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迎上他的目光，頓時眼眉彎彎地笑了。
他們作爲精靈界的修仙者，壽元和成長本身就很長。
就算不入仙道，也比一般的人族長很多。
少女自從懂事之後，不止一次地眨着眼睛說過，要不我們離開這裡吧。
他記得師父只是笑着搖頭。
修仙者，緣非常重要。
能遇到這甘木之花，距離長生半步之遙，那就是緣。
天賜之緣不可棄，否則的話對於自己的道心，是有損害的。
他也接受師父的這個觀點。
所以在師父走後，少女笑吟吟地問自己，要不要離開，他果斷選擇了搖頭。
“如果你想走，想去看看其他地方，那也可以。”這是他的回答。
師父當年怎麼想，他不知道。
但是在他心裡，既然甘木之花的花蜜只有一滴，按照順序輪到自己，那哪一天開花了，這花蜜就是自己的。
付出的，不過是長年累月在花苞下面，仰着頭等待花蜜的落下。
這也就意味着，花蜜和少女無緣。
所以他覺得，少女並沒有必要陪着自己。
想要離開，那就離開吧。
甘木之樹這麼大，或許還有其他的緣呢。
然而少女只是搖頭：“我要是離開了，就沒有人陪伴師兄了。”
這話聽得他心裡暖洋洋的。
不過少女隨後又說了：“萬一哪一天，等師兄隕落了，花苞還沒有開，那是不是就輪到我了。”
他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感覺。
太奇怪了，他只能這麼想的。
幸好的，少女只是半開玩笑，她沒有覬覦花蜜的心思。
既然決定留下來陪伴，她也真正做到了。
甘木之樹雖然大，但這裡也不是絕對只有他們兩個人能來。
居住在這棵樹上的精靈界的修仙者，他們的移動是靠着樹枝樹幹。
雖然樹枝樹幹可以說無窮無盡，可總有意外穿入的其他精靈界修仙者。
來訪者知道這裡有甘木之花，難免生出其他心思。
所以其實他們的生活，也不是絕對的平靜。
是不是總有闖入的人，他們需要戰鬥。
兩人師承一脈，加上長久年月的修煉，實力可以說很強。
靈氣在甘木之樹裡面是不缺的，唯一麻煩的是仙緣。
好在有到來的其他修仙者，斬殺他們就可以獲得一點仙緣。
雜質很多，但聊勝於無。
所以這裡的日子，反反覆覆的要麼就是等待，要麼就是殺戮。
具體過了多少年，其實他是沒有刻意去計算的。
當年剛來到這裡的時候，腳下的樹葉有十來丈大小，如今的話，怕是有幾百上千丈了。
非常大，遮蔽了下方的一切。
而頭頂上的甘木之花，也越來越大。
那花苞微微擺動，含苞待放。
他們的天地，只剩下頭頂的花苞，和腳下的樹葉。
漸漸地，陽光也照射不進來，周圍的景物變得黑漆漆的。
就這樣的地方，一男一女兩人，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等。
花費大量的時間，等待那一刻的綻放，以及隨後而來的永生。
每次他都要放棄的時候，總是安慰自己，堅持了這麼久，也許就差一點了。
沒錯，就是差一點。
這天他吁了口氣，畢竟長年累月保持仰頭的姿勢，對於修仙者而言，還是會累的。
他活動了下脖子，扭頭看着少女笑着：“師妹，說不定……”
這句話他沒有說完。
因爲他這才發現，不遠處的少女，已經是滿頭的銀髮。
他們擁有很長的壽元時間，但卻不是永恆。
追求永恆的過程中，他們一點點地被時間侵蝕，慢慢地老了下去。
曾經的少女，雖然面容還是保持年輕的樣子，但頭髮已經白了。
仙術可以維持容貌，但並不是萬能的。
不僅僅如此，他還感覺到少女身上的靈氣逐漸稀薄。
仙緣也不多了，神識開始減弱，神魂和神念，也變得渾濁起來。
這是隕落的徵兆，沒有人可以阻止。
唯一的希望，就是頭頂的那一滴花蜜。
可是花蜜只有一滴……
但不知道爲什麼，這一瞬間他笑了，笑得無奈。
花蜜是隻有一滴，可是如果能夠救得了師妹，讓她得以永生，自己這些年的等候，也可以說值得了。
相反，如果自己得到了，那代價就是師妹隕落。
他突然感到，比起永生，他更害怕的是孤獨。
這麼多年，如果沒有師妹的陪伴，他肯定無法堅持下來。
看清楚自己的想法，心中似乎有一塊石頭落地。
他笑了：“師妹，過來吧。”
女子緩緩來到他身邊，坐下來靠近他的懷裡，就和孩提時候一模一樣。
兩人這樣子，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了。
女子滿足地閉上了眼睛：“師兄，你也老了。”
老了，這個詞彙，在修仙者的世界，本不該存在的。
可對於他們而言，這就是事實。
老了，不是因爲其他原因，就是老了。
他撫摸着女子的銀髮：“沒關係，也許它明天就開花了。
等你喝了花蜜，就可以渡過這個難關了。”
“可是，”女子卻輕輕搖了搖頭，“我喝了花蜜，得到了永生，但師兄卻沒有了。
沒有了師兄，那我繼續存在，又有什麼意義。”
他抿了抿嘴脣，只能強顏歡笑：“不要緊，等你喝了花蜜，師兄還有時間，我們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甘木之樹這麼大，肯定還有甘木之花。”
雖然它可遇不可求，但總是有希望的，難道不是嗎。
女子無所謂地嘆了口氣：“師兄，我不需要花蜜。
對我而言，外面的世界也不重要了。
這一生一世，師兄就是我的世界。”
說完這話，她縮了縮腦袋，一動也不動。
而他卻愣住了。
他打量着自己，自己也確實老了。
四肢的部位，開始出現了肉眼可見的萎縮。
內觀天地，炁藏神府到處都是裂痕。
而元神，也是垂垂老矣。
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也變成了這個樣子。
而自己的變化，師妹一直在看着吧，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無窮無盡。
再環顧四周，到處都是黑漆漆的。
腳下的樹葉、頭頂的甘木之花，全都只有朦朦朧朧的輪廓。
值得嗎？他第一次猶豫起來，這是道心不穩的跡象。
然而，走到這一步，斷沒有回頭的可能性。他抱着師妹，感覺到她靈氣的一點點消散，祈禱着甘木之花盛開的那一天。
年月流逝，他感覺到，自己也變得麻木了。
仰着的頭，想要收回來的時候，很難很難。
這一天，他那渾濁的目光中，突然出現了星星點點的亮光。
這個變化，讓他精神一振。
然後，他聞到了花香。
是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花香，光是吸入這個香氣，他立即感覺到，自己似乎年輕了。
神魂神識等等，都得到了滋潤。
他意識到，這是甘木之花要開的現象。
果然，頭頂的花苞，舒展開了一點。
有了這一點，就有後續。
隨着花瓣的綻放，花粉落下，這一帶充滿了異樣的香氣。
連着靈氣和仙緣，似乎也濃厚起來。
天地異寶的出現，果然不同凡響。
他笑了，低頭看着懷中的女子：“師妹，我們終於等到了花開。
你……”
你馬上就可以永生了。
可惜的是，這句話最終留在他的嘴裡，沒有說出來。
因爲懷中的女子，已經閉上了眼睛，沒有任何的波動。
身體也急速枯萎起來，然後從末端開始，漸漸化爲虛無。
就差那麼一點，她還是先他一步隕落了。
“這……”他笑了，“這樣的結果我不能接受！”
明明自己已經下定決心，讓出這一滴的花蜜，爲什麼偏偏還是這樣的結果。
他不能接受，仰頭狂吼着：“爲什麼！”
沒有人回答他，伴隨的只是花瓣無聲無息的綻開。
點點的亮光落下，能夠讓他非常清楚地看到，懷中的少女慢慢消失。
陪伴了自己無數年月的存在，終於沒有了。
最後一股特別甜膩的香氣傳來，他張開了嘴巴，然後感覺到一滴冰冷的東西，落入口中。
明明很甜的，他卻吃不出來。
他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花蜜，獲得了永生。
花蜜入口，果然整個人發生了變化。
肉體元神，全部恢復成年輕時候的樣子，無可挑剔。
但是他心中的破洞，卻再也無法彌補。
他抱着女子站起來，耳邊迴盪的都是少女的笑聲。
“師兄，要不我們離開這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她說了多少次，他不記得了。
說的次數太多，多到後面，少女也慢慢不說了。
兩人一起接受了選擇。
如今甘木之花盛開，他獲得了圓滿。
也成功地，將自己變成了一個人。
獲得了仰頭求取的東西，他這時候纔想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所以他抱着女子，一步步往前走，走到樹葉的邊緣。
很大的樹葉，他走了一段時間。
但這一段時間，對他而言，卻是過去成千上萬年中，內心最爲雀躍的時間。
因爲心中有了期待，因爲他想要按照她的想法，去試一試。
他來到樹葉邊緣，低頭看下去。
這一看，他頓時又笑了。
他們所在的樹葉，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也許是甘木之樹最頂端的一部分吧。
所以他看下去，基本上能夠將甘木之樹很大的一部分都看清楚。
他看到了無數的甘木之花，猶如點點繁星，分佈在大樹的四周。
是的，是無數的甘木之花。
喝了能夠永生的花蜜、誕生花蜜的甘木之花，誰告訴你只有一朵的。
誰說它就是稀少的？
誰定義爲它可遇不可求的？
之所以變成這樣的結果，只不過是修仙者們的作繭自縛。
他可以想象到，每一朵花的下面，都盤坐着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修仙者，長年累月仰着頭，等待花的盛開。
他們永遠都是仰着頭，卻沒有人想到，低頭去看一看。
明明最初發現的時候，腳下的樹葉並不大，只需要走幾步，就能看到下面的景象。
但是他師父沒有那麼做，他也沒有那麼做。
他們的眼中，只有頭頂的甘木之花的花苞。
看着懷抱中漸漸消失的少女，他不禁有疑問，師妹是不是早就走到樹葉的邊緣，將下面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呢。
那爲什麼，她從來不和自己說呢。
這個答案，她無法告訴自己了。
如果有下輩子……嗯！這對他而言也不可能了。
因爲他獲得了永生，沒有所謂的下輩子。
兩人的因果，隨着她的隕落結束了。
除非他也死去，這意味着兩人的因果，還有持續的可能性。
這一刻，獲得了永生的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居然是死。
多麼可笑的想法啊！
他擡頭看着天：“我輸了，我明白了！
我想要交換條件！”
這句話說完，本來黑漆漆的上空，突然射入一道光芒。
這道光芒直直射在他的身上。
隱約中，可以聽到光芒的來源處，微微的笑聲。
這笑聲，帶着深深的諷刺。
他以爲，這是他內心心魔的笑，是他魔怔了。
然後他覺得自己的炁藏神府熱了起來。
低頭看着內觀天地，炁藏神府內，居然燃燒起一團火焰。
那火焰他是第一次見到，但是作爲修仙者，有些東西不用說就能懂。
劫火！而且是最終的劫火。
開天闢地有仙以來，死在雷劫下的修仙者不計其數，也有因爲心魔而隕落的。
但是劫火，確實是第一次見到。
沒想到這個第一次，居然非常榮幸地是自己。
這就是天道法則給自己的答案嗎。
那劫火燒起來，很快蔓延到整個炁藏神府，以及自己的九竅神通。
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元神，落入一大片火海中。
不過他很平靜，他的元神也沒有任何動作。
他的肉身也開始燒起來，但是他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反而他的心裡，有了一絲的雀躍。
就這樣也很好的，他想要的交換，就是這樣。
比起永生，不如在劫火中浴火重生。
當然，真的有來世嗎，其實他不知道。
然而他滿足了！
眼看着自己就要化爲灰燼，他最後低下頭，看了眼下方的世界。
原來，有時候……腳下也是別樣的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