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上的雲漸漸變得灰白, 太陽被一大片雲層遮住,許久不見陽光。
吳消寞直接騎馬奔向朱樓。
朱樓,是全都城最繁華熱鬧的地方。
然而它何嘗又不是一座被粉刷雕飾的金籠子呢?
吳消寞抱着一絲僥倖的希望, 但是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希望什麼。
他現在只想趕緊到朱樓, 去九曲迴廊盡頭的那件屋子裡看看。
從侯府騎馬去朱樓的時間並不長, 不多時, 吳消寞就抵達了。
在樓梯口守着的, 依舊是那個穿粉色衣裳的小女孩。
吳消寞直接過去找她,讓她領自己上樓。
女孩已經認熟了他這張臉,不等吳消寞開口就轉身自覺上樓了。吳消寞緊緊跟在後面。
吳消寞注意到, 每次進出九曲迴廊時,這裡的門牆都會變換位置, 裡面的路線都會發生變化, 也就是說, 單憑記憶來記住路線,是極有可能走不通的。
那領路的這個女孩是如何知道哪個地方應該拐彎, 哪個地方應該直走呢?
吳消寞仔細觀察着周圍的佈置。
“跟緊點兒,這路上的機關可多着呢!你自己一步踏錯,可別拉上我給你陪葬。”粉衣女孩見吳消寞稍稍分神,出聲提醒道。
“知道了。”吳消寞撇撇嘴,這小姑娘年紀不大, 嘴巴倒是挺伶俐的。
兩側的房間裡透出依稀的燭光, 朦朦朧朧地鋪灑在走廊中, 每到一個岔路口, 就要停下一次, 一共停九次。
爲什麼要停下呢?如果真的記得哪條路、哪個方向,大可直接走, 特意停下來也太奇怪了。
吳消寞跟着女孩停下來,打量着四周。除了燭光和黑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燭光……
吳消寞正準備看看那些透進來的燭光有什麼玄機,粉衣女孩就又開始前進了。
吳消寞只好等下一個拐口。
到了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
吳消寞發現這些燭光的確暗示了一個規律。
——如果從簾子裡投射出的燭光照在左邊的牆上多一點,就往右邊的走廊拐,反之則往左邊的走廊拐,如果兩邊一樣多,就直走。
而這些燭光稀鬆平常,來的人已經見慣不怪了,所以一直沒有發現,而且也沒有人會花心思在這上面。
第七個拐角、第八個拐角,吳消寞驗證了一番這個猜想。
——果然如此!
吳消寞心中暗喜,既然發現了這個規律,那麼帶柳一湄出來就輕而易舉了。那幾個丫頭不在話下,他最擔憂的還是這九曲迴廊。
而如今,九曲迴廊也不用擔心了,吳消寞感覺輕鬆了許多。
第九個拐角過去,盡頭便是那扇熟悉的門,門口依舊掛着兩個燈籠。
然而今天,守着門的另外兩個粉衣女孩卻不見了。
吳消寞心中疑惑,問道:“之前這兒不是還有兩個小姑娘嗎?”
領路的小女孩回道:“主子把她們兩個打發走了。主子就在裡面,你自己進去吧。”
2.
吳消寞愣了一下,一臉莫名其妙地推開門,發現柳一湄並沒有像之常一樣坐在那扇六折屏風前等着他。
他關上門,在屏風前站了一會兒。——他在等,他在等柳一湄的金簪從屏風內穿過來,筆直地射向他,就像他第一次來到這間房時一樣。
然而他就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等了半天,也不見動靜。
玉鴨薰爐的鴨嘴已不再往外吐着西域蘇合香的香菸,爐子裡的炭火已經滅了。
吳消寞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他一步一步走向屏風,然後加快了腳步,繞過屏風後面。
他徹底怔住了。
眼前是柳一湄經常躺臥的美人榻,榻上的美人也正是柳一湄!
她像安靜地睡着了一樣,長長的頭髮垂在地上,臉上也乾乾淨淨的,未施粉黛。這樣的她,少了平時的嫵媚,多了幾分少女的清純。
吳消寞想起,自己還從未問過她的芳齡。
可是柳一湄再也不會告訴他了——因爲死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
那支曾經射向吳消寞的金簪,現在正插在柳一湄的脖子裡,露出三分之二。
她最終沒有等到吳消寞,她也知道自己不會等到吳消寞,但她還是藏了一點點的希望。
然而這個希望並沒有支撐到她等來吳消寞帶她離開。
柳一湄的屍體已經變得徹底冰涼,她的手還握着金簪。
吳消寞不敢想——難道她是因爲我沒有履行承諾,而自殺了?
但是這麼說,未免有些牽強,柳一湄會爲了他一個男人,而放棄自己的生命?
但這恰恰是最有可能的。
當一個人的希望破滅時,還有什麼能支撐着她活下去呢?
——人,不就是靠着希望而活的嗎?
柳一湄的希望,正是他吳消寞。
吳消寞扶起柳一湄,發現一塊綢帕從她的頭髮下滑出來,吳消寞沒有看,直接撿起來塞到衣襟裡,便抱着柳一湄出去了。
他答應過柳一湄,要帶她離開朱樓。
朱樓就像一個牢籠,九曲迴廊裡到處都是機關,就像一條長長的鎖鏈,將一個可憐的女人牢牢鎖住。
門口的粉衣女孩見吳消寞抱着柳一湄出來,震驚得叫出聲來,吳消寞迅速地伸出手點住她的穴道,然後離開了這個地方。
吳消寞安然地走出了九曲迴廊,兩旁的紗簾微微鼓動着,像是一個個猙獰的鬼爪從籠子裡伸出來,夠着他們。
這是他最後一次走過這九曲迴廊。
——然而這卻是柳一湄第一次走過這個地方。
吳消寞曾經問過柳一湄爲什麼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柳一湄當時笑了笑道:“有的鳥兒註定會飛向天空,而有的鳥兒註定是要被關在籠子裡一輩子的。”
這應該就是命吧。
“所幸,我遇到了你,吳消寞。”柳一湄又說道,“這就是命運。”
3.
吳消寞下樓的時候,樓下的客人們正在飲茶,見到他抱着個女人下來,紛紛擡頭看他。
吳消寞一言不發地抱着柳一湄走出了朱樓的大門。
他經過一家胭脂鋪,下馬買了一盒胭脂。
他騎着馬,帶着柳一湄來到叄汾河河畔,將柳一湄抱下來,放到地上,地上的春草因爲有河水的滋潤,已經長得茂盛了,。
吳消寞坐在她身邊,從懷裡掏出那塊綢帕,上面只寫着一句話,是柳一湄跟他說過的。
——“生當復來歸。”
吳消寞凝視着這五個字,腦海中一片空白。
那時候他沒有時間多想這句話的意思,料不到現在要花更多的時間來理解它。
半晌後,吳消寞回了回神,伸出手一把拔下那支金簪,柳一湄的血頓時從脖子的洞裡涌了出來。
吳消寞用那塊綢帕在她的脖子上繞了兩圈,打了個花結。
血很快浸了出來。
吳消寞拿出買來的那盒胭脂,擰開蓋子,用中指小心地蘸了一塊,笨拙地抹在柳一湄已經失去血色的脣上。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柳一湄喜歡的胭脂,但這是他第一次送給她的禮物。
只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送給一個女人。
吳消寞最終將柳一湄一把火燒了,將她的骨灰揚進了叄汾河中,讓她隨流而去,像風一樣,自由自在,再也沒有束縛,去她沒有去過的地方,去她想去的地方。
唯獨留下的,是柳一湄的金簪。
天上下起了春天的第一場雨,吳消寞牽着馬,沿着叄汾河,漫無目的地走着。
他想再陪柳一湄走一會兒,以一個朋友的身份,送她最後一程。
吳消寞的心裡永遠會記得,他有一個承諾,沒有及時履行。他答應了,但是他又忘記了。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柳一湄這個女人,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生當復來歸。
——死當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