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鴉急急走進靜苑時,已有些晚了!外院的幾個丫頭僕婦一見她來,一齊向她施禮。自她成親之後,便不隨身侍候夫人了;雖非管家,但她的地位卻一直是凌駕於宰相府內衆僕之上的。就是大人夫人給她選的夫婿,也不是奴才出身,如此另眼相待,衆人自然也是看在眼裡記在心上的。
“怎麼都在外站着,小姐呢?”
“夫人還在休息,大人吩咐不讓我們打擾。”
青鴉驚異了一下,聽到房內有了動靜,忙輕輕推門而進。
韶玥正起身,尚有倦色。青鴉很是奇怪,從小到大,除卻生病,小姐還從未這麼晚還獨自高臥在牀!今兒又是重要的日子,如何會這麼晚?
“小姐,你身子又不舒服了?”
“沒有。”
韶玥面上似乎晃過一絲羞慚,默然下牀。青鴉忙捧過昨晚就準備好的衣衫過來侍候。看她體態面色,慵懶嫵媚,心裡更是暗暗驚疑。待到韶玥對鏡理妝,青鴉在身後呆立。一番慣常的驚歎之後,又恍然有所悟:她怎麼就從來沒想到秦助也會貪戀小姐的體貌呢?
韶玥雖從不曾打着宰相夫人的旗號出門,但秦助的排場一向都是驚人的,而且都是早早做了安排,周到妥帖。
慈恩寺住持圓覺法師在門口迎進韶玥主僕二人,其他人另外安排落腳之地。一旁的小沙彌緊張而殷勤地招呼隨侍。平日到這裡得師傅親自接待的多是王公貴族女眷,她們雖不全是官勢壓人之輩,但身份尊貴,得罪了她們自然不好處置。而今兒這位夫人呢,他跟着師傅侍候好幾年了。她沒有一般貴夫人的盛氣凌人,但他還是從來不敢多看一眼……而且,若不是師兄們悄悄提及,他都不知她丈夫是如今那位炙手可熱的宰相大人——難怪那麼多隨從,那麼華貴的馬車……
自母親去世後,韶玥每年除父母生日、祭日之外,自己生日也必會在寺廟裡呆上一天,請法師做水陸道場,親爲母親祈福。她欠母親的太多了,母親生前全爲她活着,早早離世之後,她方知愧疚無邊,如今卻只有以這樣的方式懺悔自己的過錯。
她久久跪在佛前,雙手合什,誠心祈禱。
住持像往年一樣,感覺到時候了,就過來勸慰。
“施主,請節哀。哀傷過度,逝者不安,亦非逝者所願見的。老衲已令人備了些素菜齋飯,請。”
韶玥隨圓覺法師到隔壁小室用了幾口,再到後院略作休息。
天色漸暗,慈恩寺晚鐘敲響,悠長莊重。韶玥偕同青鴉從側殿出來,準備回府。
一縷細碎的簫聲忽然拔地而起……
韶玥面色微變,腳步頓住。
青鴉也不由站住,四面張望,曲調好熟悉啊!
簫聲清冽纏綿。如微風吹過,落紅片片飄舞,緩緩着地;又如柔波滑過荷葉,暗香浮動,直沁人心……
韶玥的心卻似被一陣滾雷重重碾過,悚然驚痛,猝不及防!
“玥兒,以後,每年這一天我都爲你吹這一曲,直到我吹不動爲止。”
香菸嫋嫋。殿門前人羣涌動。
簫聲卻絲毫不受干擾地持續,深邃,悠揚。絲絲縷縷,綿延不絕。
落日餘暉已收,然,依舊是個晴朗的黃昏。
韶玥記起今日是爲母親祈福之日,微微側頭,對青鴉說,“回去吧。”
“小姐?……”
韶玥擡步就走。
青鴉輕輕咬脣,“小姐,還是再休息一會兒吧。你累了,看上去……不太好……”
那個人竟大膽跑來打擾小姐了嗎?小姐若看到他……還是避開得好。
簫聲似跟着她們的腳步,依舊如流水般流淌着。外面嘈雜的人羣也不能阻礙它的行進,整個天地間似乎都充溢着這動人纏綿的簫聲。令人恍惚覺得,往昔重來,這世間春花燦爛,月圓清明,一切皆是寧靜美好。
慢慢走下臺階,韶玥身子微晃,青鴉忙扶住她。拾級而下,到了山門前,簫聲戛然而止,餘音嫋嫋,散入山林。韶玥情不自禁地站住,擡眸,往下看去。
青碧如許的樹下,來往嘈雜的人羣之中,一個修身玉立的身影。
青袍瀟然,紫巾束髮,清俊疏朗,風骨如鬆,湛然若神。恍惚仍是當初……
“小姐……”
青鴉慌張地叫。果然是姑爺……
一眼過後,韶玥垂眸,只盯着自己腳下的路。
出家人勤謹,慈恩寺裡裡外外整潔乾淨,臺階也不見一毫塵土。
柳延嗣靜靜地站住樹下,雙手下垂。袍袖下,一根古樸瑩潤的竹簫,穗子已經有些舊了,卻依舊殷紅如血。他微微仰頭,悵然凝望。
終於可以這麼近地看到她了……
她站住了,緩緩擡眸,對上他的眼。
他心跳頓時亂了,屏息凝望。
白衣素裙,絕世姿容,天然風致。靜若江秋之水,柔若天邊之雲,清雅出塵。
若是過去,此時,她—定是笑靨如花,提着裙襬,向他飛奔而來。
可現在,冷清淡漠的目光不像是認出他的樣子,甚至沒有一絲怨恨之色……
他忐忑起伏的心一下沉入無底深淵!
……
新婚不久,就是韶玥生日。雖然成親前互換了庚帖,但那一天,柳延嗣依舊很早就出門了,毫無表示。韶玥只被婆婆請去,和幾個女眷親戚坐了一坐,拜謝了她們的美意。回到新房,益發覺得冷清孤獨。難道丈夫竟和公公一般冷漠苛刻,不論夫妻情義?只是,他平日並非那般哪!於是,她很是想念爹孃每年給自己過生日的情形,尤其是思念此時正孤獨一人在家的母親。
一直等到夜深,柳延嗣還是沒有從外面回來。她失望之極,只得怏怏上牀。想着他近幾日來,夜夜晚歸,問他也不說,似乎有事瞞着她……他莫不是在外遊蕩……正胡亂猜疑,一陣嗚嗚然,悠悠然的簫聲在窗前響起。
她未及穿鞋就跳下牀,推窗而望。
清明的月夜下,微風拂動,青袍翩然,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郎英挺俊拔,正對窗執簫吹奏……
簫聲深沉舒緩,悠揚深邃,似在傾訴難言的心曲,絲絲縷縷沁入心頭,一時只讓人心動神搖。
她凝望着他,他也凝望着她。一曲罷了,他放下竹簫,嘴角微揚,眼裡深情無限。她又驚又喜,飛奔出屋,撲進他懷裡。
“玥兒,如今我尚未自立,那銀錢買來的東西都不算是我的。只有這一曲,是我這幾日來嘔心瀝血之作。雖然不好,還請玥兒不要嫌棄……”
韶玥一天來的不快和鬱悶一掃而盡,笑生雙靨,幸福和滿足充溢心頭,卻說不出話。這樣的心意,她怎麼會嫌棄?
“玥兒,以後,每年這一天我都爲你吹這一曲,直到我吹不動爲止。”
韶玥有些擡不起眼皮。他是在向她許諾一生的相親相守嗎?她環住他腰身,賴在他懷裡微微蹭着,仰起頭來,癡望夫郎。秋水秀眸,盈盈潤潤,璀璨奪目,明媚動人的神采讓天上明星也爲之失色。
柳延嗣看她眉梢眼角,俱是嬌羞;脈脈之情,一望可知。他早已神魂飄蕩,不能自已。
“玥兒!你真美……”
他緊緊抱住她,吻上她嬌嫩柔軟的脣瓣。
……
韶玥緩緩收了目光,漠然垂眸。看着腳下的臺階,緩緩邁出一步。
柳延嗣呆呆凝望,嘴脣微動,“玥兒……”
袍角輕拂,他一動不動地佇立。
簫身亦不動,只有那紅穗兒微微顫動。——那是她親手爲他結的。
匡述從一旁的小樹林裡走出,迎上前來,躬身。
“夫人,大人令小人來接……”
山下馬車旁的僕婦隨從,也忙跟了過來。
青鴉偷偷將目光溜向另一邊。小姐每次出門,匡述大概都會在暗中護衛,只是從來不曾現身過,這回……難道秦助竟會料知柳延嗣會來,所以就令他出來攔阻?
韶玥上了車,略不回顧。
馬車飛馳。
柳延嗣怔怔地站着……
伊人已去,懷抱已空,只餘揮之不去的刻骨銘心,零落成泥。
秦助立在府門前,看馬車停下,緊走幾步,從車裡扶出韶玥,笑道:“夫人,累了吧?今日回來的有些晚。”
“……是大人今日回來得早。”
“怎麼了,夫人是怪我今日沒陪你?”
韶玥瞥了他一眼,微微搖頭。知他公務繁忙,今日能記得安排這些已是不錯了。
秦助伸手握她的手,韶玥抽回。秦助幾不可見地一撇脣,順勢又攬着她的纖腰,一路進了靜苑。
外屋,桌上已擺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秦助攬着她走到桌邊一起坐下。
“大人你自己用吧,我已經吃過了。”
“你每次在那裡只吃幾口,又都是素菜……已過去這麼多年了,我想岳母大人不會還想看到你這樣。”秦助凝視着她的面色,“還有,你也該讓我表達一下心意……外人生辰,我還要備禮相送呢!”
“你知道……母親因我而死,我不想再過什麼生辰……”
“岳母大人的心,你真的懂嗎?”秦助聲音微低,拉她入懷,低頭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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