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揮之不去。縛住身體的鐵鏈錚亮可怖,惡毒的詛咒有若雷聲陣陣不絕於耳,赤紅的鮮血,逆流成河……接着,自那深紅的血裡,浮出了一雙眼睛,鋒利又貪婪的目光正分毫不差地射到自己身上。
是那隻禿鷹!
南司玥心下一顫,從夢中驚醒。猶記得,昏迷之前,仍被禿鷹窮追不捨,不禁背脊有些涼,下意識四下張望。可哪裡見得那賊物半點影子。此處嶙峋碎石凸起在石壁上,四周漆黑看不到頂,只面前一縷白光,引入外界清新的空氣。儼然是個山洞。
身下不知被何人鋪了些乾草,卻仍是掩不住地底的潮溼,陣陣寒氣直往身上竄。南司玥受涼,四肢虛弱無力,勉強緊了緊破爛不堪的衣襟,幾縷青絲又零亂地落到了面頰上——也真是狼狽至極。
愣了會神,突然手腕被捉住,卻是寒盡,閉着眼在噩夢中掙扎。南司玥嘆口氣,將手探上寒盡腦門,見並無異樣,方纔鬆懈下來。然他卻不知,自己正和這孩子一樣,着同相駭人的高燒。
寒盡在夢中哭喊,伸手胡亂抓住南司玥,不讓他離開。南司玥看着他,有些不忍,又想起,昏迷之前,與自己錯身而過的弟弟,不免又是一陣難過。那時的南司璃,清瘦了許多。那臉上溼溼的痕跡,不知是雨是淚,但無論如何,都叫他心疼到抽搐。南司璃,他這幾日定然過得很不好,倘若自己不回去,那樣執着的人兒,會否就此死去?南司玥想到此,驀地害怕。爲這古怪的想法,更爲那與自己錯身而過的珍寶。當下不再猶豫,吃力地背起寒盡就要往外走。
正在此時,洞口進來個男人。這人已將近不惑之年,分明一副樵夫打扮,然而粗布襤衫,卻藏不住那體內隱約可尋的貴族之氣。南司玥警惕,忙小心地側到陰暗處。
樵夫似對洞內光景很是熟悉,將背上一捆枯柴扔到地上,道:“這就要走了嗎?”
南司玥仍是戒備,小心點頭,卻不出聲。
樵夫打量他幾下,默默走進陰影,在角落裡翻找數次,從枯草中抽出一個包袱,打開,找出件新衣遞給南司玥.南司玥怔住。隱約的光影中,男人伸出來的手上傷痕累累。刀傷、燙傷……每一寸都似在流淚,那麼悲傷。而那衣裳卻是嶄新的,上好的錦緞上繡着大朵大朵的雨雲,協調的色彩被細密的針腳串成一片,一看便知是出自上等繡娘之手。
“你……”南司玥猶豫半晌,終是按捺不住內心好奇,謹慎問道,“你的手……”
男人倏地一愣,迅抽回手,衣裳落到地上。南司玥訝然,男人更是驚慌,匆匆蹲下身撿起衣裳塞進南司玥手裡,道:“你快走吧。近來西嵐兵在此處出沒得頻繁了些,只怕對你們不利。”
南司玥聽他談吐,料他並非果真是山中樵夫,心中疑雲更重。偏在此時,寒盡嘟噥一聲,揉着眼睛醒來,又從南司玥背上爬下,望了望粗布衣衫的樵夫,竟是想也沒想,張口就問:“咦,你是何人?怎會在此處?這兵荒馬亂的,早沒了打獵砍柴的山裡人。你在此處,竟是爲何?”
樵夫垂而立,面有難堪。
南司玥瞅他表情,忙喝斥寒盡道:“你一個小孩子,管這麼多做什麼。別人不想說,自是有不可說的難處。你還不快向這位壯士賠禮道歉。”
寒盡被責,自覺委屈,偏傷口又疼,更感心酸,當下張嘴便要哭。那樵夫卻又道:“不妨事。一個小孩子,也沒說錯什麼。小兄弟不必如此責罵。”
寒盡聽了,稍稍舒心了些,這才合攏嘴,不哭了。側頭呆了片刻,又頑皮衝南司玥吐了吐舌頭。
南司玥狠狠瞪他一眼,又向樵夫問了些情況。原來,昨日他二人雙雙昏倒在路邊,那惡鷹依然盤旋頭頂,不離不棄。幸而這樵夫路過,好心趕走禿鷹,這才救下他二人來。
南司玥聽完,道謝一番,又問起樵夫手中華衣來。旁敲側擊,方瞭解了個大概。原來,這樵夫並非真樵夫,而是西嵐富商,姓龔,只因家道中落,被仇家追殺,無奈只得潛入北澩,繞道逃往南樺。
“既是去往南樺,”南司玥沉思少許,道,“我倒可以幫你一幫。”
樵夫連連推辭,南司玥又道:“你救我一命,在下本該涌泉相報,只不過現下如此窘境,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還望閣下不要推辭纔好。”
樵夫聞言,感激之餘卻又神傷,暗自道:“倘若可以,我倒寧願做個歹毒之人。”
南司玥不解,擡頭道:“爲何?”
樵夫望向他,眼裡滑過一絲痛苦,半晌緩緩道:“我的仁慈,卻比這世上最鋒利的劍器還要陰狠……我,纔是真正罪孽深重的人……”
南司玥聞言,略感心酸,又不知如何作答,只裝作未聽見,撕下身上布條,咬破手指用紅血寫了幾個大字,交與樵夫道:“由此往東十里,再南下二十五里即可到南樺邊界小鎮葩州,將此物遞交當地太守,他必會鼎力相助於你。”
樵夫接了,看過上面大字,當即臉色大變,驚呼:“你竟果真是南司玥?!”
南司玥點頭,並不避諱。
樵夫又道:“你將真實身份告知與我,不怕我對你不利麼?”
南司玥輕笑,淡然道:“你早就猜到我身份了,不是麼?”
樵夫訝然,道:“你怎會知道?”
南司玥又道:“方纔你說‘果真’,表示你確是有此想法的。你既早有此想法,卻還要救我,可見你並非存心對我不利,我將身份透露給你,也並非不可。何況,我要幫你,你早晚都會知曉我身份,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故意向你隱瞞。”
樵夫捏緊布條,眼裡竟浮出些許氤氳,怔忡良久,終是謝過,又將先前的錦袍交與南司玥,親手幫他穿上,溫暖的手心,竟綻放着冰冷的淚珠。南司玥略略皺了皺眉,偏身子又虛弱無力,只有任他擺佈。恍惚間,竟似聽見他喃喃低語道:“抱歉……”不明所以,正要問,對方卻已係好了最後的鈕釦,退出幾步了。怔忡半晌,也只好作罷。
又是相互道謝一番。方要別過,忽聞遠方几聲嘈雜,隱約可聽得西嵐方言,二人皆是臉色頓變,忙分手,往不同方向逃竄而去。
南司玥拉着寒盡,吃力地穿梭在林間。樹蔭斂了日頭,卻仍是讓他汗流不止。伸手拭了拭額角,兀得現這錦袍袖口繡了條金黃螭龍,螭龍森然盤踞雲端,儼然形成一個“宮”字。竟是西嵐國姓!
忙回頭,卻還哪裡尋得着那樵夫半點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