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門前的棋盤街不但是京城最繁華的地方,興許也是整個天下最熱鬧的地方。位於皇城大楚門之前的這條街百商雲集千肆爭豔,素來是大商賈開店首選。然而,讓外鄉人難以置信的是,從這棋盤街往北過了大楚門,便是高高的硃紅色宮牆,裡頭沿千步廊兩側就是五府六部以及各種衙門等等莊嚴之地。這喧囂和肅穆僅僅是一牆之隔,這等奇思妙想多年來遭過人們非議,可也得過無數讚歎,就連各衙門中的官員也覺得這棋盤街方便。
沿大楚門進去,千步廊兩側分佈着諸多衙門,西面是五軍都督府以及錦衣衛太常寺和通政司,東面是除刑部之外的六部衙門和翰林院欽天監太醫院等等。左軍都督府夾在中軍都督府和右軍都督府之間,是千步廊西面自北往南的第二座衙門,雖是太祖年間的建築,但多年修繕,卻也氣派莊嚴。
如今掌印都督不在,陳瑛日日在簽押房中辦公,自己的直房倒是很少呆。這天黃昏,他把一應公務整理完,就吩咐了兩個書吏留在簽押房以防有緊急公文,自己則換了便裝,到了外頭大楚門和在那對面直房等着的兩個隨從親衛會合,和往常一樣進了棋盤街上一家常常光顧的飯館。這棋盤街上的酒樓飯莊素來是京官文武聚集,因而雖是二樓各包廂用屏風隔開,但那些議論聲卻根本遮蓋不住,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在議論早朝之事。
“要我說,這事情也不止一天兩天了,既然有人膽大包天,那是該死!”
“該死?我看你是昏頭了吧,也不想想皇上突然這般大動干戈是什麼心思!要說乾淨,這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幹淨的人,就是咱們,一年到頭的俸祿是不少,可要真的養活家裡那幾口子家人和家僕奴婢,靠那些俸祿怎夠?還是說,你能保證自己就一定乾淨?”
“噓,王兄你是喝醉了,這可是大庭廣衆的地方……再說了,咱們那點小打小鬧,怎麼能和那些膽大妄爲的傢伙比?”
聽着隔壁一間包廂中的議論聲突然從聒噪變成了極小聲的竊竊私語,陳瑛便朝一旁的兩個親隨打了個眼色,其中一個人立時躡手躡腳出了門去,不消一會兒又迴轉了來,卻是在他耳邊低聲說道:“老爺,是兵部武庫司的。”
“怪不得。”
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三個字之後,陳瑛便不再言語,只是一門心思吃飯。只和從前在衙門一樣,桌子上但有飯菜,沒有酒。待到一頓飯差不多吃完,門外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一個親隨上前把門打開了一條縫,和門外人言語了兩句,立時倏然轉過身。
“老爺,府裡有人在大楚門那邊等,說是有要緊大事稟告老爺。”
要緊大事?
聞聽此言,陳瑛面色有些微妙。今日早朝驚變,從文到武從上到下都嚇得不輕,消息若是傳開來,只怕京城那些豪門世家都會產生莫大的震動,再加上昨天晉王府還發生了那樣的事……他是真的沒想到,這位實質上的皇長子在危機面前竟會做出這樣的應對,可偏偏皇帝還是將主持審理宣府大同互市弊案的事情交給了他,這是表示支持的壓擔子,還是代表最後一個機會的告誡,他還真說不好。這當口,府裡有要緊事的最大可能性……
想到這裡,他一下子站起身來,隨手抓起一旁椅子上搭着的大氅,隨手往身後一甩一系,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兩個親隨自是緊隨其後。一行三人出了店門,小二在後頭嚷嚷一聲您常來,見一道銀光往面門射來,忙敏捷地一接一捏,感覺到是一個足有二錢重的銀角子,他就熟練地往腰裡一塞,這才笑眯眯地跑到了櫃檯。
“老規矩,甲四房的酒菜還是記在陽寧侯府的賬上……真奇怪,這麼晚,侯府有什麼事找這位侯爺……”
陳瑛才一到大楚門,早就在那裡探頭探腦的那個小廝就一溜煙跑了過來,利索地跪下磕頭,隨即站起身垂手說:“三老爺,家裡出事了。”
隨手一揮分派了兩個親隨看住左右可有閒雜人等,陳瑛就把人叫近前了些,口氣嚴峻地問道:“仔細說,究竟出了什麼事?”
“一早,老太太派人去把蘇家表小姐接了來,就安置在錦繡閣,隨即又有好幾撥人往蓼香院送消息,後來老太太就把三小姐叫了過去。沒多久,很早就出了門的鄭媽媽回了家,可一會兒就慌慌張張出了門去,大約半個時辰就帶着人從後門回來,是個白髮白鬚的老頭,瞧着那架勢像是個大夫!那老頭後來由賴媽媽送走的,因爲也是走的後門,所以一時也看不清楚是往哪走的,也不太好跟。只後來鄭媽媽和鄭管事又一塊出過門,午後未正三刻纔回來。”
那小廝嘴皮子極是利索,不一會兒就把上午下午家裡那點子事情說得清清楚楚,只卻不敢貿貿然開口斷言老太太究竟怎麼了。而陳瑛聽完了之後,目光閃爍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最後便點了點頭:“你這報信來得及時,回頭我重重有賞……你且在這裡等着,我進去分派之後就回府!你們兩個,阿四去備馬,小七,你拿着我的帖子去太醫院!”
聞聽此言,那小廝心中大喜,慌忙答應了一聲。眼看陳瑛帶人徑直往衙門裡頭走去,他就隨着其中一個親隨去備馬,嘴裡又少不得極殷勤熱絡地和門子搭訕,一面盤算着將來能得些什麼好處。他們那一家子在老太太手底下都出不了頭,如今三老爺繼承了爵位,又得皇帝信任,這一回韓國公倒下興許還能接掌左軍都督府,奉承好了將來的好處可大得很!
須臾,那個親隨就牽了兩匹馬過來,那小廝慌忙也解下了起頭趕過來時拴在拴馬樁上的一匹瘦馬,須臾,把事情交待明白的陳瑛就從裡頭出了來,三人先後上馬,風馳電掣地沿江米巷匆匆離開。上了宣武門大街,陳瑛眼見一隊錦衣衛拐進了一條衚衕,忍不住勒馬端詳了片刻,隨即方纔一言不發地一夾馬腹繼續前行。
及至從東邊的崇和坊進了陽寧街,在西角門前頭一躍下馬,他看也不看迎出來的門房,撂下繮繩給後頭的親隨,直接提着馬鞭子就徑直進了門。
二門口的婆子得了信,一邊急忙打發人往裡頭報信,一面往外出迎。可剛出門下了臺階就看見陳瑛拐了過來,竟是隻來得及叫了一聲三老爺,就眼睜睜看着人從身邊揚長而過。
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蓼香院穿堂外頭,陳瑛就看到夾道那邊,馬伕人正扶着祝媽媽急急忙忙地過來,略一思忖便站在那兒等了片刻。等人到了近前,他也不等馬伕人開口說話,就點點頭說道:“二嫂來的正好,我聽說老太太今天身子不好,你隨我一塊去看看。”
從昨兒個到今天,驚濤駭浪一波*襲來,尤其是事涉陳玖,馬伕人這個年紀輕的都已經吃不消,她甚至連陳冰也拘在房裡不準出門。可怕什麼偏偏來什麼,她這會兒覺得老太太是頂樑柱,就怕老太太有什麼不好,可偏生蓼香院傍晚時傳老太太的話請她過去,她一看就嚇了一大跳,一直到剛剛都是失魂落魄的,偏生丈夫陳玖還不在。
可此時此刻,只看眼下陳瑛這架勢,她就知道自己決計攔不住人,只得硬着頭皮答應一聲,這纔跟着陳瑛一塊進門。
一進正屋明間,陳瑛就聞到了一股遮掩不住的藥香,眼睛頓時一跳。見綠萼玉芍上前行禮,他便淡淡地問道:“老太太在西屋?”
儘管知道消息捂不住多久,但綠萼和玉芍都沒想到,三老爺陳瑛竟然會這麼快趕回來,心裡慌亂,臉上自然而然也就顯露了出來。玉芍咬了咬牙,便低着頭說:“三老爺,老太太服了藥就歇下了,三夫人和三小姐輪流陪着,這會兒是三夫人在裡頭。”
“夫人倒是周到。”陳瑛衝一旁的馬伕人微微一笑,這才慢悠悠地說,“今天衙門稍稍閒一些,所以我就回來看看。聽說老太太常用的劉太醫正好高升去了宮中御藥局,我尋訪着太醫院的一位陸太醫不錯,已經讓人去請了。老太太一直用劉太醫的藥也沒見多少好轉,如今正好換着人好好瞧一瞧。”
聞聽此言,馬伕人心驚肉跳,綠萼和玉芍更是齊齊面色大變。兩人對視一眼,綠萼見玉芍咬着嘴脣似乎還想說話,忙衝着她死命搖了搖頭,總算是把原想要豁出去的玉芍壓了下來。
就在這時候,門簾一動,卻是徐夫人從西屋朱氏的寢室出了來。她剛剛在裡間聽得一清二楚,於是出了屋子就嘆了一口氣說:“老爺有孝心,這沒了劉太醫還確實是不便,下午老太太才犯過一回病,偏生家裡還剛接了客人來,所以硬攔着咱們不讓人知道,也不讓往左軍都督府報信。”
“客人?就是蘇家那位姑娘?”陳瑛嗤之以鼻,可看到馬伕人亦是滿面緊張,話到嘴邊不免改頭換面,“老太太好意,可總得有個尊卑長幼,既然病了,自然得先顧自個兒……老太太的病情究竟如何?”
“老太太……老太太聽說晉王府的事才發過病,大夫說是要靜養,這會兒稍稍好一些,只是沒力氣說話。”
沒力氣說話!陳瑛一顆心猛地一跳,攏在袖子裡的右手驟然捏成了拳頭。若是真的如他所料,這侯府就該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