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雨還沒有停,天文臺說颱風“安德魯”正逼近本島。她開了車上班去,路上雨越下越大,風也越刮越猛,她打開了車上的收音機,裡頭正在播放緊急警告,颱風中心逼近,學校停課,各大商店、公司停止營業,建議市民留在家中,不要外出。
她掉轉車頭往回開,雨大得什麼也看不見,刮雨器開到最大也像是沒有開,到處是一片白茫茫的水,她知道這種情況危險,然而車速不可能快起來。路上的水多得像成了河,車子駛在白浪裡,她想着千萬不要熄了火。風更大了,她不斷的聽到重物墜地的聲音,大約是街道兩旁的廣告牌或霓虹燈被風颳下來了,她艱難的辯認着道路,水潑上車前玻璃,降下去,然後更多的水潑上來,白花花的,只有水。
一陣更大的風捲過來,她聽到近處什麼東西斷裂的“咔嚓”聲,接着“砰”一聲巨響,就響在頭頂上,車身整個的一跳。視線一黑,擋風玻璃四濺開來,水“呼”的衝進來。
她想,完了!車子準是讓廣告牌砸到,頭上麻麻的,有熱熱的液體順着臉流下來,她伸手去摸,才發現是血。巨痛一波一波的從腦門襲上來,她想打開車門,可是怎麼也打不開,看來車門鎖被卡住了,她被困在車裡了。
呼吸漸漸變成吃力的工作,她摸索着自己的手袋,裡頭有電話可以報警求助,手袋被震到了腳下,她艱難的伸手想去拿,卻被方向盤擋住了,怎麼也夠不着。一陣陣的痛捲過來,水也呼呼的直往臉上打,她歪在方向盤上,終於喪失了意識。
逐漸清醒過來時只是頭痛,痛得噁心想吐,有人拿手電在照她的瞳孔,她慢慢的看到了,自己是躺在病牀上,有醫生在給她做檢查。
“她醒了。”醫生低頭笑着,對她說:“還好,只是腦外傷和輕微的腦震盪。”
她沒死?她還真的一度絕望呢。她被推出了急診室,送到病房去,醫生替她填好病卡,對她笑着說:“傅小姐福大命大,這次只是受了點輕傷,不要太擔心。”
她也想笑一下,醫生身後卻有個人走上來,她還以爲自己看錯了,可是真的是他:“聖歆。”
她的眼眶熱了起來,剛剛從鬼門關裡逃出來,一見着他就想大大的哭一場,好教他知道她有多怕,也許那塊廣告牌砸得靠後一點她就永遠見不着他了。死裡逃生的大事後,他的繁素似乎成了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問題,她這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離不開他——也許就是愛他,她的眼淚又不爭氣的涌了出來。
出院那天易志維恰好得見一個大客戶,就叫秘書來接她出院。黃敏傑這一陣子總是陪着易志維到醫院裡來,熟悉了一些,對她的態度也就好了許多。他和司機一起把她送回去,又說:“易先生說有什麼事就給秘書室留言,他今天很忙,也許回來的有些晚。”
她道了謝,送走了他們。公寓裡還是整整齊齊的,她走進了臥室,這才發現牀頭櫃上多了一個銀相框,裡頭是自己與易志維的合影,在京都的妙心院拍的,黑與白的院落裡,他從後頭圍着她的肩,兩張臉挨着,兩個人燦然的微笑着,像並蒂的太陽花。她不由微笑了。放下相框,桌子上還擺着相冊,裡頭都是他們在日本拍的照片。這些照片都是她走後洗出來的,她從來沒看過,站在那裡一張張的翻着,只覺得有趣,有許多照片都是他替她搶拍下來的,他專愛拍她出糗的時候,有一張她正吃棉花糖,滿臉的白絮拍下來,像是聖誕老人,格外好笑。
下午她沒有事情,就回家去看看。家裡人也知道她今天出院,聖欹對她說:“媽說你今天準要回家看看的,所以特別叫廚房加了菜呢。”傅太太讓她這樣一說,卻有些發窘似的,咳嗽一聲岔開話,說:“前幾天聯考放榜,聖欹運氣好,叫她不知怎麼樣混水摸魚,取了臺大醫科。”
聖欹說:“媽!人家是考上的,什麼渾水摸魚。”
聖歆卻也替她高興,看聖欹臉上放光,眼睛裡都是笑意,自己從來沒有見聖欹這樣開心過,笑着說:“聖欹不容易,臺大比國外的不少學校都要難考,聖欹唸書可比我這個姐姐強多了。”又問:“想要什麼做升學禮物?”
聖欹說:“你在日本給我買了那麼多東西,我不要別的了。”
聖歆怔了一下,她在日本買的第一份禮物丟在了那家小店裡,後來又補買了一個珍珠項圈給聖欹,無論如何算不了多,她怎麼這樣說?
就在這當口聖賢跑了進來,手裡拿着一部小巧玲瓏的家用攝像機,嚷着:“大姐二姐,我給你們拍一段。”正是她在日本買的那部攝像機,她明明丟在了日本,怎麼又回了臺北?難道說是簡子俊替她帶回來了,怎麼又送到家裡來呢?
傅太太說:“好了,聖賢,算是你大姐給你買了臺寶貝,一天到晚不離手的拍,難道帶子是不要錢的麼?”看着聖歆發怔,笑着解釋說:“你叫速遞公司送來,他們的包裝不好,吶,劃傷了這麼一長條漆,真可惜。聖賢倒是寶貝一樣,挺愛惜的。”她怕聖歆看到這麼快就弄掉了漆,所以解釋着,聖歆才明白,簡子俊是叫速遞公司送過來的,他當然不方便出面。
在家裡吃過了午飯,她就要走了,聖欹送她出來,她說:“不要送了,我沒有開車來,叫部計程車得了。”聖欹卻低着頭,小聲的叫了一聲:“大姐……”
“怎麼?有什麼話和我說?”
聖欹紅着臉,半響卻不吭聲,聖歆笑道:“有什麼不好說的?大姐又不是別人。”
聖欹這才說:“你那天和他……吵了架,搬回來……我知道你難過……他不是好人,大姐,你還是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她笑了:“易志維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你不要替我擔心了。我現在和他之間沒有太大的問題了,而且,現在我還沒辦法離開他。”
“你愛他嗎?”
聖歆下意識的扭過頭去,院子裡一株榕樹的枝葉伸出在牆外,垂着修長的氣根,綠的葉……滿眼的綠,溼嗒嗒的像是要滴上身來,夏日陰鬱的綠,咄咄逼人般的不透氣。她說:“這不是很重要的問題,關鍵在於他可以給我的,是別人無法給我的。”
聖欹緊接着問:“是錢嗎?”
聖歆點了點頭:“是錢、權力、地位……還有很多東西,沒有他我不可能有今天,沒有他公司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所以目前我還不可以失去他的支持。”
聖欹說:“那麼他對你呢?我們兩家……。”
她想起繁素來,她想起那些照片來,心裡劃過一陣刺痛,她不想說下去了,因爲這談話讓她覺得吃力:“我們不說這個了,他……也許會看在一個人的面子上對我不錯——有事上公司找我,或者打我的電話,姐姐還有事,你也進去吧。”
“大姐……”
“什麼?”
“那簡大哥呢?”
她一下子擡起頭來,望住了妹妹,這個名字是禁忌,自從父親出事後,從來沒有人再在她面前提過,聖欹讓她的目光嚇着了,含着怯意說:“他……速遞公司送東西來,我認出了寫地址的筆跡,是他的……”
她的心裡亂成一團,說:“哦,我在日本見過他一面。”強笑着說:“他是不相干的人了,他是我們家的大仇人,我只要還記得父親,就不會與他再有什麼糾葛,是不是?”
“可是,”聖欹的口齒格外的伶俐起來:“他也有錢、權力、地位……他可以給你的也不會比易志維要少。”
聖歆駭異的看着她:“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大姐,你和他有十幾年的感情,提到他尚且如此,殺父之仇,不是那麼輕易可以算了的事情。”
“那當然。”她隱隱的猜到她要說什麼,她心裡也曾經模糊有過那樣的念頭閃過,只是她不願意去想。
“人同此情,大姐,原來易志維根本就不認識你。”這句話說的很簡單,可是意思她再明白不過了,她有多恨簡子俊,易志維就應該有多恨她。以她和簡子俊十幾年的感情,她尚且不會去和簡子俊重修舊好,何況對於易志維她原先只是個陌生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易志維如果居心叵測,絕對是想慢慢的折磨傅家人,不會輕易讓她們躲過。
她打了個寒噤,因爲這項計劃太可怕,自己已經陷得這樣深,他如果說展開報復,她的整個世界就會毀滅掉!
聖欹說:“大姐,你最聰明……”
她知道!她幾乎想捂起耳朵來,這樣刺心的話她一句都不想聽,她匆忙的說:“聖欹,謝謝你,我知道了,我會好好的想一想的。你回去吧,我有辦法的,我一定有辦法的。”
她催促着妹妹,聖欹就進去了,她坐了計程車回去,神情恍惚。聖欹的話像迴音般縈繞在耳邊,她煩躁極了,司機問:“小姐,你到底要上哪裡?”問了幾遍她才聽見,她脫口說:“東瞿廣場。”
車子開到東瞿廣場去,就在廣場的噴泉前停下,她一下車,夾着水汽的熱浪往身上一撲,又悶又潮,讓人透不過氣來。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以前也只是路過,從車上一瞥而已。現在佇足,才知道原來是白條石夾雜大理石鋪砌,大太陽底下反光有些刺眼,越發的顯得遼闊,那樣猛然的陽光下,只覺得灼熱難耐。廣場邊際種了有樹,遠遠的看去,一圈絨絨的綠邊。她仰起頭,太陽光讓人睜開不眼,也就看不清樓頂上那一團銀白——那是東瞿的集團標誌。
她躊躇了一下,本來跑來就是一時衝動,這樣進去簡直沒有道理,還是回去吧。可是廣場上一個人都看不到,只聽到身後噴泉嘩嘩的水聲,連喧譁的市聲都變得遙不可及。計程車都在廣場之外,要她走過去再叫車,她真懷疑自己會中暑。而且汗流滿面,別提多難受了。算了,她說服自己,進去吹一會兒冷氣,去洗手間補個妝再走。
她有些疑心自己是在找藉口說服自己進去,可是馬上就想,來了不進去,難不成傻子一般站在外頭曬太陽,再說老站在這裡也會讓人疑心,萬一保全人員過來盤問,那更是尷尬。轉身就上了那黑色大理石的臺階,自動門緩緩打開,大廈裡的涼氣撲面而來,她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一樓是大堂,到處都是綠茵茵的植物,連牆上都種有爬藤植物,就像是走進了植物園,身上的暑氣頓時無影無蹤,三三兩兩的人在進出電梯,靜得只聽得到偶爾的足音。詢問處的小姐擡起頭來,一臉的職業笑容:“有什麼可以爲您效勞的嗎?”
“請問洗手間在哪裡?”
“最右邊向後走,您可以看到標誌牌。”微笑的回答堪與大酒店的服務生媲美,她正要道謝,對方的微笑突然僵在了臉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驚訝:“傅小姐?你是傅聖歆小姐!”
麻煩來了!她正要請她不必大驚小怪,她已拿起內線電話:“秘書室?我是大堂詢問處,傅聖歆小姐現在在這裡,對,是傅小姐。”麻煩越來越大了,她不可能掉頭走掉吧,那位小姐放下電話,重新向她微笑,只是這微笑裡,已經含了一點兒的意味深長,對她說:“黃秘書馬上就下來。”
她只得還之以微笑,不一會兒黃敏傑匆匆搭電梯下來。彬彬有禮的說:“傅小姐請跟我來。”聖歆跟他上了頂樓,他將她引進一間會客室,剛剛坐下來,就有庶務秘書來沏上茶。等室中只剩了他們兩個人,黃敏傑才問:“傅小姐有什麼事情嗎?”
她心裡不安,已經這樣的勞師動衆了,她笑着說:“沒事,我路過東瞿廣場,就順便上來看看。”話音沒落,易志維的助理潘學安也進來了,笑着說:“傅小姐真是我們東瞿的稀客。”頓了一下,又說:“總裁在開會,還有十幾分鍾就散會了,他已經知道傅小姐上來了。”
她心裡更不安了,笑着說:“其實我沒有什麼要緊事,他正忙着,我不吵他了,我還是先回去吧。”她沒有預約就這樣獨個兒的跑上來,這麼說兩人都自然不肯信,只怕她真的走了,待會兒老闆散會出來,問一聲:“你們不是說傅小姐來了,人呢?”依舊是他們不對,潘學安就笑:“既然上來了,易先生也知道了,不妨等一下,他說了馬上過來的。”
她也想如果自己又走掉了,易志維還是要打電話問她,反正已經驚動了,索性就等一下吧。等了十來分鐘的樣子,易志維果然過來了,一見了他,潘、黃二人都站了起來,不等他吩咐,退了出去帶上門。
易志維這才笑了一笑:“什麼事?”
她說:“沒事。”停了一下,問:“吵到你做事嗎?”他說:“沒關係,我正好有一點時間。”端詳她:“到底怎麼了?”她把頭低一低,聲音也低低的:“沒有——就只突然間害怕起來,所以莽莽撞撞的跑來了。”
他說:“傻丫頭。”將她抱一抱,在臉上親一下,像哄一個夜哭的孩子一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可笑起來,勉強說:“我還是走吧,你這樣忙。我回去做揚州炒飯,你昨天不是說想吃嗎?”
他看了一下手錶,他一定還有別的事,所以說:“那我叫人送你。”
“不,不用了,我還得去買一些東西。”她有些靦腆的笑着:“跑上來已經夠驚動的了。”
他也知道,她太引人注目,下屬們虎視眈眈的,視她爲假想敵。所以也笑了一笑:“那也好。”他把她引着向會客室後去,打開一扇門,穿過了一條短短的走道,一扇玻璃大屏風後就是電梯了。走道的另一端也是一扇紫檀的大屏風,裡頭隱隱是間很開闊的房間,有人在走動說話。她知道人多眼雜,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的笑着,他卻絲毫不以爲然,給她一個長長的GOODBEYKISS,她怕驚動了人,不敢掙扎也不敢出聲,只好在他吻完後瞪了他一眼,而後極快的轉過身,進了電梯。
電梯下到三十四樓時進來了一個年輕人,抱着大堆的文件夾,擋住了一半臉,艱難的伸手去按樓層,她不好與東瞿的員工過多接觸,只得眼睜睜看着他努力保持雙臂的平衡,結果一下子失了手,文件“嘩啦”一聲掉在了地板上,立刻散了一地。她再不出聲就不好了,微笑說:“我幫你吧。”蹲下來替他拾着,他一面的道謝,一面說:“麻煩替我按五樓。”她站起來替他按了,他又道謝,她說:“舉手之勞,沒必要這麼客氣吧。”說得他也笑了,他顯然是個暑期來打工的學生,樣子還帶着稚氣,穿的也很隨意,白襯衣敞着的領子很乾淨,一看就是個家教很好的大男生,她心裡想,這樣面熟,好象在哪裡見過,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微笑着問他:“東瞿也請學生打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