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意漸濃,陽光和煦。微微風。
路邊的許多無名小花已經開得很歡快了。有湛藍色的,有米黃色的,像小米粒一樣,一簇簇地擁在一起。
那些落寞了一整個秋冬的樹現在也抽出了嫩芽,新葉在春風中微微顫動着。
街上的人也都換掉了臃腫的冬衣,臉上洋溢着輕鬆愉悅的神采。
——這些充滿生機的事物,這些充滿希望的人。
——這就是生命,沒有差別的生命。
然而吳消寞的生命從昨天開始,就只剩下三分之一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另外的三分之一在陰陽派手裡,三分之一在老天爺手裡。
吳消寞想,還有三分之一,不算太壞。
吳消寞一個人走在熱鬧的大街上。花弋翱不知去了哪裡,顏玖還在洵靈山莊。他現在想喝酒,然而身邊沒有一位共飲的朋友。
吳消寞昨晚想了很久,但最後腦子裡還是一片空白。
九天的時間去找秋南澗,或許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就算只有一天,他也不會放棄。
吳消寞想了想,決定再去一回朱樓。
2.
這次他選在了白天來到朱樓。白天的朱樓是一座茶樓。
吳消寞沒有喝茶,他慣於喝酒。
——一個喜歡喝酒的人只會用喝酒的方式飲茶,飲進去的茶是苦的。
他又一次走過了九曲迴廊,推開那扇不變的門,看見柳一湄已經坐在了六折屏風的前面,屏風紗布上的畫已由臘梅換成了含笑花。
吳消寞看到她,微微驚訝後又恢復平靜,道:“你已經知道我要來了?”
柳一湄微笑道:“我在等你。”
其實,自從那一天吳消寞和顏玖離開後,柳一湄就開始了等待。
她的髮髻已經插上了當初那支射向吳消寞的金簪,現在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金簪夫人”了。
吳消寞坐到她對面,掏出來一疊銀票,道:“我要問關於秋南澗的問題。”
柳一湄道:“一個問題,五十兩。”
吳消寞揶揄道:“怎麼?當初時肅的問題一個可要二百兩。今天我趕上折價了?”
柳一湄道:“秋南澗的問題,原先一個二百兩。”
吳消寞疑惑道:“那爲什麼……”
柳一湄淡淡道:“因爲你是吳消寞。”
吳消寞笑了起來,道:“你好像很喜歡用這個理由。”
柳一湄也笑道:“因爲這一個理由,就已經足夠了。”
吳消寞沉默了,他凝視着眼前這個嬌媚而成熟的女人,想從她的臉上找到一絲不一樣的表情。
俄而他低下頭,輕輕道:“是足夠了。很足夠了。”
柳一湄道:“我知道你想問秋南澗在哪兒。”
吳消寞點頭:“是的。”
“我還知道你中了陰陽派的十方血蓮,只剩九天的時間。”
“是的。”
“如果九天後你還沒找到秋南澗,你就會死。”
吳消寞道:“你說的都對。”
柳一湄猶豫了一會兒,嘆息道:“可是我也不知道秋南澗到底在哪兒。”
吳消寞雖然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可是當親耳聽到柳一湄說出這句話時,他的心還是緊緊地揪了一下。
他原先還想問一些問題,可是現在卻一個都問不出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於是他留下一張一千兩的銀票在紅木桌上,便起身要走。
柳一湄突然喊道:“等等!”
吳消寞回身,疑惑地看她。
柳一湄仰起頭,望着他,問:“你不坐一會兒嗎?”
吳消寞俯視着她,從她水靈靈的眼睛裡彷彿看到了模糊的懇求。
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受不了一個女人用這樣的目光望着他的。
——何況這個女人是柳一湄呢?何況這個男人是吳消寞呢?
於是吳消寞又坐下了,說:“我正想坐坐。”
柳一湄這時拿出了一壺酒,道:“我知道你愛喝酒。”
吳消寞不可思議地看着那壺酒,說:“可我記得你不喜歡酒。”
柳一湄倒滿一杯遞給他,道:“很多時候,只有酒能安慰一個無助的人。”
吳消寞道:“除了酒,還有朋友。”
柳一湄充滿期待地看着他,問:“那我們算是朋友嗎?”
吳消寞毫不猶豫地點頭。
“算!”
吳消寞一開始以爲柳一湄只是陪着他喝酒而已,可是他錯了。
她不是爲了陪他而喝,她自己也需要一個人陪她喝酒。
——那樣喝酒的人,不單單只是爲了把酒裝進肚子裡,而是要讓眼淚流進心裡。
吳消寞凝視着她,心想——柳一湄又有什麼傷心事呢?
他們無言地坐了許久。
柳一湄突然問:“你不走嗎?”
吳消寞反問道:“酒還沒喝完,我爲什麼要走?
柳一湄道:“可是你的時間不多了。”
吳消寞道:“所以更要珍惜這樣的時光。”
這裡有酒,還有朋友,就算他第十天還是沒有找到秋南澗,他也不會感到遺憾的。
3.
酒已經喝完了。
柳一湄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吳消寞卻突然問:“你每天都呆在這間房裡嗎?”
柳一湄淡淡道:“你現在不應該想這種問題。”
吳消寞道:“可是我現在只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柳一湄沉默了片刻,點點頭道:“我已經很久沒有走出這個房間了。”
吳消寞疑問道:“爲什麼?”
柳一湄收起酒具,冷冷道:“你應該走了。”
吳消寞看着她因爲喝酒而緋紅的臉蛋,張了張口,想說些其他的話,但最後還是沒有說。
他站起身,道:“那麼,我走了。”
柳一湄道:“嗯。”
柳一湄沒有再看吳消寞,只是垂着頭,盯着正在吐煙的玉鴨薰爐,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
吳消寞伸出手,想撫摸一下她單薄的肩膀,但是他最終沒有。
就在他轉過身的時候,柳一湄突然道:“如果你還是沒有找到秋南澗,你就去找薛音書的妹妹,薛音真。”
吳消寞回過頭問:“爲什麼?”
柳一湄道:“因爲她身上有十方血蓮的解藥。”
“可她也是陰陽派的人。”
柳一湄站起身,走到吳消寞面前,忽然用力抱住了他。
“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不要死。”
她的側臉緊緊貼着吳消寞溫暖寬闊的胸膛,房間裡蘇合香的味道也變得濃郁起來。
一個孤獨的男人,一個寂寞的女人,就在這個時候,只能以擁抱的方法互相安慰着。
吳消寞也想伸手抱抱她,懷裡的人兒卻突然離開了。
柳一湄的眼睛裡已經盛滿了淚水,深情地凝望着他,道:“如果九天以後你還活着,你會回來看我嗎?”
吳消寞也凝視着她,認真道:“我會。”
他們像兩個已經認識了很久的朋友,在做最後的告別。
柳一湄用力背過身去,沉聲道:“你要記住我的話,我也會記住你的話。”
吳消寞看着眼前微微顫抖的黛紫色背影,道:“即使我九天之後死了,我也不會忘記你對我說過的話。”
——更不會忘記你。
柳一湄冷冷道:“你還是忘了吧!因爲一旦你死了,我一定會忘了你。”
吳消寞無聲地笑了笑,道:“保重。”
接着便轉身推開門走了。
吳消寞下樓的時候,樓下已經變成了飲酒彈唱的地方。
天已經朦朦朧朧地暗下來了,天上出現了零散的星星。
吳消寞又一個人走在空曠的街上,但他已經不感到孤獨了。
他忍不住回頭望了望遠處的朱樓,他知道他望不到柳一湄房間的燈光,但是他還是想看看那個地方。
他的胸膛還殘留着溫暖的觸感,身上還能聞到淡淡的蘇合香。
他也知道他的心口已經開始結出第二片血紅的花瓣。
——他第一次覺得生命如此微妙,就在他接近死亡的時候。
正在愣神時,突然一隻有力的大掌按在了他的右肩。
吳消寞回過頭去,看到了一張他根本沒有想到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