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鐘了,他還要睡到什麼時候去?
傅聖歆有些茫然的盯着天花板,他的手臂還橫在她的胸口,重量壓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她是應該在他醒過來之前走掉的,電視電影裡都這麼演,而且走到天涯海角,永遠都不回來。十年後,二十年後,有機會再見了面,就在舊日初次相遇的地方,那應該是蒼涼而美麗的,蕩氣迴腸。
她終於下了決心,再過一會兒的話他的秘書說不定會打電話來催他上班了,他忙得很,向來沒福氣睡懶覺,遲一點不去上班,秘書室就會想辦法找他。
可是,他竟然不肯放手。
把他的手拿開了,立即又橫上來,她怕弄醒他,不敢再試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養成了這樣的睡態,以前他雖然“睡中無人”,老是霸佔她的位置,可是也還絕對不會這樣,醒過來永遠是背對着她。
他的電話終於響起來,她嚇得連忙抓到手裡,按下接聽鍵,再回過頭來看他,還好他只驚動了一下,並沒有醒。她看了一下手裡的電話,不該替他聽——號碼顯示是秘書室的,可是也許是十萬火急的公事,比如期指,那是一分鐘都不可以耽誤的。她嘆了口氣,低低的講電話:“喂。”
對方大大的遲疑了一下:“傅小姐?”
他的秘書永遠有這個本事,當時她第二次打電話到秘書室去,他們就可以準確無誤的聽出她的聲音了。不等她自報家門就會說:“傅小姐,我替你把電話轉進去。”真不知道他們一天和幾百個電話打交道,接觸幾百人的聲音,是不是每個聲音都會記住。
今天大約實在出乎他們的意外了,大概怎麼也沒想到她會接電話。她說:“是的,是我,叫易先生起牀是吧?”“呃……是的。”秘書相當的識趣:“不過也並不是太重要的事情,我過半個鐘頭再打來好了。”
電話掛掉了,正合她意,她將電話放在牀頭櫃上,小心的托起他的手,立即抽身下牀,隨手將枕頭放在他懷裡。冰涼的大理石地面凍得她哆嗦了一下,她赤着腳走到衣櫥前去,隨手拿了件衣服穿上,再拾起自己的鞋,躡手躡腳的走出去。
好了,她脫身了。在上了計程車後,沒有鬆口氣的感覺,反而是沉重的難受。他醒了會不會記得?記得又怎麼樣?反正他們已經是今天這種局面了,還不如不記得,只當他又做了一場夢罷了。
女主角在這種情形下會立刻買機票飛到異國他鄉去,她卻不能照着做,乖乖的回公司上班去。
股價在跌,電話在響,會還要開。她早上隨手拿的衣服,也沒有注意一下,一件並不合適辦公的銀灰縐紗的夜禮服,一尺來闊的堆紗袖子,總是磕磕碰碰的掛住東西,她的鼻尖冒着汗,又有一筆利息到期了,得軋進銀行戶頭裡去。把正在升值的房產抵押出去,沒法子,她只有拆東牆補西牆。
蔡經理打電話來,說了一個好消息。捲款私逃的原華宇銀行總經理郝叔來在馬來西亞被抓住了。她高興了幾分鐘,這是逼死父親的最大幫兇,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父親的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了。
後頭的事就沒什麼高興的了,他侵吞的公司大筆的基金去向不明。其實就算追得回來,手續也複雜的很,也是遠水救不了近渴。
到了下午,她不舒服起來,頭昏昏的沒精神,有點中暑的樣子,昨天晚上簡直可以說沒睡,公事又樣樣不順心。她奢侈的給自己放了半天假,回酒店補眠去。
補了一覺果然好多了,看着天黑下來,華燈初上,她在酒店餐廳裡吃了晚飯,回房間看電視。正是新聞時間,不經意間,屏幕上出現熟悉的身影:“今天下午,在東瞿企業執行總裁易志維先生的陪同下,部長視察了位於新竹的東瞿高科園區……”
鏡頭裡,易志維照樣的光彩照人,意氣風發,由大批的隨從人員和下屬簇擁着,和部長談笑風聲,完全依舊是一派商界貴胄的架子,從今往後,她和他就再不相干了。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過去是,現在也是,未來仍是,他的世界裡充滿了權力和金錢帶來的耀眼光環,就像一座燈火通明的舞臺,水銀燈照着,金碧輝煌,完美無瑕,一舉一動都是萬人景仰,旁人眼睜睜看着的榮華富貴。
現在她下了臺了,遠離那燈火簇擁了,卸了妝了,於是她就得回過頭去,過她自己的生活了。
早上醒過來,還是頭悶悶的,中暑一樣的感覺,或者是水喝少了?她飲了一大杯水上班去,李太太說:“富升的簡子俊先生打過電話來了,說請您回來了就給他回一個電話。”她偷看了一下她的臉色,連忙又補充:“傅小姐,我聽他的口氣,像是真的有事找你。”
也許吧,她反正無所謂,進辦公室就回電話去富升,記得爛熟的直撥電話她不願用,轉了一個彎撥總機電話。富升的作派和東瞿簡直相差無已,總機一把她的電話接進秘書室,就是職業化的柔美嗓音:“你好,這裡是富升副總秘書室,傅小姐請您稍等,我馬上把您的電話接進去。”
她開門見山:“聽說你有事找我。”
“我想和你見一面,好好談一談。”
“有什麼事電話裡說不清楚嗎?”
他說:“見面說比較方便。”她不卑不亢的答:“簡先生,我認爲我們如果見面的話,那纔是不方便呢。”他只得嘆了口氣:“你比過去會說話。”
她說:“我有兩個不錯的教師,其中一個是你,教會我怎麼六親不認,唯利是圖。”他問:“那另一個呢,當然是易志維了,他教會你什麼?”她的脣際不由浮上一縷冷笑:“他教得實在是多了,比如剛剛承蒙誇獎的伶牙利齒。”
他說:“可是你還是你,他教得再多,你依然是你。”
她咳嗽一聲:“簡先生如果沒有公事的話,我就不打擾了。”
他說:“你堅持要在電話裡說,我只好在這裡說了。別怪我說的太直接,當時易志維並沒有花一分錢在華宇上頭,你還是如此的感激他,真令我非常想不通。外頭說上個月你們兩個鬧翻了,我想有可能,不然的話他不會中止對華宇的擔保。華宇是個絕大的包袱,沒了他的支持,你背不了多久的,我想說的就是,你有沒有想過出讓華宇的一部分股權?”
她的聲音發硬:“簡先生,就算要賣,我也不會賣給你的。”
他說:“聖歆,我從來就是對事不對人,你應該相信我並無惡意,我知道伯父的死令你一直對我有很大的成見,認爲我應該負主要的責任,你有沒有想過華宇本身的問題,就算沒有我,別家公司一樣會採取同樣的手段來收購。”
“簡先生,我很忙,對不起。”
“聖歆,假如你現在掛上電話,你就失去了最後一次機會了,實話告訴你,富升已經決定全面收購華宇,我並不想和你在股市中兵戎相見,那樣對你對我而言都是一件太殘忍的事情。我想盡可能的善意收購成功。”
她腦中一片空白,兩耳裡也只是“嗡嗡”作響,他說什麼?惡意收購華宇?冷汗一滴滴的沁出來,她居然還能夠清晰的發出聲音來:“殘忍?”她冷笑:“殺死一個人之前,問他同不同意被殺就使得這件事情不殘忍了嗎?簡先生,謝謝你還來徵詢我的意見,我不會同意你的所謂善意收購的,你如果想踏進華宇的大門來,除非我和我父親一樣,從華宇的寫字樓上跳下去!”
她“啪”的摔上電話,一波一波的天旋地轉,惡意收購!他是吃定她沒有招架之力!不!她寧可真的從窗子裡跳下去,也不會在他的壓迫之下向他投降,任他攻城掠地。
她要想辦法,一定要想辦法。她抓起電話來,對李太太說:“幫我接中銀徐董。”
徐董那樣精明的人,一聽她的意思就只打哈哈:“傅小姐,我們中銀和華宇是老朋友老交情了,自然沒話說。不過我們最近銀根也很吃緊,再說了,傅小姐你放着東瞿那座金佛不拜,卻來敲我們這隻木魚,實在是不值得。”
別的銀行,差不多也是這種語氣了,她打了一圈的電話,卻沒有得到一點實際上的支持,衆叛親離,舉目無望!她是真正體會到父親當時的那種絕望了。下班時間早就過了,她還在辦公室裡呆坐着,一天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她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還這麼有勇氣四處碰壁。她頭破血流,那又怎麼樣呢,還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收購戰打得艱苦卓絕,她是既無糧草,也無援兵的守着一座孤城。股市裡價格的每一次波動都成了她的呼吸和心跳的頻率,幾天下來,她疲於奔命,困頓不堪。
李太太就說:“傅小姐,你最近的臉色可真不好,工作雖然忙,你自己可也得小心身體呀。”
她說:“我最近好象有點貧血,只是偶然頭暈,沒什麼大毛病。等忙過了這陣子,再說吧。”
李太太說:“我看你最好還是上醫院先看看去,瘦得都只剩一把骨頭了,每天還是吃一個便當剩一大半。”
她強笑:“我哪有胃口吃飯。”
李太太就說:“那更得去讓大夫瞧瞧,沒病安心,有病也好早治。”
她讓她催促不過,過了幾天,只得抽空跑到附近的臺大醫院去,醫生簡單問了她幾句話,就寫了個單子,說:“先到四樓去做檢查吧。”
她道了謝,接過檢查單來一看,就是一怔,呆呆的問:“做產科檢查?”話一出口自己才覺得真是明知故問,醫生看了她一眼,似乎也覺得明知故問的可笑。
她心裡一塊沉甸甸的大石壓上來,心事重重的上樓做了檢查,要等上片刻才能拿到結果,她本來就一腔的心事,再加上這一件,真是亂上添亂。心裡想着,不會那樣巧吧,自己的預防措施一向做得很好,就只有一次——他們鬧翻的那天晚上,他完全是沒了理智的,而她則只顧着拼命反抗,哪還記得這個——可是,不會就這麼湊巧吧。
首先看到“陽性”兩個字就如同捱了一悶棍,婦產科醫生建議她做了個進一步檢查,然後微笑着安慰她說:“你不要這樣緊張,孩子很好,大約有七週了,發育的很正常,回去告訴你先生吧,他一定會高興得發瘋的——提醒他,以後不要累着你,多休息多吃點全面營養的東西。”
走出檢查室到電梯前等着電梯,還是失魂落魄的,身邊有人叫了她三四聲,她才聽見。
是個笑咪咪的年輕女人,她問:“傅小姐,身體不舒服嗎?”
她根本沒有心思,又不記得對方是誰,只是約略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裡見過,只得敷衍的笑笑:“是啊,來看病。”對方還是笑咪咪的,關切的問:“沒什麼大問題吧,看你的氣色,是有些不太好。”
“哦,沒事,一點小毛病。”她有些心虛的笑着,正好電梯來了,她就趕緊下樓去了。
悶悶的走出醫院的門,有銀色的光閃了好幾下,她擡起頭,附近是有名的臺大醫學院,有一羣學生模樣的人在學院門口的校牌下拍照,笑着鬧着,令人羨慕的無憂無慮的單純生活,離開她有多遙遠了?
這個孩子來的真是時候!電視電影裡也沒有這樣巧,正好讓她有理由去找孩子的父親負責。她對自己苦笑,她還沒有被逼到那一步,可是——理論上是不是該通知他一聲呢?算了吧,與其讓他疑心這是不是個她早有預謀的圈套,還不如不告訴他。只是——她要拿這個孩子怎麼辦?
電視劇情裡她該生下來,帶着孩子遠走天涯,二十年後這孩子也許有了很大的出息,也許還會湊巧在東瞿做着事……可那畢竟是電視!
不要?事後他知道了該怎麼交待?他不見得稀罕這個孩子,可是他也有份——他最不喜歡別人碰他所有的東西,就算是他並不喜歡的東西,只因爲是他的,他就有一種保護的本能。
她在這樣的矛盾裡輾轉了一天,李太太看她拿了結果像丟了魂一樣,只當是查出了什麼大病來,在旁邊着急,旁敲側擊的問着。她根本沒心思上班了,強笑着說:“我這幾天累着了,真想好好睡一覺,我先回去了,有事再給我打電話吧。”
李太太憂心仲仲,說:“那也好,路上可要小心些。”
她也真怕自己一時衝動會做出什麼傻事來,比如給易志維打電話。所以回了酒店就強迫自己上牀睡覺,她這一陣子本來就缺少睡眠,一橫下心來,倒還是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眼睛一睜,煩人的事情就統統撲面而來,矛盾還是矛盾,一個也不會消失不見,還是在老地方等着她。
她下了個決心,對自己說,無論怎麼樣難,我今天一定得有個決定,這件事是越拖越麻煩。可是,這麼大的一件事情,哪有那麼容易決定的?她心浮氣燥的,妝也化得不如意,換了衣服正要下去吃飯,心裡還在想着那件事,只是左右爲難。
她沒有爲難太久,酒店將今天的報紙送來了,《名流》的頭版套紅大字,註明獨家特別新聞,題爲:“易志維好事將近”
她站不穩,只得吃力的坐下來,一字一字的看着,就像想把那篇文章的每個字都背下來一樣:“記者在某醫院產科偶遇易志維傅氏女友,傅氏神色慌張,稱只是身體出了小的狀況,故來做檢查云云,記者因目睹其從產科檢查室走出,故心生疑惑,遂跟蹤調查,記者暗訪醫生得知,確定傅氏已懷孕七週。”
她喘不上氣來,只得把報紙先放一放,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重新再看:“該傅氏女友一度與易志維關係親密,傳聞兩人同居的消息不斷,經手人可想而知。記者風聞最近一個月來該傅氏女友與易志維關係緊張,也有傳聞說兩人已經分手,只是出現如此微妙的事件,必將使兩人關係出現大的轉折,傅氏擁有了一張嫁入易家的王牌,看來易志維會奉子成婚,好事近矣!”
還刊有她垂頭走出醫院大門的照片爲證,她這回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易志維會以爲她故意捅給新聞界得知,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恨極了別人威脅他的,她這回是沒有生路了。
房間電話響起來,是酒店總檯打上來的:“傅小姐,有兩位記者說想上來訪問您。”
“不見!”
來的這樣快,那當然,易志維是什麼人,大小媒介都會聞風而動的,新聞界對這種事最有興趣,因爲當事人是公衆人物,私生活出了這麼大的漏子,不窮追不捨,更待何時?
她的移動電話也響起來,是彬彬有禮的黃敏傑,他只簡單的說:“傅小姐,易先生想和你通話。”她心亂如麻,易志維的聲音已響起來,似乎還是很平靜的:“傅聖歆,你想怎麼樣?”
她心裡一酸,他動了大氣了,她知道,可是,她也冤枉。
“你是不是要錢?要錢可以對我直說,我知道你最近缺錢,在反收購,可是你也不能這樣的卑鄙。”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還是那種平淡淡的口氣:“我知道你打的什麼如意算盤,我絕不會和你結婚的,你死心吧。”她終於說出一句話來:“我沒想過要脅你結婚。”
他冷笑:“隨便。反正我不會承認這個孩子是我的。”
她心裡冷起來:“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再清楚不過。這個世界上沒那麼巧的事,哼,七個星期,算你有辦法,我們鬧翻正好在七個星期前,你就懷孕七週,你把我當傻瓜?”
他的話刀子一樣插到她的心上,她喃喃的問:“你以爲我騙你?孩子不是你的?”
他不耐煩起來:“是不是你心裡清楚。你開個價,我很忙。”她被重重的刺傷了,她罵:“你這個混帳!孩子當然不是你的!我會替你懷孕纔是瘋了!我一分錢也不要!你見鬼去吧!”
他笑起來:“很好,我很高興你說這些話——我們的通話是同期錄音的,如果你想上法院告我惡意遺棄,這卷帶子會做爲證據的。”
她把電話摔到牆上去,電話摔壞了,可是她也像是粉身碎骨一樣,她還有什麼?連自尊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