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南京城寒意料峭,昨夜打過今春的第一場雷,冰冷的雨絲便不停的落下,一直到五更時還沒有停歇的意思。
這個時候,倒夜香的已經收工,早起勞作的百姓還沒出門,大街上只有可憐的文臣武將們,騎馬坐車趕往宮門候朝。
但跟往常從四面八方、分頭趕路不同,今天文官們四更天時,先聚集到了夫子廟前,匯合了昨晚在廟裡齋戒一宿的那些儒士,一起給孔孟牌位上香磕頭,然後四個身強力壯的年輕官員,畢恭畢敬的上前,緩緩擡起了那兩尺七寸高、九龍蟠繞、黑漆金字的‘大成至聖文宣王’牌位。
然後又有四人上前,擡起一旁四配中的‘亞聖孟子神位’,陪孔聖人一起上訪,以振聲勢。
於是,前頭近百名官員爲先導,中間八人擡着兩位聖人的牌位,後面上百名官員殿後,再後頭還有吳狀元這樣沒資格上朝的儒士跟隨,浩浩蕩蕩,一片肅穆的來到長安右門外。
這一折騰就來晚了,曹國公、宋國公等勳貴武臣,還有胡惟庸等一干中書大佬,這會兒已經先到了。
宋國公等一衆勳貴自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擱那兒指指點點,幸災樂禍。
“呦,把祖宗牌位擡出來了。”
“好傢伙,要拼命啊這是。”
“二位公爺,咱不得高低不得幫幫場子?”這幫勳貴都對朱老闆懷着怨氣,不少人趁機起鬨架秧子。
“少在這兒瞎起鬨,”曹國公雙手攏在袖中,面無表情道:“你們不想去打雲南了?”
“我們想有什麼用?頭道湯都讓沐英跟朱亮祖喝了。”勳貴們不爽的嘟囔起來,不過還是乖乖閉上嘴。
朱老闆只是爲了方便備戰,先確定了主帥和副帥。但大軍不可能早早開拔到位的,所以到現在還沒宣佈,都派誰的軍隊參戰呢。
勳貴們可不想跟費聚、陸仲亨那幫人似的,早早就靠邊站,連口湯都喝不着。那樣手下兄弟會怨死他們的。
他們是沒啥進步空間了,可下面兄弟還需要建功立業,爲子孫謀個儘可能高的世襲官職呢。
“你們這是幹什麼?!”這時胡惟庸高聲呵斥起來。“要逼宮麼?!”
文官們將那兩塊巨大的牌位,擡到了宮門口,爲首的禮部尚書鄭九成對胡惟庸肅容道:
“既然胡相不願意爲士林做主,我等只好請二位聖人出馬了!”
“胡鬧!”胡惟庸怒道:“牌位是擺在廟裡供着的,擡到外頭來多危險知道麼?”
文官們明白他什麼意思,無非就是這會給皇帝藉口,來收拾二聖的。
但他們還是不相信,朱老闆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給聖人把牌位撅了。
“唉,胡相,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如此。”鄭九成長長嘆口氣道:“放心,我們會與聖人之位共存亡的。”
“你們……”胡惟庸還待勸阻,卻有那暴躁的官員怒喝道:“請讓開!”
說着,一干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官員,擡着牌位就懟到胡惟庸臉前頭。胡惟庸眼看就要孔夫子親上了,只好趕緊閃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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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右門城樓上,朱老闆披着一條黑色的大氅,將城樓下這一幕盡收眼底。
“衍聖公,伱親眼看到了吧?”他對侍立一旁,身穿儒袍的中年人冷笑道:“到底是誰在害你祖宗?”
“是,臣看明白了。”那一臉疲憊之色的中年人,正是孔子的五十六代孫,本朝第一位衍聖公孔希學。
他每年都要進京入覲,代表孔家向皇帝賀歲,年後再回曲阜給孔夫子守廟。
今年他也依照舊例,一出正月就陛辭,乘船過江沿大運河回山東。誰知道,纔剛到淮安,就被皇上的八百里加急追回來了。
而且回來也是八百里加急。這一路在馬背上,可把養尊處優的衍聖公給顛壞了。大腿內側都磨得沒了好皮……
此時,他鴨立在皇帝身後,聞言一邊擦汗,一邊一臉氣憤道:“他們怎麼能這樣呢?誰給他們的權力,敢動我先祖的牌位?!”
其實那些讀書人至少名義上是在維護他祖先的地位,按說他就算不摻合,也不該急着跟他們劃清界限的。
但孔希學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知道自家雖然在本朝,也繼續承襲了衍聖公的爵位,但並不討皇帝喜歡。自己要是再不老實配合,肯定要挨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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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番就說過,朱老闆爲什麼不喜歡孔子,是受劉伯溫的影響。
建國前有一次臥談會上,君臣談起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典故來。
沒什麼文化的朱老闆自然很神往,表示日後要重點學習《論語》。
劉伯溫卻大不以爲然,在他看來,孔子就沒有好好做過官,怎麼就能洞悉‘爲官之道’呢?更不可能真正瞭解‘治國之道’了。
所以《論語》上那些話,不過就是老師和學生們的‘論道’罷了,用來提高個人修養沒問題,但照着治國就純屬緣木求魚、問道於盲了。
而且劉伯溫但凡開口,必定證據確鑿,無可爭辯。他告訴朱元璋,所謂‘半部《論語》治天下’一說,翻遍北宋的官方記載,稗官野史,以及文人筆記,都不見記載。
其原型最早出現在南宋林𩧲的《古今源流至論·儒史》中。
博聞強記的劉伯溫,給朱老闆現場背誦道:
“趙普,一代勳臣也,東征西討,無不如意,求其所學,自《論語》之外無餘業。”頓一下他又道:“下面小注,;趙普曰:《論語》二十篇,吾以一半佐太祖定天下’。”
“之後的南宋筆記中,纔開始見到這種說法。”劉伯溫接着道:“而北宋人是怎麼記載他們的開國宰相的呢。他們說他‘少習吏事,寡學術,及爲相,太祖常勸以讀書。晚年手不釋卷,好讀《論語》二十篇。’也就是說,他是靠文法吏的功底,輔佐宋太祖奪江山、坐江山的,直到晚年纔開始接觸《論語》。而不是讀了《論語》才成相材的。”
說完他揶揄道:“至於變成後來的說法,倒也不稀奇。因爲宋朝的儒士,一直在不遺餘力的提高孔教的地位,把文法吏徹底踩到塵埃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