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布莊
卯時三刻,星月寥落,天光泱漭。織坊內圍簇着一羣工女,隔着廊道且聞得紛雜喧豗之聲。公良莊主與兒郎始詹,莊主素性沉厚寡言,寬以待人,不健動怒,且舉言:“夫爲奚事?”
衆人僉讓出道兒,莊主霍然忿懥,險乎岔了氣。少主凝然愕視着笐上的茜羅嫁衣裳。於時,兩位女郎與管家續踵而至,皆迷惘心惑。
“誰人敢爲?”莊主遏抑着怨憤之氣,神態凝重。
一織女逭於人後,話說着直打顫,“我前夕見着素心獨往織坊。”
管家緊忙儳言,“玉兒慎言,休要胡謅。”
一女謇諤而言:“爹,妹妹並非扯謊,前夕我同去溷廁出恭,決然是素心入了織坊。”
莊主睊睊而視,素心滿面屈枉,心甚恐懼。
倏忽,布莊的牌額顛於石蹬上,那茜裙乃摶風飄蕩,遂矕顏而控。
又一工女怯生生縮在一傍,惶遽道:“怕不是夫人的怨靈回還了?”
“誑誕之語莫要再談。”公良少主自爲戒慎,端肅道。
窗檻外,歐陽赫睇睨其中,媤如似有儆惕,渾不言語。
萃蘺市
迫臨早食,莞萱趴睡在棐几上,祇覺一縷薰風輕捎着每一寸肌體,甦醒得玉軟花柔。乃見司徒少主安眠未醒,紅折先撲了熺炭,又箕拘內室。
猜度着,“幸喜他得一蘭交,不則多爲憫惻。”
莞萱將繕寫好的壽序攝於一邊,且攏了攏成堆的縹緗。一玉鏇上的細綯鬆落了,手卷鋪攤在案上。乃一幅仕女圖,此女肩背上的雕青遂與宿夜夢中那人別無二致,煞爲詭譎。又見得幾行題字,文作:
繡中細娘翦釭花
釭花煞人好清涼
把絃聲聲掣青霓
各自風言誚結縭
閒投礫子弈倉庚
噍對榮華平嗟欷
叩問紅折,乃相述此事,徑知當晚誠如所言,見得畫中仕女一面。紅折轉首趨向窗寮,手擬湖中。驟見滿塘碧水瞬息輒變爲乾紅,猶若一汪血泊。
紅折分說着,“宿夕你湊見的女子是司徒公小女的生母,柳下姝蘭。二十多年前,夫人於酒壚鬻歌,與老爺情投相契,便納入了房中。不誆,唯隔數月,祁連珷將軍有意與司徒家結秦晉之好。這才使老爺與夫人久成嫌隙,夫人遂不免因瘐瘐而歿。”
莞萱愈生關切之心,舉言復問:“少主又是何緣入舍司徒府?”
不及言訖,司徒少主乃下榻伸欠。紅折自引奉匜,爲少主沐首、漱口、洗足、灌手。
盥櫛之時,少主愁嘆道:“旦日便是孃的誕辰,壽禮之事尚未主張。吁嗟!”
莞萱且快語道:“你一互市掮客,在兩地賺取的佣金胡不可鋪買瑋寶拱璧?”
司徒少主俞見欣忭,湊近了她,淺笑道:“如使你能替我得一好法子,本少主使你作婢子如何?”
莞萱羞剌剌垂首喑默,臊眉耷眼,輒深以爲憪。
“我恂有一主意,令堂與尊公合婚廿載,若是以二十聯壽序作錦文織就一簾芙蓉帳,既無須些個泉金,且不費多少時日,詎不妙哉?”
倆人囅然而笑,情款滋篤。
天衣布莊
玉漏乍二更,香閨中倆女郎故未臥,並坐於牀簀休憩。素心撰着一個木雕象人,面目與自己無殊,一時悰緒茫然,憂悒忡忡。
媤如啓問道:“茲爲何物?如許珍視。”
“我亦不知此物,祇是平昔不嘗離身。蓋屬於我的身世。”
媤如視其腰衱間挾着一針線縏,心生雜念。
良夜更易,朝旭煌煌,寒霙且自消歇。衆人酣眠似酕醄。
驟然,一聲慘厲的嘶叫震隱聒天,莊內上下聳然驚醒,鹹出戶四顧。
昨日爲稱玉兒的女子固往井裡吊水,遂見得一繡娘俯伏井闌,一竿箘簬從背部剟穿脊骨,臚盡綻裂,腑臟剖露,雙臂似杼了一層皮般孱羸,懸垂於轆轤架上,指尖猶瀝着血,目眥掝裂,瞳仁窩癟。
衆人皆悚懼失色,玉兒頓即撲奔而來,蹙蹐讋息。
“不幾日便是夫人忌辰,定是她的怨靈有夙仇難報,遂羈留於此。”一織女口無擇言,惱犯了莊主。
莊主痛斥道:“夫人走得逸豫,庸有怨靈一說?”
歐陽赫正勘檢屍首,公良少主猝然追想起數日前適值的一介訪命,所讖無妄之災乃占驗,遂心神慚恧且惶汗不止。
筱篁園
歐陽赫踽踽踱步,四野幽寂,蔽芾蘢茸,筱簜既敷。蹠一土坪,忽現一雲汀,聞幔亭琪樹,白芷蕙蘭。亭前安一碑碣,雕鎪有文:
鸚杏連枝語,熟生風流趣。
麯汀緣茝陸,雲旎蕙麘窣。
碑傍措一圓石卓,座中一長鬚皓髯的老翁,服黃綢直裰。歐陽赫與之隅坐。老翁使他自澩垂竹管引水一閜。且遞予他,又教其嚌之。
“師尊,茲匪玉醴之味,猶酢澀釅冽,甘苦淆雜。”
老君輕扤瑤觴,水面瞬刻浮見出青靘的綠蟻。
“醴泉之甘芳緣其蕃鳥獸,毓草木,噏陰歠陽。誠如凡人因情慾俗緣聊生,自有禪宗異趣。”
老君之言幽深婉轉,歐陽赫深味之。
司徒府
司徒公任太師十五載,論是乾親,是藩籬,僉遠乘鈿車,踵門道賀。
司徒公服端委,冠純陽巾,足下青靺黑舄,腰間縉綎佩觿,立於庭前邀延賓朋。廝役皆趨前扶軾撙銜,引進堂室。
同寅或擐五采紃衫,束勒帛系象牙嚴卯,或服綿纊直裾,緹繡對襟袍。其挈眷少婦或束纈絹襪肚,綰玉搔頭,或佩丹繶縛白珩,以緗帛爲裳,綠綺爲襦。
祁連將軍偕妻而蹠,衣冠褎褎,擐偏裻絳韠,冠鶡羽垂長纓,氣態擅場。
安玳筵,列雀屏,設簨簴。毳錦爲旃,黃縑爲幛。鋪排果桌牙簟,銀榹象櫡,鑊釜烘煁。饔膳陳醥,鳴鐃擊缶,優俳作倡。
司徒夫人上座堂中,一席長裾褒袖,巾幗之飾,戴應龍約指。司徒公與隅坐,使婢子奉一盌長壽餺飥,且上前祝頌:“願夫人壽考維祺,以介景福。”
“謹,賚賞兩角香茗與臠肉一半。”
司徒少主偕其妻室並坐東側,少主始終執其右,低顄緘口。莞萱扮作女婢,手摓壽帳,侍立旁側,且愕視司徒夫人,恂如所聞,年至古稀。
默揣着:“既夫人出嫁廿載,爾時老爺年屆而立。話說與祁連將軍攀高結貴,今日視之,亦年逾耄耋。寧不遭孽?”
於時,司徒少主偕妻趨步於前,莞萱從其後,雙手鋪攤芙蓉帳。少主乃敬賀帳中麗句:
春秋迭易,整壽戩穀。貽畀赭帳,誠悃上辭。獻彩以酬,諼草攸嘉。福祺三星,捧桃執玉。
厚資百朋,拱璧不啻。如山如阜,是用孝享。瓊蘇盈杯,飲釂同慶。受天百祿,萬祜眉壽。
添籌三十,裨益壽考。日月昌明,疇域開祥。慈顏永駐,人共梅花。瑞靄北堂,逸豫無期。
似續後福,天倫永享。焚燎煙縵,香火晢晢。烝衎烈祖,保艾祚胤。飲御神明,無孽無悝。
得天凝庥,無痾無瘠。承天單禮,罄事亨順。甫樂受祉,幸冀辰久。侑燕酌醴,賀家豈哿。
“謹,賞瑒鋈一提與錦裘三領。老身年齒已邁,方今之福,莫若廣嗣。賢婿是望,與嫃兒成弄璋之喜。”
“紹風服膺唯諾。”
“紹風原是你訓名。”莞萱凝注其意色唈僾不舒,又念着:“蓋茲非本願於你。”
少頃,司徒公佈讓酬賓。袞袞諸公鹹啜臐啖胾,觴以白醝,鮮以羞炰。享以雅舞,縱以酎飲。嚖以管簫,和以鏞鼓。紆長袖而屢舞,翩躚躚以裔裔。
司徒公獨身與祁連將軍坐談,且遜順而言:“吾人爲姻婭,若子胤聯婚,妙言詎否?”
祁連將軍神色怡和,應之曰:“善矣!善矣!然小兒比來殗殜,未可赴宴議親。何緣不見令嬡?”
“小女羞與人晤,於閨中摭拾妝奩。”
“既如斯,亡待令日,今時老夫便替小兒請期,翌晨臻至婚對儀節,親家翁尚可合意?”
“且善佳。”
二人再酳祝樂,欣然堆笑。
天衣布莊
顥蒼杳冥,玄雲蓊鬱。公良莊主獨居後室,啓開一櫝匱,手中撰着一條羅帊,其面有刺花繡字:
姣娥淚眼和春愁,綾絹沾惹亂無謀。
慵妝坐起天猶晚,野佬欲解自低喃。
莊主胸中煩悗,哀腸百轉,慼慼道:“夫人,誠如是你,聚首一面可好?”
側房中,四個婢子同臥榻上,獨玉兒心神惶惶,輾轉難眠,起身輕喚側首之人。
“姊姊,可能同我去毛司?”
其女緩悠悠下地,同步悄聲出了門。於長廊間,玉兒不時窺瞷着周遭的動靜,自相諕嚇。其姊安然自適,謂玉兒:“妹妹莫慌,吾倆皆未見睹過夫人,縱使有嫌怨未報,亦碰不着咱們。”
玉兒一個旋步轉過裹角,乃不見其姊。仵着嘴,立時駿奔回屋。以衾被囊頭,涊然汗出,惴慄不住。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