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箋向壁字模糊
“哦……”魏王瞥了她一眼,笑着回答她姐姐:“是佳人所贈。”
太子輕笑,和姐姐鄭姝不約而同地交換眼色,姐姐又輕咳一聲,拉她上前,說道:“嘗聞魏王殿下長於彈箏,鄭姝有個不情之請,二妹近來正苦學琴箏,勞煩魏王殿下對二妹指點一二。”
她心中忿忿腹誹姐姐的不厚道。而太子似乎與姐姐事先串通好了,也趁機對身旁的魏王道:“我與阿姝先行一步,五弟你且好生陪二娘子彈琴敘話,莫要怠慢了佳人。”說罷竟上了她們的畫舫。
魏王端詳了她一眼,向鄭姝回揖:“聞佳人彈箏,羽求之不得。”
姐姐順手一推,將她推上了對面的畫舫,害她險些撞入魏王懷中。眼睜睜看着姐姐與太子搖櫓離開,她心中氣惱,又不敢表現出來。
匆匆挪動腳步,她竭力與身邊的魏王拉開距離。魏王拿起手中凋謝的蓮花,走到她跟前,竟誦起太子未誦完的《詩經》:“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爲美,美人之貽。”
她心下彷徨,抽走魏王手中的蓮花,叮咚一聲投入了水中,賠禮道:“方纔真是失禮。”
魏王看了那水中的蓮花一眼,只笑而不語,繼續擡目深深注視於她,接着從袖中拿出她遺落的玉搔頭來,置於鼻端輕嗅,口中不斷重複吟曰:“匪女之爲美,美人之貽。匪女之爲美,美人之貽......”
“誰說是我貽贈於你的?”她惶急去奪,魏王卻不給,笑說:“這玉搔頭上有刻鄭媱二字嗎?我撿到的,那就是我的了。”語罷又將玉搔頭置在鼻端輕嗅:“有一絲絲微妙的蘭香,若有若無,沁人心脾,就像二娘子的身體散發出來的香氣,二娘子平日裡是用蘭湯沐浴的吧......”
頃刻間,她的臉如霞映澄塘,只因魏王一語中的,平日裡沐浴時她習慣一併沐發。風流在外,這魏王果然名不虛傳。
正想着接下來如何應對,又該如何消磨這難熬的時光,那魏王卻突然像換了一人,立刻整飭衣裳端正姿態,彬彬有禮地請她入內彈箏,彈箏許能消磨許多時光,她便應下。
魏王的琴技可謂盛都一絕,她彈奏的時候,他也在旁像她從前的先生那樣悉心而嚴肅地指點,她很快沉下心來,全身心地投入。獸金香爐內的瑞腦漸漸銷去,她已經完全放鬆了芥蒂,只專注地彈箏,可有個音卻總也彈不準。
後背一暖,男子的氣息包裹而來,魏王從背後圈住她,把手與她撫弄朱弦,教她如何輕攏慢挑,並將手心裡的溫度一點一點地傳遞於她。
恍然間,她想起了她的先生,他也曾這樣溫柔地把手與她,他這樣教過她寫字。
“先生,這個媱字我總寫不好,你教教我吧。”
她的先生便姿態端正地與她示範。她哪裡在看先生如何示範,分明在看她的先生,目光一筆一筆地描繪着先生的俊朗眉目,她的先生擡起頭來,耐心地問:“看清了嗎?”
她趕緊低下眼簾,胡亂在宣紙上揮畫一通,拿去給先生寫好的媱字對比,先生擅寫行書,他寫的行書,飄逸中別有一種遒勁,如小舟沂急流,無論逆鋒而入,還是凌空而下,皆能使香墨不濡透紙背,先生那張紙上的媱字飄若浮雲,又如虎臥鳳闕,而她那張紙上的字體卻潦草得幾乎不能辨認。先生漸漸凌厲的眼神讓她有些誠惶誠恐,生怕他看出來了什麼。
知書達禮的千金小姐們都喜歡臨摹衛夫人簪花小楷,從前的她也不例外,雖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不愛簪花小楷、疏於練習了,但她那時是能夠寫出一手婉約靈動的簪花小楷來的,只她不知道,先生其實早已看出那故意畫的潦草的媱字有簪花小楷的影子了。
望着先生漸漸沉暗的臉色,她眨着眼睛沒皮沒臉地說:“我還是寫不好,不如這樣吧,先生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筆寫吧,那樣我就不會寫偏了。”
“胡鬧!”他生氣地擲筆,背過身去,卻被她發現他其實是揚着脣角的。
沒臉沒皮的耍賴再次被搬上來:“你是我的先生,你是我一個人的先生,你不教我,你教誰?你不教我,誰教我?”
......
“媱媱,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魏王突然止住了動作,握着她的手,幾乎將脣貼在她的耳畔如是說,溫熱的鼻息曖昧地拂至她的臉頰,她回過神,霍然覆琴立起。
“媱媱——”魏王也起身追來。
“別這樣叫我!”她以戒備的眼光瞪着魏王:“殿下與臣女,不過萍水相逢,希望殿下准許臣女回到姐姐身邊。”
“你姐姐現正我三哥在一起。”魏王見她突然轉變,極盡挽留,趁機表明心跡道:“羽早聞鄭媱芳名,也早見過她的真容,對她仰慕已久,早過三哥與她大姐相識,她的大姐,還是我前不久介紹給三哥的。此前聽三哥說今日要約她大姐出來見面,我便求三哥拜託她大姐將她一併約出來,如今,我已及冠,可以納妃了,我想親口問她,願不願意。”
魏王拳拳地說,以爲她會感動,卻不料她一哂:“謝殿下擡愛,鄭媱配不上殿下。”
魏王有些惱:“我若去向父皇請旨賜婚,他必會答應,完全不用請示媱媱你,可我還是希望媱媱你能親口答應我。”
她擰過頭去闊步前行,掀簾就出。
魏王還想挽留,匆匆追上前來,她卻倔強地堅持說要回去找她姐姐,魏王拗不過她,只好搖櫓。
卻沒想到回去時看到這樣一幕:小荷灣裡無風無浪,靜泊在菡萏紅花裡的畫舫劇烈顫動。魏王趕緊移了視線道:“看來,我們來的不是時候。”
她立在船頭,看着那劇烈晃動的畫舫,雙目癡癡,不知今日幫姐姐出來是不是錯了。昨晚,姐姐悄悄跑來她的房間,與她同被而臥,敘了半夜的悄悄話,姐姐與太子此前,僅有一面之緣啊。難道一眼定情,第二眼竟能將身心都傾付?“姐姐!”她大喊了一聲,嗓音發顫,聞之若泣。
那畫舫卻晃得更加劇烈,許久不聞姐姐應聲。
“姐姐——”連喊了好幾聲,嗓子近啞,她幾乎哭出聲來。
“媱媱!”魏王去拉她,近乎哀求地扯着她的衣袖:“媱媱,你別慌,你姐姐必然也是心甘情願的,我三哥不會辜負她的,她以後必是我三哥的太子妃了,你也做我的王妃吧,等你及笄,我就娶你。放眼盛都,沒有哪個女人比你更讓我心動,我亦是最配得上你的男人了。”
“我不信!姐姐不會的。”她繼續聲嘶力竭地喊,終於看見姐姐提着領口,雲鬢半偏地跑出來。在看見她安然無恙時,姐姐長舒了一口氣。很快,太子衣衫齊整地出來了,用大氅緊緊裹住姐姐質問魏王:“剛剛怎麼回事?”
魏王不語。
姐姐有些不敢接上她的目光,原來真如魏王說的那樣,姐姐心甘情願......
離別時,魏王說:“媱媱,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執拗的女人了,不過,任你再如何執拗,我都不會放手的。你早晚會是我的女人的。”
她並未放在心上,只是想,她的先生以前也說過她倔強執拗的話呢。
歸去。
她質問姐姐究竟是不是心甘情願。姐姐頷首,篤定地說太子殿下一定會娶她。結果望穿了秋水、久等不至東宮的人,而姐姐卻被診出了喜脈,得知姐姐曾與男子私通,可把母親氣個半死,母親劈頭蓋臉地罵姐姐恬不知恥,抓起藤條一邊狠狠地抽打姐姐一邊逼問那男子是誰,姐姐三緘其口,事後還苦苦求她不要告訴爹孃,她想:姐姐真傻啊,死活要護着那負心的太子。
沒過多久,姐姐不幸小產,氣血虧虛,臥牀了好一段時日,終日精神懨懨,日益消沉時,竟等來了東宮的消息。姐姐終於當了太子妃,太子算是沒有辜負她。誰又曾想,與太子成婚不至兩年,太子就落敗、於東宮割喉自裁後,身爲太子妃的姐姐以頭搶壁追隨了太子......
接着,是遠在函玉關鎮守的哥哥被繳械投入囹圄、父親出事、母親自裁、曲伯堯一箭射在她肩呷......
磕破了腦袋的姐姐披頭散髮地走過來將她抱起,問:“媱媱,媛媛在哪裡?我帶你和媛媛一起去見爹孃,咱們好一家人團聚。”
一家人團聚?她欣喜。“媛媛?”惶急地起身尋覓,失聲大喊:“媛媛——”
媛媛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
“媱媱,你若是想苟活,就好好庇護着妹妹......”母親的話又在此時入耳,腦袋愈發昏沉,痛,痛欲炸裂。
什麼聲音又在響?
什麼聲音?
壁立千仞,腳下有人臨水而踞,風從天塹深處涌來,狐裘起張,發飄裾揚,劃破那水中倒影的,是他指下挑出的一聲斷腸......
畫面消失,音聲還在繼續。
是琴音麼?不,好像不是,是落雪聲,是竹葉在颯颯地響,是修竹不堪厚雪、霍然一聲坼裂的斷音。積雪揚揚墜地,漏聲聲聲清晰......
她如今這是身在哪裡?
一回頭,北風迎面撲來,她眯起了眼睛,再睜開時看見堆了滿案的行書,乘着風勢,紛紛奪窗扶搖而去,好多張行書,鋪天蓋地。
誰也不知她曾經苦苦臨摹了多久。
急得她伸手去搶,腳下一崴,縱身陷落而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