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劉伯溫的話讓朱楨一臉懵逼。
“師父,不是……你不是主張寬仁嗎?”老六不解問道。
“殿下何出此言?”劉伯溫問道。
老六便說,大哥跟他講過父皇和劉基的一段往事。
說洪武四年,天象異變,父皇寫信詢問致仕的劉基說:‘元以寬失天下,朕救之以猛。然小人但喜寬,遂恣誹謗。今天天象異變,卿意如何?’
簡單說,就是咱總結元朝的教訓,以猛藥嚴政救天下,但百官喜歡元朝那種寬縱,對我的嚴苛很不滿。現在天象異常是不是我做錯了?
劉基手書答曰:‘雪霜之後,必有陽春。今國威已立,宜少濟以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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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太子殿下,要在殿下心裡,種下一顆仁恕的種子。”聽了楚王的話,劉基不禁大笑道:
“當然太子也沒編排老夫,這話確實是我說的。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寬嚴相濟,治國之策。那時皇上已經下猛藥立了國威,接下來的確應該稍微寬鬆一些,好讓官民有個喘息之機,不至於把弦繃斷了。”
“哦。”朱楨點點頭,心說沒文化就是不好,被大哥套路了都不知道。
“但太子沒告訴殿下,老臣其實跟陛下在治國理念上是一致的,都主張亂世用重典,沉痾下猛藥。不如此,無法一掃前元積弊,無法徹底扭轉官場因循腐敗的風氣。”劉伯溫雙目精光一閃道:
“殿下可能不知道,開國時,爲師主動向皇上請纓,擔任御史中丞。所謂‘謂宋、元寬縱失天下,今宜肅紀綱’之言,其實爲師灌輸給皇上的。
“公卿勳貴、文武百官有不法者,爲師便令御史糾劾無所避。不到一年,就把數百官員送進了大牢,總之當時朝野沒有不忌憚爲師的,背後還罵我‘酷吏’。”劉伯溫便道。
“我艹,真的假的?”朱楨感到十分震撼,他一直以爲老劉就是個整天泡病號的摸魚老爺爺呢。
“還騙你不成?”劉伯溫努力維持威嚴的形象道:“當時哪怕是韓國公的親戚李彬,被我查實貪污不法後,也一樣請皇太子把他斬了!”
“哦,這個我有印象。”朱楨拍着腦袋道。
他聽說當時李善長暗中求劉伯溫,放李彬一馬,劉伯溫卻毫不通融。李善長身爲太師、左丞相,要是自家親戚都保不住,面子往哪擱?
於是李善長以久旱不雨爲由,請求朱元璋暫停死刑,好保住李彬的性命。
朱老闆對老天爺還是很敬畏的,覺得不是天意,怎麼輪不到他一個要飯的當上皇帝。所以朱老闆是不敢惹老天爺生氣的。便問劉伯溫,要不要照辦。
劉伯溫卻斬釘截鐵的說‘殺李彬、天必雨’!
朱元璋當時對劉伯溫還是很迷信的,便處決了李彬。
結果……還是沒下雨。這下李善長哪能饒得了劉基?立即發動黨羽彈劾劉伯溫執意殺人,觸怒上天,要求把他也殺了,讓老天息怒。
朱老闆也有些生氣,沒那麼護着他了。結果劉伯溫被整得灰頭土臉,藉着夫人去世便辭官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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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當時老夫夜觀天象,推測即將下雨。”提起這次敗績,劉伯溫嘆口氣道:“誰承想居然預測錯了。唉,真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
“師父,天氣預報都不準,別說你的老寒腿了。”朱楨一針見血道。
“哦,伱怎麼知道老夫預測的法子?”劉伯溫吃了一驚,讚道:“殿下果然天生就該傳我衣鉢。”
“咱們說正事兒吧,師父。”朱楨輕咳一聲。
“總之,爲師與皇上都主張施以嚴刑峻法,”劉伯溫沉聲道:“唯一的區別是,皇上比我猛太多。當年我觀星象,大明有三十年殺運。”
“三十年殺運麼?”朱楨掐指一算,到四哥殺完人,可不正好還有三十年。
但國初五十年的事,他可從沒告訴過老劉……
可見劉伯溫神神道道,也不只是故弄玄虛,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當時爲師覺得,若使我當國,以雷霆手段掃除俗弊,一兩年後寬政可復也。”又聽劉伯溫殺氣騰騰道:
“不過現在老夫不這麼想了。我還是把這幫元朝過來的士大夫想得太好了,他們根本沒有絲毫改變,也一點不想改變,到了大明朝還搞元朝那一套。不把他們都幹掉,大明還得走上元朝的老路。換了我,我也要殺個十年八年!咳咳咳……”
“師父,大過年的,別這麼大火氣。”朱楨趕緊給他順順氣,待老劉喘勻了氣,才問道:“師父,不是說地方官嗎,怎麼又扯到元朝舊臣上了?”
“因爲他們本就是一類人!”劉伯溫沉聲道:“你父皇打天下可以靠他那班淮西兄弟,可治理天下還得靠文官啊。當時他根基那麼淺,哪來的文官?還不得靠元朝的士大夫?就連你師父我,也是元朝舊臣來的。”
“這我知道。”朱楨點點頭,這也是父皇老是不信任師父的原因之一。
“從打敗張士誠,到攻入元大都,皇上只用了短短一年時間。可以說,天下府州縣一夜之間,望風而降。多少降官降吏換了身皮,又繼續當大明的官?在朝廷還好些,但在地方上這是很普遍的現象。”
“嗯。”朱楨點點頭,可以理解。新舊政權更替,這都是免不了的。
“我在御史臺那會兒,他們收斂了一陣子。但我不在之後,他們紛紛投入李太師門下,仗着有他庇護,又開始故態復萌了。”
朱楨這下才明白,父皇爲什麼要先把地方官來個一鍋端……
這些前朝餘孽,本就是在政治上最沒地位,最該被清理的存在。要是收斂點兒說不定還能平安着陸,可他們偏偏還是按照元朝那套,舞照跳、馬照跑,貪污受賄毫不手軟,怕是換了別的皇帝,也一樣會來個大清理吧?
楚王便又問道:“那殺完了呢?”
“後頭的人總能收斂一陣子。”劉伯溫嘆口氣道:“唉,破而後立,關鍵是立,而不是破。光靠殺頭解決不了問題,但不殺頭,是萬萬不行的。”
“明白了,師父。”朱楨緩緩點頭。
“可是該新立什麼呢?”劉伯溫喃喃道:“你有答案嗎?”
朱楨搖搖頭。
“不急,還有的是時間,我們都好好想想。”劉伯溫朝他微微一笑道:“在沒想清楚之前,我們就先給你父皇修修補補吧。”
“是。”朱楨點頭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