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媽媽不過是纔來片刻,剛剛壓根沒提這話茬,此時此刻,不單單江氏嚇了一跳,就連陳瀾也吃了一驚。然而,她和朱氏雖說實際上的相處只有大半年,可卻已經心意相通,因而電光火石之間就明白了老太太的苦心,心中感動的同時又有些無奈。
楊進周眉頭微微一皺,旋即就一如平常點了點頭:“多謝老太太關心了,這麼一大早就派鄭媽媽特意走了一趟。此事我有數了,今日要先去拜見郡主,只能改日再登門拜謝。”
江氏見楊進周淡然若定,心裡的擔憂就少了幾分,因而也對鄭媽媽笑道:“鄭媽媽若是沒事情,就留下來坐坐逛逛,今天他們倆出門,我一個人也悶得慌。若是有事,我就不留你了。倒是昨日有位相熟的千戶娘子送來了兩簍南邊來的橙子,你帶一簍回去給老太太嚐嚐。”
鄭媽媽今天是特意過來報信的,自是不好多留,忙賠罪說回去還有事要做,當即江氏就讓莊媽媽送了人出去。等到人走了,她立時維持不住剛剛的鎮定,憂心忡忡地問道:“怎麼錦衣衛又有了事情?難道是上一回我答應那位歐陽都帥所提之事惹的禍?”
“娘,不是那回事,只要是在朝中做官的,不捱上彈劾的鳳毛麟角,我以前也不是沒被人罵過,再說,如今我早就不是錦衣衛的人了。”楊進周這話剛剛說完,陳瀾便接口道,“娘,外頭不還有笑話說,不被人彈劾的官員,不是閒漢,就是庸才,叔全若不是聖眷好,別人怎會盯着他?他如今既是不在其位,那不過被人捎帶一回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夫妻倆一搭一檔,江氏雖仍是心懷憂懼,可看看兒子,再瞧瞧媳婦,她終究露出了一絲笑容:“好好,我都說了等你們成婚之後就放下心思好好歇歇,這事情你們說沒事,那我就當沒事了。你們兩個,一個到小花廳裡處理了那麼久家務,一個一大早就去練劍,趕緊過來陪我一塊用了早飯,然後趕緊出門,別讓郡主等急了”
雖說意外的插曲讓這一天的早晨生出了幾許不和諧,但是,一家三口終究沒有在這事情上糾結,一頓早飯倒也吃得其樂融融。等到陳瀾和楊進週一塊出了正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夫妻倆卻沒有立刻換衣裳預備出發,而是對視了一眼。
“待會見到郡主,先不要提此事。”
“嗯,我明白,讓娘安心安胎纔是正經。”
簡單的兩句對答之後,兩人便分頭去換見客的大衣裳。女人出門究竟比男人要麻煩些,等陳瀾穿了丁香色對襟小襖,牙色滾雲紋邊的湘裙,外頭裹了一件大紅噌囉氈的斗篷出來時,就只見楊進周早就坐在明間的椅子上等,旁邊還擺着一個茶碗。知道他必定等了好一會,她少不得瞪了一旁在挑首飾時囉囉嗦嗦好一陣子的芸兒一眼,卻見人衝着自己吐了吐舌頭。
宜興郡主的別院位於北大橋西邊,距離鏡園並不遠,走浣衣局衚衕,上新開道街,從寶禪寺衚衕進去過了北大橋就是,車馬快些不過兩刻鐘功夫也就到了。但今日下雪,平日極其好走的路途,今天卻走了大半個時辰。
等到了地頭,早就在此候着的幾名家將把卸了騾子的車推進了角門,又套上內中的大走騾拉到了二門放下,在此等候的趙媽媽就迎上前來。見一身斗笠蓑衣的楊進周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又脫去那些避雪的器具,接過油傘到車門接了陳瀾,隨即才一塊過來,她不禁笑了。
“楊大人還是和從前一樣,就是不喜歡坐車。”
宜興郡主自己是不拘小節的性子,趙媽媽說話自也直爽,陳瀾聽得抿嘴一笑,楊進周倒想起了爲避招搖坐車到宮裡去的那一回,忍不住看了旁邊的妻子一眼。一行人一路往正房去,陳瀾便低聲問起了宜興郡主如今的情形,接過趙媽媽剛剛還滿是笑容的臉就沉了一沉。
“先後來過幾茬御醫了,就連給皇后娘娘瞧過病的林御醫都來了。說是幸好郡主一向打熬的好筋骨,否則根本撐不下來……如今郡主確實和懷着二小姐的時候大不一樣,這幾天變本加厲,成日裡吐得昏天黑地,好容易吃下去一些東西,沒過多久又吐得一乾二淨,裡頭甚至有時還有血絲。這還是郡主能硬挺着,換成了別人……唉,二小姐是擔心得不得了,郡主每每都是趕了她才走。對了,這會兒周王殿下正在裡頭呢。”
“周王殿下也來了?”陳瀾聞言一愣,見楊進周亦是同樣的表情,她忙問道,“這大雪天的,路上也不比平日好走,是誰送他過來的?”
“是歐陽都帥親自護送的,隨行的錦衣衛都在外院,說是不要那麼扎眼,所以大約三小姐和姑爺都沒瞧見。”發現陳瀾和楊進周又瞧到一塊去了,趙媽媽不禁有些詫異,“怎麼,三小姐和姑爺莫非覺得有什麼不對?”
楊進周從宮裡回來後,對於皇帝所提之事,也約摸對陳瀾透露了一二,其中便有皇帝對宜興郡主懷上這一胎的擔憂,所以很多消息都禁止透露到這座郡主別院,以免讓她多操了心。所以,往日消息最靈通的趙媽媽居然對早朝上的事懵懂不知,陳瀾自是並不奇怪,當即三言兩語岔開了去。等到了正房門口,她正要從那打起的簾子進門時,就聽見裡頭又傳來了一陣嘔吐聲,中間還夾雜着一陣咳嗽,她連忙迅速跨過了門檻。
才一進東次間,她就看到兩個丫頭端了一個用氈布蓋着的銀盆出去,鼻子還能聞到一股酸臭的氣息。見宜興郡主斜倚在炕上,面色有一種少見的蒼白,而一旁的周王顯然是被剛纔的一幕給嚇着了,正眨巴着眼睛有些驚懼地坐在那裡,她連忙上前去在炕邊上坐下。
“娘,您沒事吧?”
“唉,真是人老了不管用,要不是這般折騰,你出嫁那天,我本該去送送你的……結果便宜了叔全”宜興郡主勉強提起精神,扶着陳瀾的手坐直了些,見上前正要行禮的楊進周有些尷尬,她便笑着打量了他一會,“早先我和賢妃都說要給你做媒,結果你推三阻四,如今總算是娶到了我的寶貝女兒,還不趕緊給我這個當岳母的磕頭?”
楊進周沒料到宜興郡主都這個樣子了,見了自己的第一面還是戲謔。見陳瀾也站起身來退到了身邊,他便和她一塊跪了下去,可兩人才磕了兩個頭,就同時發現身邊有些不對勁,再一看,卻只見周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從炕上那一頭溜了下來,竟也像模像樣地和他們一塊趴在地上,這會兒眼睛也正滴溜溜看了過來。
“寶寶你居然跟着添亂”宜興郡主只覺得哭笑不得,忙示意趙媽媽把人攙扶起來按在自己身邊,這才把他攬進懷裡,又在他腦袋上拍了拍,“乖乖坐着,有個哥哥樣子,別讓你妹妹妹夫笑話。”
“寶寶是好妹妹的哥哥,可楊大哥怎麼成了寶寶的妹夫……”
陳瀾被周王唸叨得完全沒法嚴肅,差點笑出聲來,又見楊進周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隨即屈着一條腿挪了過去,對着扭來扭去的周王板着臉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就只見這位立時老老實實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等到他們好容易再次行完了禮站起身,周王就立時跳下炕來,對着他們左看看右瞅瞅,那眼神中滿是好奇,只不過總算沒有一嗓子嚷嚷出什麼來。
眼見這情形完全沒法子好好說話,宜興郡主只得一指楊進周,沒好氣地讓他幫忙把人帶出去玩耍,等人走後就立時把陳瀾拉到了身邊坐下,似笑非笑地問道:“這幾天晚上,你們兩個處得可還好?”
這話雖說朱氏也問過,可畢竟沒那麼直接,好在此時沒別人,陳瀾乾咳一聲就不自然地壓低了聲音說道:“還好……”
“那就好,夫妻之間,白日裡的那些畢竟多是給人看的,夜晚過得好,那纔是真正的好……”宜興郡主用過來人的態度旁若無人地對陳瀾很是灌輸了一通夫妻相處之道,見她幾乎沒有臉紅到脖子根,這才放過了她,又問道,“如今我在家裡安胎,連最後一點事情也被皇上給拿去了,幾乎什麼也不知道。如今朝中可有……”
見宜興郡主話還沒說完,臉色就突然又變了,赫然是又要嘔吐的模樣,陳瀾忙一個箭步跳下炕來,拉開簾子就叫了人來。等到兩個丫頭熟門熟路地服侍好了,又給宜興郡主灌了一碗熱湯下去,她纔再次到了炕邊陪着坐下。
“娘,那些事您就別操心了,好生安胎才最要緊。至於外頭的事,有那麼多老大人在,再說皇上必定已經心有定計,叔全也馬上就要銷假回朝了,您還擔心什麼?”
“是啊,別人都會說,如今不比之前那亂糟糟的一陣子,我還擔心什麼……”宜興郡主自嘲地苦笑了一聲,隨即若有所思地看着陳瀾,“阿瀾,你也許從叔全那裡聽說了,皇上正在經略江南。你沒有去過那裡,所以你不知道,那兒和京師完全不同。那些書院裡頭出來的書生,那種精氣神,和朝中謹小慎微的官油子完全不同。我一直沒告訴過皇上,那一座座書院,甚至是江南民間,流傳着一種源自國朝初年的說法。”
她頓了一頓,隨即才一字一句地說:“天下之治,無需明君,只需賢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