苦、這樣的罪,來換取一分溫暖,一分關懷,加於這孩子身上?還是寧願爲了來世虛妄的幸福,而眼睜睜地看着孩子死去?”
他的聲音悲傷地沉寂了下去:“想想罷,爲了你們,爲了你們的親人,爲了你們的孩子!”
難忍的沉默瀰漫在這荒涼的都市中,輕輕地,孩子的母親啜泣起來。
是的,孩童何辜?
是虔誠於神明,換取來世的樂、消解前世的業重要,還是給孩子一點溫暖、一點關懷重要?
嬰兒的啼哭聲是那麼清冽,撕破了冷冷晨風。
終於,一名百姓沉默地走上前來,他的手伸到白幡之前時,停頓了一下,但隨即就抓住了白幡,將它輕輕覆蓋在孩子身上,然後緊緊裹住。
白幡紛紛被扯走,裹在孩子身上,然後是老人、婦女。
重劫側着頭,打量着楊逸之,彷彿是在欣賞一場精彩之極的戲碼。
輕輕的,他拍了三次手掌:“完美,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完美。”
楊逸之的目光緩緩擡起,盯注在那蒼白的面具之上,緩緩道:“重劫,你的憐憫何在?”
重劫微笑道:“我是魔,無需憐憫!”
楊逸之拾階而上,浩蕩的高臺失去了白旌環繞,便如一個被剝去果殼的果子,無復當初那神秘的尊嚴。
“那你信仰的神,梵天何在?”
“梵天”兩個字,彷彿一道驚雷,在兩人中突然炸開。
重劫身子重重一震,漫不經心的笑瞬間凝固,化爲無邊無盡的怒意,他猛地握緊雙手,一字字道:“你,怎敢直呼此名?”
楊逸之不答,徑直踏上最後一級階梯,站在重劫面前。他的白衣早就破舊,但他的氣度卻依舊皎潔正直,宛如懸天之明月:“梵天早就遺棄了你,否則,他爲何在你漫長的等待中從不顯身?”
重劫的雙眸在刺目的陽光下凝爲一線,突然,他鬼魅般的身形飄然而起,瘦弱蒼白的手已卡在了楊逸之的脖子上。
通透、妖異的光芒在他眼中不住流轉,他的聲音如毒蛇般嘶啞:“住口!”
他的雙手不斷用力,楊逸之冷冷看着他,似乎在看着一個在破壞中瘋狂的妖魔,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重劫更加惱怒,忽然用力揮袖,將楊逸之狠狠丟出!
蓬的一聲響,楊逸之重重撞在蓮花之鼎上。
重劫上前兩步,俯身注視着楊逸之,歇斯底里地張開雙袖:“梵天從未遺棄過我,這鼎便是證明!若沒有它,我又怎能製造出神藥,解救了這些低賤的性命?”
楊逸之慢慢起身,他的目光自重劫而轉向蓮花之鼎。
那被稱爲是梵天蓮臺一瓣所化的石鼎,無比巍峨地立在高臺之上。那傳說擁有同梵天大神一樣創造之力的石鼎,造出了治癒瘟疫的神藥。
那是神蹟,也是神諭。
鼎上縈繞着的巨大蓮瓣雕飾在陽光中看去明如冰玉,楊逸之的手輕輕拂着這些雕飾,淡淡道:“你將與他們一起看到,這個世界上沒有神,也沒有詛咒!”
他雙手用力,向那隻巨大的鼎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