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
日暮。
平州城東,齊康巷一座小宅院。
春雨初晴。院落後的小河,春水漲綠,柳蔭掩映,新葉蔥嫩,如籠輕煙,淡淡的夕陽斜映在樹梢。鳥兒啾啾,草間枝頭,翔而後集,交頸歡鳴。
騎馬坐車出遊,踏青,賞花,鬥草,拾翠……
三杯兩盞淡酒,吟詩,作賦,唱和,舞劍……
此時,熱鬧已去,空餘冷清。春雲黯黯,悄生天際。
“方纔明明是有夕照的,爲何又……?”
雨絲斜斜飄進大開的窗內,窗前一個淡紅衣裳的女子似乎很是不解這天氣的變化。
她身後的一箇中年婦人又忍不住落淚。看着丫頭全力攙扶的那怏怏倚窗而立的身影,已然瘦幹了的面頰,眼眸卻透射出的一束極清亮的光芒,嘴角還有着恍惚的笑痕。
她大概又想到三年前同樣的一個黃昏……只是,今日今時,娶親的依舊是那個人,而她,已不是他迎娶的新人了。
做母親的,也已無力解勸。
這樣的日子,女兒已經過了兩個多月了!如今,她連怨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玥兒……”
天光一絲一絲地被抽走,雨絲愈密。
院外的紅花綠葉,蔥鬱清幽,一片悽迷,無限傷心。
顏韶玥清眸炯炯,愈發明亮。她伸出手去,奮力地向外張望。
“小姐!”
青鴉手忙腳亂地將一頭栽倒的小姐扶到牀上,顏母忙也幫着讓女兒躺下。
“小姐,天還沒黑……是下雨,下雨……是天上的雲太重太黑,才……”
青鴉嗚咽着,淚流滿面。
“小姐,你醒醒呀!……阿助說他這次一定會見到姑爺的,他就是拼死也要把信送到姑爺手中的……這次,這次,他一定會做到!小姐……你再等等……再……姑爺一定會來的……”
青鴉無助地嗚咽着。
顏母已無淚,摩挲着女兒纖弱的手腕,她已不指望女兒醒來。就讓她這樣去吧,只願她從此不再受苦,了卻塵緣,母女倆就不必再苦苦掙扎於這凡塵俗世裡,受盡折磨!
“娘……”
韶玥忽然睜開眼,抓住母親的手腕,語音較之前幾日十分清晰,有生氣。
“女兒不孝……”
“不!”
明知女兒不過是迴光返照,顏母卻忽然憤怒起來!翻手掐住女兒的手腕,捶打着牀沿。
“你還記得你是有孃的嗎!你這個死丫頭!死丫頭!你就這樣狠心拋下爲娘,就這樣……你應該好好活着,讓那個該死短命的……”
枯枝般的手指抓緊了母親的手掌,指甲陷入掌心,母女二人都已感覺不到疼痛。
“對不起,娘……晚了……女兒只恨早不覺悟!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如今縱有千般不甘,也已無力迴天……母親養育之恩,容女兒來生再報。”
最後一刻,卻還是後悔了。爲什麼總抱着那一點奢望,不到黃河心不死?
顏母呆呆地凝望着女兒,恨意的目光漸漸黯淡,只覺手上一鬆,一聲淒厲的哭叫終於溢出:“女兒啊,我可憐的……”
站在門口守望的青鴉一見,立即奔回,哭腔依舊,“小姐,你再撐一撐……阿助,阿助就回來了……他已經回來了!……”
韶玥似乎已聽不到了。
耳鬢廝磨,兩情繾綣……往昔種種,終化作一縷輕煙淡去。
“玥兒!……此心此情,生生世世,永不相負!”
君終是負情……
我命絕今日。
細雨飄灑,震天響的鼓樂吹打聲逐漸消音,新郎始終沒有露面。井然有序而不乏熱鬧喜慶的人羣面面相覷,疑惑不已。
大紅花轎落在柳府門口幾丈外,已有半個時辰之久。轎內穩穩坐着蒙着紅蓋頭,一身喜服的新娘。她雙手交握於前,指節泛白,卻似和那花轎融爲一個整體,靜靜地毫無生氣。
轎旁的送親人羣個個面有怒色,似不是在辦喜事。
門前的賓客不多,幾個來來回回的奴僕也是滿臉焦慮,不知所措。
一個精緻整潔的院落前,大紅一片。
室內死寂,與外面的熱鬧氛圍不合。
柳夫人正在兒子身邊低聲解勸,“你沒到章府親迎,已是大違禮儀了!現在轎子都到門口了,你怎麼還……?既然你已答應……”
柳大人怒瞪着木然呆坐的兒子,咬牙切齒,“你想反悔,這個時候?沒出息的小畜生!……”
“柳延嗣!你給我滾出來!”
院落裡忽然喧嚷起來了,一個聲音憤怒地高叫着。
柳大人一驚之下,立即往外走。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章家人一定惱怒異常,這可如何交代?到了門邊,又回頭瞪視夫人,眼裡命令她勸兒子立即起身。
一直很冷清的柳夫人側耳聽聽外面嘈雜的人聲,面色忽然一變,看看兒子,小步急急走向丈夫。
“老爺!是……顏家,說媳婦有了身孕。”
柳大人愣了一下,隨即咬牙罵道:“可惡!……詭計多端,花樣果然多!”
那顏氏嫁過來三年,也沒半點消息,正是以無子被休,偏這會兒有身孕了,誰信!
柳延嗣眉目微動,面僵心死,如若無聞。
“玥兒!……此心此情,生生世世,永不相負!”
原來,背棄自己說過的話,也是這般痛心蝕骨!
柳大人邊繼續向外走,邊怒聲,“哪來的刁奴,居然跑到這裡來撒野!人都哪裡去了,還不快把這個沒有教養規矩的小子打出去!”
幾個人早已揪住一個突然闖進新房院落的打扮成普通賓客的少年,往外拖去。
少年一面拼命掙扎着,一面怒目衝着已到廊下的柳大人咬牙切齒大叫。
“姓柳的,我家小姐已懷孕三個月了!是你們柳家骨肉!你若讓他們母子一屍兩命,我發誓要讓你們柳家斷子絕孫,絕不放過一個!”
少年掙脫那些人的糾纏,口中怒叫着柳延嗣三字,往房內衝來。
“玥兒!”
柳延嗣再也忍不住,衝出房門。
少年看到他,更奮勇向前,一面從懷裡掏出一塊素絹。
柳大人怒斥不已,又攔阻不住。奪過那少年手中的素絹,看也不看,用力一撕兩半。
少年一把揪住柳大人衣領,咬牙,恨恨低聲,“柳承元!夫人讓我告訴你,她顏家母女命喪之日,就是你柳家連根覆滅之時!不過一個小小武嘉侯而已,你以爲她孤女寡母果真好欺負嗎?”
柳承元一下怔住,面無血色,狼狽不堪。
柳延嗣紅了眼,飛快地從父親手裡搶過半幅尺素。素絹上血跡早已幹了,那點點鮮紅卻依然觸目驚心!
“……延郎再娶日,母子歸天時……相思與君斷,恩愛兩決絕……”
已不是再用舊日情意來傾訴情懷,也不是用昔日誓言來譴責負情,只是這樣最卑微悽婉的辭句似在決絕,又似是想挽留什麼。
少年憤恨的目光斜睨着渾身亂顫,面色慘白的柳延嗣,眼裡的火焰烈烈燃燒。
三日前,小姐得知他再娶的消息,吐血暈厥,一心只想一死了之,大夫卻又告知她竟有了身孕!抱着這最後的希望,寫下這封血書。三日來,他想盡方法也無法親見到柳延嗣。現在,他終於不負所托,親手送到他手中了!
雨夜,一匹快馬在平州城內飛馳。
馬上人形容枯槁,慘白如紙,身子搖晃,似隨時都要墜落,卻還是不停揮鞭。
銀鞭揮處,點點鮮紅飛濺,落入塵泥……
玥兒!我來了,等我!也許是最後一面了!等我!最後一面……不要晚,不要晚……
“玥兒……”
寂靜而淒涼的閨房內,柳延嗣死死抱住已奄奄一息的韶玥。所有的剋制和努力一旦放下,壓抑了幾個月的刻骨相思一下子衝泄出來,決堤潰岸,是從未有過的洶涌如潮!同時,一種失而復得的狂喜和無邊無際的悲楚徹底將他淹沒!
“如果,我們就這樣一起死了……”
是不是更好?
同樣的院落,只是早已沒有了半年前那一片喜慶的豔紅。
柳夫人蹙眉看着懷裡的初生嬰兒,柳大人依舊怒容滿面。
“混賬!居然下嫁家奴,連主僕之別、尊卑之分都不顧了!無恥淫|賤……”
“父親!這些都已與柳家無關,父親又不是街頭長舌婦,議論這些未免有失身份。”
兒子突然進來,又如此冰冷無禮地譏刺自己,柳大人更爲惱怒,欲要彈壓,卻更擔心兒子又有所行動,慌忙威嚴喝道:“你這時候怎麼來了,想做什麼!”
“約期已到,兒子來拜別父親、母親。”
柳延嗣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冷着臉,向父母跪別,旋即出門。
手指痙攣地捏住袖內的那半塊素絹,斑斑血跡依然清晰。閉了眼,依舊灼心蝕骨。它輕若鴻毛,卻又重如千鈞。它可以將他的腳步帶到她身邊,可以將他的幸福延續半年……
而如今,他又拿什麼讓她回到自己身邊!
身後,一聲兒啼忽然清亮地響起。
大雪紛飛。
院落外,她手植的一棵合歡樹已成枯木,一隻老鴉“嘎——”地一聲飛去。
原來,絕望是這般咽不下吐不出、浸透骨血的苦澀滋味!
黃昏,平州城已故縣令之女顏氏再披嫁衣。
與此同時,被貶已閒居一朝的原武嘉侯柳承元之獨子柳延嗣渡江到江北,棄舟登岸,從此天涯漂泊。
第二日,顏母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