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坐在池邊的一塊石頭上, 魚竿踩在腳下,腳邊一堆剛剛採摘的芙蕖於蓮蓬,用小刀剖開蓮蓬, 取出裡頭的蓮子細細觀察後放到一個碗裡, 有時也會將蓮子捻碎觀察所有細節, 或是送進嘴裡品嚐味道。
看到路過的稷時婧隨手用蓮子扔稷的腦袋。
心思紛繁的稷摸了摸被蓮子砸中的腦袋。“你做什麼?”
“一起抓個魚。”婧道。“你不是很喜歡吃池裡的魚嗎?抓上來的魚你六你四。”
稷不悅:“爲什麼我六你四?”
婧道:“因爲我吃得比你多啊。”
雖然最喜歡吃魚的是稷, 但一直以來池裡的魚吃得最多的便是婧, 原因無它,婧一天吃七八頓,每頓的分量都超過任何一個成年人。臺城裡這片人工開鑿的池雖是爲了提供臺城的用水, 但閒着也是閒着,池裡放養了大量的魚鱉, 種植芙蕖, 收穫的魚鱉與蓮藕蓮子都是新鮮的食材。
稷皺了皺眉, 最終還是走向婧,在看到水光瀲灩的池澤時目光忽的閃了閃。爲了供給臺城所有人的用水, 也爲了防止被圍城,這座開鑿的池澤不僅很大,還很深,每年採摘蓮蓬與捕魚時不乏意外....
正在剖蓮蓬的婧手上的小刀忽的偏了下在手上割出了一條口子,婧卻沒看自己的手, 而是擡頭看向稷。
見婧手上受傷, 稷趕緊抓起婧的手看了看, 掏出帕子按在傷口上止血。“怎麼這麼不小心?”
婧道:“剛纔看到一條很肥的大魚, 走神了。”
“多大的魚?”
婧比劃了下。“比我還高。”
“真的假的?”稷懷疑, 池澤很深,水深自然會有大魚, 但比婧還高卻沒聽說過。
“不信的話你自己去看看,就在那邊。”婧指了指一個方向。
稷半信半疑的起身近前望去。“哪裡有大魚?我沒....啊.....”
被突如其來的推力推落池中的稷下意識掙扎着想爬上岸,卻很快感覺到有東西敲在自己身上阻止自己往岸上爬,擡頭望去,看到的是神情冰冷的站在石頭上用魚竿敲打自己的婧。
“....婧....爲什麼....”
婧沒有回答稷的疑惑,沉默的用魚竿精準的敲打着稷身上的穴位、麻筋與卸力的關節,解剖過很多的動物與不少人,她對這些位置非常的熟悉。
冷靜的敲打,直至稷完全沉入水下,直至稷的精神波動完全消失婧才收回魚竿。
隨手放下魚竿,婧並未收拾痕跡將事情僞裝成意外,更未離去,安靜坐回了原位,卻無心再剖蓮子,擡手輕揉眉心,總覺得靈魂深處彷彿有什麼在翻騰。
細細審視自己的精神世界,最終捕捉到了一絲無序也無意識的碎屑,碎屑中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彷彿索命的無常近在咫尺,甚至撫上臉頰。
我什麼時候曾與死亡離得很近?
婧有點茫然,爲什麼自己的精神世界會有這樣的東西?
***
因爲不許任何人打擾朝會,井稚與兆在下朝後才收到稷溺水而亡的消息。
所有的痕跡都指向兇手是婧,但也因爲太過一目瞭然反而讓人拿不準是否婧做的。
公族之中弒親不是什麼稀罕事,但從未有人會在殺死手足後還留在原地,不收拾任何痕跡也不跑掉將事情變成懸案,就坐那彷彿等着被人抓個人贓並獲。
若是已經大權在握也就罷了,可以不在意這些,但現在父母還沒死呢。
井雉哆嗦的抓着婧的肩膀問:“告訴阿母,是誰殺了稷?”
婧看着井雉,目光歉然卻無悔意。“是我。”
井雉的手指愈發用力,給予要抓碎婧的肩胛骨,想問你在包庇誰,但知女莫若母,婧根本就不在意什麼人,也沒有人能讓她頂罪。“爲什麼?”
婧道:“他心中對我動了殺念。”
井雉懵然的看着崽崽,懷疑熊崽崽在逗自己。
婧解釋道:“阿母你心裡在想我是不是在逗你?”
井雉也不想這麼想,但婧編得太不像話了,彷彿在拿她當三歲小兒哄。
“你心裡覺得我在拿你當三歲小兒哄。”婧道。
井雉的目光終於有所變化。
婧道:“阿母,我能聽到四尺之內所有活物心裡在想什麼。”
井雉覺得這太荒謬了,但婧從來都不會對她說謊,而且婧打小對於人心所思所想確實有些怪異。通透人心的人往往也對人性看得很透,不會出現婧伸手這種對別人想什麼瞭如指掌卻無法理解,純然懵懂的狀態。
讀心,很荒謬,卻又能很好的解釋婧身上的異樣。
她不是對人心人性通透,她只是能聽到別人想什麼,但聽得到和聽得懂是兩回事。
可,讀心還是太荒謬了,她寧願相信是婧觀察能力出色,看出了稷對她動了殺念....過程雖然有變化,結果似乎是一致的。
找到了重點的井雉努力讓自己冷靜。“爲什麼不告訴我們?”
婧看了看井雉,又看了看一旁對着稷的屍體流眼淚的兆:“你與阿父會殺了他嗎?”
井雉愣住,反應不過來。“什麼?”
兆亦是看向婧。
婧解釋道:“他心中已經生了殺念,你們可以消除他一時的殺念,能永遠消除他的殺念,讓他對我不再生出殺念嗎?”
井雉自然不能,哽咽道:“我們管住他。”
婧問:“若有人對阿母生了殺念,阿母,你會因爲旁人的保證而賭上自己的命嗎?”
井雉無言,她不僅不會賭,還會趕盡殺絕。
婧道:“我不能,我相信你們,但我不相信一個對我生了殺唸的人不會再對我生殺念。殺與不殺只在一念之間,我做不到將自己的生命置於他人一念之間。”
井雉啞然。
兆卻問:“所以你殺他不是一時衝動,而是認真思考後的決定?”
婧點頭。
雖然時間很短,但她的確在那一瞬間將自己能考慮到的因素都給考慮過了,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殺比不殺更有益於自己的生命安全。
兆氣及而笑。“你不怕我們殺了你嗎?”
婧反問:“你要殺死你現在唯一還活着的子嗣?”
夫妻倆俱是噎住,瞬間瞭然爲何稷還只是殺念,婧卻生了殺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們會因爲唯二的兩個孩子中一個殺了另一個而處死兇手嗎?
兆沉吟片刻,道:“我會尋一些人,向我證明你真的能聽到別人心裡在想什麼,我才能做決定。”
婧理解的點頭。“可以。”
若她真的能讀心,那殺稷就是理智冷酷思考後的自保,若不能,便是不長腦子的得志便猖狂。
兆的行動力很快,沒兩個時辰便讓人隨機帶來了不少人與婧見面,全都是婧不認識的人,上到貴族下到奴隸各種出身的都有。
婧一個都不認識,卻能說出每一個人心中所思所想,都不需要別人開口說一個字。
哪怕讀心很荒謬,兆與井雉也不得不承認,婧真的能聽到別人心裡想什麼。
如此一來,稷的死因也釐清了。
因爲習武有成的緣故衰老緩慢,看上去只有二十餘歲的井雉一瞬間老了好幾歲,兩鬢染上了霜色。
“這是不是報應?”井雉忍不住問兆。
兆懵然的看着井雉。
井雉迷惘道:“是不是我當年對阿弟見死不救,所以今日輪到我的骨肉自相殘殺?”
兆伸手將井雉摟進懷裡。“不是報應,這只是權力的代價。”
權力迷人心,衆生皆凡人。
天平兩端一端放上權力,另一端不論放上什麼都無法壓過權力那一端,親情友情愛情,都不能。
井雉在兆的懷裡沉默了許久才道:“不要殺她。”
“嗯。”
“聆聽人心,我沒法想象她這些年看到的世界是怎樣的。”井雉道。
稚子的世界是單純的懵懂的無知的,因爲大人將風雨與骯髒都遮擋了,但一個孩子若是從一開始就能看到傘外呢?
兆道:“我們將她幽禁起來吧,不要讓任何人接觸她,也不要讓她再接觸任何人。”
井雉沉默須臾,終是嗯了一聲。
婧被遷到了另一座宮殿,但宮殿所有出入口都被堵住,只留在一個在婧進去後便會封死的小門,以及一個用來遞送食物和衣物的小窗口。
婧對此沒什麼意見,只是問唯一來送自己的井雉。“你們打算關我多久?”
井雉道:“我也不知道。”
婧聞言又問:“我的收藏放進去了嗎?”
“都放進去了。”井雉道。“你以後有什麼想看的書,將書名寫在犢版上,我會尋來讓人放在窗口。”
沉默須臾,婧道:“我不是妖孽。”
井雉一時無言,不知該說什麼。
婧繼續道:“你們說過的,我不是妖孽。”
井雉迷惘的看着婧,自己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婧解釋道:“我進過你們的精神島嶼,相當於夢境。”
井雉:“....”她好像知道爲什麼很多東西明明沒人教小崽子卻能無師自通了。
婧解釋道。“我也不是什麼人的夢境都進不去,你們與我有血緣,我往來比較容易。你在夢裡抱着我說我不是妖孽,不要說夢裡的話不能當真,那是你的潛意識,人的潛意識是不會騙人的。”
好半晌,井雉終於找回聲音。“我說的應該是,你不是妖孽你是我的孩子。”
婧訝異的看着井雉。“你記得啊?”
“猜的。”井雉擡手想摸摸小崽子的腦袋,手伸至半道,想起稷鉛灰的臉,又放下。“你是我的孩子並不代表你是人。”
人是不可能聽得到別人心裡想什麼的,更不可能跑到別人的夢裡溜達,正常的四歲稚童更不可能在一番深思熟慮後殺死胞兄。
婧懵然的看着井雉。
是這樣嗎?
“我不會傷害你。”婧小聲道。
井雉聞言反問:“那我若想傷害你呢?”
婧無言。
井雉嘆息,終於忍不住摸了摸婧的腦袋。“這一別,我們這一生都不要再見了,如此,對你我都好。”
婧抿脣,好一會才悶悶的吐出一聲哦。
目送婧進了宮室,最後的小門被封死,井雉凝望着宮牆,許久才轉身離開,回到起居的宮殿時發現這兩天不知道跑哪去了的兆終於見到人了,身上沒有血跡,周身卻若隱若現的纏繞着血腥味。
井雉皺眉。“你做什麼去了?”
“處理了一點早該處理的東西。”兆道。“她怎麼樣?”
井雉想了想,回答:“不哭不鬧,很乖,沒有逃跑。”
兆點頭。“主父崩了,國孝期間深居簡出很正常,身體抱恙,一直深居簡出,慢慢的她不見人就會所有人習慣。”
主父崩了?
井雉不由一怔,最終還是沒去問怎麼崩的,而是點頭附和了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