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綱瞪着他。心裡雖很想衝着那張笑得很可惡的臉上打一拳,可一時竟覺得心軟,擡不起手。“爹爹”,這個稱呼,他只暗地裡偷偷叫過。鼻子又忍不住酸了……
“既然是來找你孃的,爲何找到了卻不去見?你娘……又不知道你來,她當初也並沒有不要你……你可一點也怪不了她的。”
柳綱咬着脣。他是爲娘說好話,還是在安慰自己?
“你若不肯跟我回家,那我可就不告訴你娘你在這裡了。”
這話倒也不假。他當然不想讓韶玥知道,但藉口卻是不願讓韶玥想起往事傷心……
柳綱默思,猶豫掙扎。他這次大膽偷偷從家裡出來,就是來找爹孃的。可是,他見到了娘,又有什麼用呢?娘卻是在這個人家裡,爹爹還不知在哪裡……祖母說,爹孃一直很恩愛的,都怪祖父無情冷酷,拆散了他們,以致一家三口分居三地,從沒見過面……
秦助摸摸他的小腦袋。小小年紀,這麼有主意,他不知該佩服這孩子的大膽,還是該爲柳延嗣那邊又多了一個這樣重的分量而擔心。但撇開這些,對這個孩子,那種惺惺相惜之感更加強烈了。
“那就隨你。”
秦助出了東宮,心意微沉,但一會兒便又振作了。臉上照舊掛着無所謂的笑容,緩步往宮門走去。
文昌公主幾次在宮外攔截,卻都不得其便。這回進宮藉口來探望皇嫂,聽宮人提到宰相大人正在東宮,忙趕了過來。這會兒果見秦助逶迤而來,忙朝他奔了過去。誰知秦助像沒看到她似的,只從她身邊擦身而過,眼睛都沒斜一下。
“秦助!”
秦助這才朝她掀了掀眼皮,目光淡漠之極。
“本公主在這裡,你敢如此無禮?”
“哦,原來是公主殿下,微臣還以爲是哪個宮人。”秦助語氣恭敬,卻只微微躬了躬身,步子仍舊不停。
文昌公主顯然又被他那般灑然自若、漫不經心的風度驚住了,不禁呆了一回。他難道不認識自己,只認衣服不成!再看秦助,已到宮門,竟是要上車而去。跺了跺腳,嚷道:“秦助,你給我站住!”
秦助在車轎前站住,不甚耐煩地發聲,“公主殿下有何吩咐?倘是國家大事,就請快說。若是其他事,還請吩咐別人吧。”
說完,也不等發愣中的文昌公主回答,鑽進車內,吩咐出發。一行人就離開了。
文昌公主訝異之極!這個秦助竟如此傲慢,不放她在眼裡,是何用意?欲擒故縱?故作矜持?看看宮門前常年板着臉嚴肅威整的侍衛,皺皺眉,不屑地瞪了他們幾眼。近來她一步一步地又放肆起來了,並不理會皇兄的眼色,雖然她有些畏懼皇嫂。
想想也無法,只得怏怏決定出宮回府廝混罷了。
“公主。”
文昌公主一見是章氏,忽然想起什麼,忙拉她到一邊的偏殿裡。
章氏正牽着女兒,欲送她回府。近來,皇后的態度,似不甚喜歡雯兒進宮,她當然也心領神會。並非她爲人本分,不思進取。她想女兒尚小,不至於現在就去想十年後終身之事;但若是真要考慮,她也絕不會考慮後宮這個勾心鬥角之地。
文昌公主看着榮國夫人。想到這女人一直在東宮侍奉,皇嫂又如此倚重,並放心她在宮內自由出入……再上下打量了一番,卻又恍然,原來如此。
她二十五六的年紀,相貌倒也端正,可總一副守節之婦的打扮,太規矩普通,沒什麼出衆之色。相比之下,自己年方二十,人都誇說她嬌美嫵媚,加上出身高貴,地位顯赫,誰不奉承?而章氏麼,謹小慎微,在強勢的皇嫂身邊,大約決不敢有什麼非分之想、出格之事的……
“章夫人,秦大人對你如何呀?”
章氏看着文昌公主的笑臉,愣了愣,“公主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上次你不是提過你們是同鄉嗎?秦大人和你均是身處高位,他深受我皇兄皇嫂信任,你又接近我皇嫂……”
章氏忙打斷文昌公主的話,“公主勿要猜疑!秦大人和我乃兩個世界之人,怎麼可能有什麼交接!至多我與他夫人認識罷了。”
她是決不願降低身份,與一個家奴出身的人有什麼瓜葛的!雖然她也因此看低顏韶玥,但顏韶玥畢竟是名門之後,父親又是倍受世人尊敬之人。
文昌公主湊近她,“你當真對秦大人沒什麼心思?他難道不俊朗風流……?”
“公主!”
章氏大皺眉頭。文昌公主處在紅塵繁華之地,富貴風流之人,年紀又輕,性情活潑,難耐寂寞,也當人人都和她一樣了?
“我現在只想守着女兒,把女兒養大成人就好了,其他的什麼都不想。”
“這又何苦呢?你也不算多老,就是改嫁,婆家又沒人反對。何況,你現在是一品國夫人,難道還怕人說什麼?即使真不願嫁人,找一兩個人陪陪也不過分哪!”
章氏沉下臉,“臣妾不過是平民百姓,爲夫守節,是禮教所在,我絕不會有二心,做失節之人!”
她是堅定的守節衛道之人,況也知道,世上不可能還有人會像丈夫那樣對自己情深意重。縱然現在也有人向她獻媚,焉知不是看她的身份地位?
文昌公主不以爲然,想了想忽然問:“是不是你們平州人都特別注重那什麼禮教呀,節操呀?”
章氏不喜歡這個問題,但也只得答,“這是我個人意思。守節之人少而罕見纔會受朝廷旌表,世上寡婦最苦,再嫁也無罪。我們平州人也沒有什麼特別講究的,世人皆是如此。”
文昌公主沉吟,“那爲何他明明對我有意,卻……不是嫌我是寡婦,難道是別的什麼?”
“誰?”章氏心裡一動。
“當然是那個秦助了。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對我若即若離,一會兒好,一會兒歹的……”文昌公主發呆了一會兒,又拉拉章氏衣袖,“章夫人,你說他究竟喜不喜歡本公主呀?”
章氏看着文昌公主那發癡的樣子,有些生氣。那個秦助原來果真是個借女人往上巴結的人嗎?當初迫不及待地就娶了才下堂的自家女主人,終於擺脫奴才身份,慢慢爬到了現在這個地位;現在又來引誘公主,他還想爬到哪兒去?
想到顏韶玥,難道當初竟也是他引誘她,才使她不得已下嫁的?——這樣的想法讓她好受了些。她實在不願曾那麼深情專情的女子是一個不守婦道、自甘墮落之人。
“公主不必擔心。那秦大人絕不會嫌棄你曾嫁過人……”
初婚都不在乎妻子是否貞節之女,若再婚又怎麼會嫌棄身份尊貴無比的公主?
只是,這回,顏韶玥卻必須被放棄了。不知她又會如何?這也算是她失德之報應吧!不然,一直守到現在,柳延嗣一定會回頭,兩人照樣情好雙雙!唉!爲什麼世間情愛總有許多遺憾?
城西,景明園後一條比較偏僻的街巷。
有些悶熱的午後,一個招牌有些破爛的小酒樓。
二樓客人尤其少,零零散散地坐着幾個常客,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家常。一會兒,又都回家午睡了。只剩下西邊角落裡一個人。
柳延嗣在喝着悶酒。
自己究竟一事無成!當年承諾父親,捨棄玥兒,萬里覓封侯,如今中途而廢,也再沒那份激憤上進的心了;而玥兒呢,玥兒卻是相見不相認,她不再是他的了……
這樣的認知從沒有像現在這般讓他痛苦!
這些天,玥兒固然出門很少,然而,他的目光、他的心無不一直追隨着她,就如當初一般。只是,再也不能走近她,擁她入懷……
或許現實更加殘酷,懲罰曾經殘忍的他。
當初把自己放逐到邊遠之地,雖知她下嫁他人,但潛意識裡總認爲她那般至情至性,又能活多久?或許,他可以當她是死了,把生離視作死別,就可以一輩子將這段情私藏於心,一輩子堅守他們曾經的誓言。可如今他們都活着,玥兒又怎麼可能還是當初的那個她,在自己一廂情願中一直愛着自己……
原來,她最終竟不是他的……
究竟是命運的捉弄,還是自己的錯過?
如今,只剩下無盡的悔恨,只有那纏綿的放不下!八年了,那刻骨的情意根本不是復甦,只是壓抑不住而又再次噴發而已。八年了,斷情絕意,也以爲會冷卻了那曾熱烈的情,糾纏的戀,卻在夜夜刻骨的相思中更加深了對她的眷戀,時刻不能忘,以致他現在不顧一切地想接近她,希望再度和她在一起。——如果當初就不顧一切,那她就還在他懷裡……
空洞的心,沒有什麼能填滿;撕裂的傷,也從來難以癒合!爲什麼竟到了這個地步呢?當初爲什麼會覺得走投無路,只有放棄,而如今卻又拼了命想再次擁有?
“相思與君斷,恩愛兩決絕……”
斷……絕……
或許他還是該再次放逐自己,永不再見她?可他真的不想離開,從當初到現在……
年少情濃時,哪堪輕別離?念流年虛度,空有夢魂來去。憶往昔攜手並肩,閒窗影裡,風絮院落,吟箋賦筆。相知相依誓七夕,人間天上第一。
情難捨,人分飛,徒傷悲。倦倚闌干,雲鎖朱樓,遙夜寂寂。尺素書盡相思意,無由得寄!壯歲飄零,受盡人間離別苦,多少遺恨如春草,生生不已!欲將沉醉換無寐,何計再相隨?爲問人面何處,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柳大將軍在此借酒澆愁?”
柳延嗣擡頭,迎上秦助悠然自得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