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三個丫頭簇擁着陳瀾往精舍那邊去了,蘇婉兒雖不甘心,卻知道護國寺的精舍只接待達官顯貴,自己就是再追上去也別無辦法,只能怏怏不樂地往回走。到了拐角處,她就看到自己的哥哥正和一個小廝在那裡不耐煩地等着,忙擦了擦眼睛趕了上去,結果一上前就遭了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
“我都說了,陽寧侯府不過是徒有尊榮罷了,這次說不定連爵位都一塊丟了,你還去奉承巴結他們幹什麼?再說,剛剛那小子你也看見了,這般沒有家教,那家裡出來的姑娘能好到哪兒去?祖母也是的,非得惦記着那什麼婚事,等我今年考中了進士,還愁沒有名門淑媛可配?”
蘇婉兒被哥哥那一番話說得心裡直泛苦水,幾次要開口辯解都被那疾言厲色壓了回來,最後只得索性不做聲了。然而,就當他們兄妹倆出了這重院子,要往後寺塔林去時,卻被一行人攔住了。
擋路的親衛身穿大紅袷紗袍子,佩着繡春刀,口氣客氣卻嚴正:“我家主人正在遊塔林,還請諸位止步。”
蘇儀今天幾次遇阻,早就是窩了滿肚子氣,此時聞言頓時冷笑道:“這大護國寺是敕建,可不是哪家權貴的私產!”
那攔路的親衛詫異地打量了蘇儀一眼,正要開腔說話,後頭就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這大護國寺確實是敕建不是私產,可本王身爲皇子,難得偕友到此遊玩也不行?”
蘇婉兒聞聲劇震,立時上前死活把大哥拖了下來。見他亦是滿臉震驚,她心中暗恨,一扭頭才見上頭三個男子一前一後地從那月亮門中出來。
前頭第一個身穿大紅紵絲大襖,外頭披着一件金線繡蟒紋大氅,站在那裡就顯得貴氣逼人;後頭的兩人則是一個俊逸,一個懶散,衣着都很是不俗,後頭還有好些清客幕僚之類的文士跟着。看到這樣一行人站在身前,蘇婉兒頓時暗自叫苦。
這個大哥,從來都是口無遮攔,這次可是惹大禍了!
晉王林泰墉如今二十有五,正是風華正茂之年。儘管皇帝尚未立儲,他也並非長子,但由於他文武皆能,待人接物無可挑剔,風儀姿態又是上上之選,所以此前朝中大多數人都覺得,他必是儲君的第一人選。所以,他以前並不心急,籠絡文武大臣也只在暗地,可是,當此次威國公調回朝出任中軍都督府都督,他立時察覺到了危機——那竟是不在於那些和他年紀相仿的皇子,而在於只有七歲的魯王。
所以,王妃前日才提到護國寺的梅花開得好,精舍中又有一口好泉,所以今天他有意邀了威國公世子羅旭一同來這護國寺遊玩,又恰巧錦衣衛指揮僉事楊進周到府裡傳話,他得知對方暫時無事,索性連這位皇帝心腹一併叫上,又把府中的清客幕僚都帶了出來。這會兒在山上塔林轉了一圈下來,羅旭固然是顧左右而言他一句實話沒有,就連楊進周也是惜字如金,大多數時候都沉默得很。因而,他就是再好的涵養也覺得不快。
儘管如此,剛剛聽到外頭那狂妄之語時,他的習慣仍舊佔了上風,只不過不鹹不淡刺了一句。直到出了月亮門,見着是一個衣着寒酸的書生,他方纔陰下了臉沒再言語。見此情形,跟在他身後的貼身太監金和心知肚明,忙斜眼睛去看一旁的主持智永。
智永見狀慌忙合十賠禮道:“殿下恕罪,老衲之前就讓人淨了寺,按理說只有陽寧侯府的人前來祭拜,不該有其他人進來……”
“殿下,又不是什麼大事,算了吧!”威國公世子羅旭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又朝晉王笑道:“這老和尚適才也提過今日陽寧侯府的人過來,也不知道是哪一位,今天正好人多,不如過去會會?”
晉王雖說因爲王妃的緣故,和陽寧侯府還算有些往來,但卻瞧不上如今的陽寧侯陳玖,所以,此次陽寧侯突然下獄,他雖吃驚,可仍是按兵不動,對王妃的那個提議也沒多大興趣。勳貴名義上掌兵,其實卻只是帶兵,平日手中兵權全無,先頭那位陽寧侯陳永去世之後,陳家一脈在軍界的實力大不如前。而就算他把一個小孩子扶了上去做陽寧侯,又有什麼用?
所以,他對羅旭的提議不以爲然,搖頭笑說道:“陽寧侯府剛剛惹了是非,本王和他們又是親戚,這當口過去,又沒個準信,再說還有女眷,你讓我說什麼好?”
羅旭懶洋洋打了個呵欠,又笑嘻嘻地說:“都是親戚,閒話兩句有什麼打緊?”
下頭的蘇儀自打知道上頭人的身份,最初的震驚過後,心底立時活絡了。他從小就有神童之名,十二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人,此次前來參加會試更是抱着莫大的信心,滿心都是出將入相的夢想。此刻貴人就在眼前,他的腦海中幾乎全都是那些賢臣得遇明主的故事,所以不但不曾下跪行禮,反而還多了幾分布衣傲公卿的那種矜持。
可他萬萬沒想到,那正在說話的兩人竟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顧着自己說話,倒是後頭那個身着青色大氅的人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他本以爲對方怎麼也得問上他兩句,誰知道那年輕人竟是絲毫沒有停留,反而徑直越過了他繼續往前走。一時間,那種被忽視的憤怒猛地衝了上來。
晉王和羅旭胡扯了兩句,見楊進周竟是撇下自己徑直走出了老遠,不禁有些驚愕,隨即便壓下心頭那一絲不快,與羅旭一塊沿着臺階下來。然而,纔剛下了最後一級臺階,他就看到起頭那個年輕書生突然上前兩步,深深一揖倒地,隨即又直起腰來。
“學生聞聽殿下才名已久,不想卻是聞名不如見面。古語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身爲皇子,身份貴重,佐君父治國事,若有閒則該多多讀書,這佛寺不過是幾具泥雕,這塔林不過是幾具枯骨,何勞殿下降尊來看,若有險則何如?況且,殿下遣親衛遍佈內外封寺淨寺,將其餘香客一概排除在外,此等擾民之舉若是傳揚開來,於殿下清名何益?再者……”
蘇儀滔滔不絕說得正起勁,後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那書生,看你這打扮,是來京城應會試的舉人?”
蘇儀聞言一愣,本能地點了點頭,面上自然而然露出了幾分矜持。走回來的楊進周瞧見他這副表情,不禁微微一笑:“既然你口口聲聲說這佛寺不過是幾具泥雕,這塔林不過是幾具枯骨,那你這個不日就要進貢院,更應當閉門苦讀的舉子到這裡來做什麼?”
見這個剛剛還侃侃而談的書生一下子噎住了,楊進周又不緊不慢地說:“你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然是說殿下身份貴重,不要白龍魚服,以免爲魚蝦所戲。既然如此,殿下此次出行帶足了護衛,預先淨了寺,那自然是應當的,莫不成還要把尋常百姓都放進來,讓這地方魚龍混雜,自己再來涉險?”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這才笑道:“這天下的大道理多了,只看你怎麼圓回來。我看你是太心急了,要是會試時寫策論也是如此,今科只怕不好辦。”
說話的正是楊進周,他緩步走過呆若木雞的蘇儀身邊,這纔到了晉王和羅旭身前,又拱拱手道:“殿下,世子,我剛剛想起還有事,就先走了!”
晉王原本也已經掃了興,可聽了楊進週一番話,他忽然覺得這傢伙的性子有些對脾胃,遂立時一把拉住了他:“休得拿那些糊弄別人的話來矇騙我,才早上你還說今天有假!就如羅賢弟所言,去精舍叨擾智永老和尚一杯清茶吧,他這寺裡泉水好,要不是有太祖皇帝的御寶鎮着,單單是來討要泉水的就足夠他頭疼了!”
智永和尚爲人八面玲瓏,因而雖不會弄甚求子姻緣等等俗套,卻在權貴中間很吃得開,此時便開懷笑道:“晉王爺這可是取笑老衲了,這兒的泉水再好,也比不上玉泉山上太祖爺親字題詞的那口玉泉。天下誰不知道,皇上對晉王爺格外優厚,就連王府中供給的玉泉水也是頭一份?”
凡人都愛聽捧,晉王自然也不例外,哈哈大笑的同時又調侃了智永幾句,隨即又拿眼睛看着楊進周。楊進周拗不過羅旭的遊說,總算是答應了,三人便在大批隨從的簇擁下施施然離開,誰也沒理會原地仍舊呆呆站着的蘇儀和臉上漲得通紅的蘇婉兒。
“爲什麼……爲什麼和書裡頭說的不一樣!”
蘇婉兒看着那身穿錦衣華服的三個人,又回頭看看失魂落魄連連搖頭的大哥,隨即就暗自嘆了一口氣,吩咐一旁早就嚇呆了的小廝和丫頭上去攙扶了蘇儀,心裡卻是懊惱得很。今次要不是蘇儀迂腐衝動,一來見着了陽寧侯府那一對姐弟,二來還能在貴人面前留下好印象,何止是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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