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韃虜南下的勢頭遭了一場迎頭痛擊,那位阿勒汗在各部之中威信大減,邊疆戰雲消散殆盡;儘管皇后的百日大喪已過,京師漸漸又是一副歌舞昇平的模樣;然而,一夜之間,眼尖心細的人就不免發現,街頭上常常可見的出來溜達的宮中小火者們,一下子都不見了蹤影。達官顯貴之家那些紈絝公子們,也突然從勾闌衚衕演樂衚衕銷聲匿跡。琢磨着這些非同小可的跡象,尋常百姓也就謹慎了許多,路上自然而然就清淨了下來。
只是,並不是所有人情往來全都避開了這個時候。這天上午,陽寧侯府便先後來了兩撥賓客。一位是頭一次造訪這兒,另一位也只是來過兩回,兩人在二門口先後下來打了照面互通家門,身穿石青色對襟衫子的江氏大吃一驚,要敘大禮時,卻被宜興郡主一把攙扶了起來。
“日後就是一家人了,夫人不用這般客氣。”
江氏聽得心裡直犯疑惑,她就只有那麼一個兒子,孃家的親戚也並沒有太多瓜葛,這一家人的話從何說起?暗自納罕的她和宜興郡主攀談了兩句,這才漸漸明白了宜興郡主竟要收陳瀾做乾女兒。
她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成婚之後在京城伯府過得並不如意,後來搬到了宣府方纔太平下來。等到那樁變故之後,孃家人勸說她和離不成,就和她斷絕了往來,因而她自然知道所謂大宅門中有多少陰私的勾當,知道這沒有爹孃的姐弟倆有多艱難。
於是,宜興郡主言談間對陳瀾頗多讚譽,她聽得自也高興,到最後就笑道:“這兩天我也從我家全哥那裡聽說了一些陳家三姑娘的事,只他這孩子有些靦腆,幾乎是問一句答一句,到後來逼急了就索性跑去後頭練劍,我拿他實在是沒辦法。其實,我就是這麼一個兒子,他從小自立自強,我只希望他能娶一個自己真心喜歡信賴,將來能夠扶持着過一輩子的人。所以,皇上一賜婚,我就鬆了口氣。”
宜興郡主聞言一愣,隨即就微微笑了起來。楊進周那小子,以往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試探過口風,卻不想正如皇帝所料,是真有那份意思。若不是如此,楊母江氏又怎麼會在賜婚之後不是大吃一驚,而是如釋重負?
正想着,她就看到陳瀾帶着幾個媽媽和丫頭匆匆迎了出來。想到徐夫人正在守孝,馬伕人恐怕對見她心中發怵,她也就明白了其親自出迎的緣由,索性越前幾步,笑語了兩句問過朱氏這些天的情形,她就一把拉上了人轉身朝江氏走了過來。
“這位是楊太夫人,你恐怕還是頭一次見吧?”
儘管並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但準媳婦第一次見未來的婆婆,陳瀾仍有些緊張,慌忙行禮不迭,可下一刻就被人攙扶了起來。見江氏那眸子沉靜而清澈,又衝自己頷首微笑,她不知不覺心中一鬆,隨即記起自己似乎彷彿見過這一位。
“您是……”
江氏看着陳瀾,依稀記得確實是在外頭遇到過的。這一路進去,她自然少不得和陳瀾攀談了起來,這一來而去,就記起了當初越吉綢緞莊的那一遭。有了當初那一面,再加上兒子無疑早有心儀,再見其舉止落落大方,臉上絲毫沒有那些豪門貴女的倨傲矜持,她心裡自是滿意,暗想怪不得秦虎信誓旦旦說自己那兒子一早就惦記了人家。
過了蓼香院的穿堂,墨湘和鶴翎就迎了出來,檐下早有小丫頭打起了門簾。陳瀾讓宜興郡主和江氏先入內,隨即就跟了進去。待到了東屋裡,她就發現朱氏已經扶着鄭媽媽站起身來,那目光從宜興郡主一閃而過,徑直落在了江氏身上。
江氏雖是剛封了二品太夫人,但在宜興郡主這個宗室貴女和朱氏這個陽寧侯太夫人面前,秩位自然有所不及。可宜興郡主一句陽寧侯太夫人是長輩,輕輕巧巧就把這些等級差別給抹平了,江氏便只是以晚輩禮見過。及至她們坐了下來,陳瀾親自奉了茶,隨即就悄悄閃出了屋子,徑直來到了前頭水鏡廳。
一見她來,原本在小院子樹蔭底下等的一衆管事媽媽和媳婦們立刻停止了竊竊私語,滿面堆笑地過來行禮。陳瀾只是略點了點頭,隨即就徑直進了水鏡廳。這會兒一個管事媽媽正在回稟事情,陳汐坐在那裡面無表情地聽着,見着她來眉頭微微一挑,又站起身來。及至她過去坐下,那媽媽也報完了事,陳汐三言兩語就決斷了,又吩咐讓下一個進來。
這是兩人都做熟了的勾當,不過頓飯工夫就全都料理完了,這時候,陳汐方纔找由頭屏退了自己的兩個丫頭,見跟陳瀾的紅螺主動到了外頭看着,她立時拉着陳瀾的手問道:“三姐姐,你怎麼就來了?在老太太那兒多留一會,也好瞧瞧你未來的婆婆是怎樣的人”
“這哪是這麼一會兒能看出來的,再說,興許太夫人有事和老太太說,我總得避一避。”陳瀾嘴裡這麼說,心中卻覺得江氏應不是那種難以相處的婆婆,反而頗有幾分爽利豁達。只是,瞧着陳汐那流露真心的樣子,她忍不住問道,“別隻顧着問我,你呢?別忘了我上次說的話,眼下就只剩你一個了。”
“還沒定呢。”說起自己的事,陳汐的臉上立時多了幾分落寞,“你也知道,爹就是昨晚上回來了一次,和姨娘商量的時候,我又不在場,再加上我沒個心腹丫頭,如果姨娘不願意說,我就是完全一抹黑……”
說到這裡,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氣:“不過,我不會一味認命,橫豎我月份最小,我先把那幾個丫頭收服了,就能做些事情。大不了嫁人之後我只管守着自己的心,難道還能比姨娘難熬?”
陳瀾萬萬沒有想到,陳汐竟然會優先採取和自己差不多的手段。可是,她是因爲沒有爹孃,而陳汐父母雙全,卻被逼得只能如此,竟是比她更可憐些。想到這裡,她就低聲說道:“也不至於這般無望……三叔和羅姨娘那邊就算你使不上勁,你不妨多和二哥和五弟說說話商量商量。你們三個畢竟在京城裡呆了這許多年,彼此之間總該感情更好纔是。哪怕不捅破,總有個排解的地方。而且,將來他們也是你的倚靠。”
“二哥和五弟……”陳汐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隨即就領悟了陳瀾的意思,只想起父親對長房姐弟的算計,她不免有些赧顏,隨即就重重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多謝三姐姐。”
這邊廂姊妹倆正在說悄悄話的時候,那邊蓼香院正房東次間裡頭,三位長輩也漸漸把話頭說開了。宜興郡主自然是說擺酒請客的事,日子就定在了十日後,而江氏則是旨在定下年底迎娶的吉日,至於朱氏,則是恨不得把自家孫女千般好全部曬出來給人看看。總而言之,一方有心意,一方有誠意,一方有情意,三人之間最初還有些生疏的氣氛便漸漸融洽了。
然而,朱氏心頭畢竟惦記着汝寧伯府的當年舊事,眼看言談甚歡,她打着與其日後發作起來不得消停,還不如眼下先撕擄清楚的念頭,把心一橫,就轉過了話頭。不論是宜興郡主還是江氏,都沒料到朱氏在大好的日子說這些,一時都愣住了。
見她們如此光景,朱氏又嘆了一口氣:“郡主和太夫人也不是外人,我也就說句實話。我早年子女上頭不如意,於是心思就放在了外頭,心想爲何男人便能出將入相,女人便任事不由自主,所以那會兒做了不少如今看來實是不智的勾當。就是三丫頭小四他們姐弟倆,早年我一度疏忽了他們。只是如今我老了,又大病了一場,真正見識了什麼是天翻地覆,方纔知道何爲真心,何爲假意,何爲臂膀,何爲禍害……”
朱氏說着說着,不免眼露水光,再也說不下去。而宜興郡主想着打探到從前的陳家情形,不免也沉默了。而江氏畢竟是大起大落經歷過無窮磨折的人,此時此刻既然聽明白了,便不想裝糊塗矇混過去,於是便坦然點了點頭。
“老太太說得我明白。若是說爵位承襲,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況且老爺讓爵在先,家裡遭的事,其實和爵位並沒有太大關係。先頭老爺在世的時候,便對我和全哥說過,他不是不恨,不是不怨,但不想讓我和全哥爲了這點心結憋屈一輩子,所以讓我們只憑自己的心意好好過日子便罷,什麼重歸宗祠等等只隨緣便罷。五年前他過世的時候,於舊事也絲毫再未提過。所以,您真的不必記懷當年的事,休說是皇上賜婚,哪怕只因爲全哥有意,三姑娘又是一看就知道蕙質蘭心,我也會如自家女兒一般待她。”
如待女兒這般待媳婦,這承諾並不是只有一個婆婆說過,然而,從江氏口中說出來,這話卻彷彿還讓人信服。宜興郡主瞥見朱氏那一臉的感激和輕鬆,不禁笑了起來。
“好好,今天你們把話說透了也好,這婚事辦起來就更安心了。只聽着這些,我也不妨插兩句。過一陣子皇上就會有恩旨讓楊老大人入汝寧伯宗祠,屆時還會發還一些莊田。皇上對當年的事也頗爲遺憾,如今他立了功,這一頭少不得要加以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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