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寧侯府的後園當初請來江南園林名家設計,從什剎海引活水曰小玉溪,亭臺樓閣無不是精工細造,自然而然就讓這一園景緻生動活潑了起來。
從門進去就是數棵垂柳高槐,因年歲久遠,亭亭冠蓋滿園,如今這開春之際都抽出了青翠的嫩芽嫩葉,放眼望去,那一片綠意幾乎遮蓋了大半天空。沿小道往前十餘步,就是一個數畝方圓的荷花塘。如今尚未到荷花綻放的時節,但塘中荷葉卻已經一片片舒展了開來,使人一望就能想起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時候。從荷花塘上的彎曲木橋過去,岸邊亂臥着數塊奇石,奇石之後又是一小片竹林,旋即方可見一座臨湖的高堂。
高堂名曰清萱,前設戲臺,歷來就是陽寧侯府女眷們齊集看戲的地方。這還是陽寧侯府今年第一次出條子叫戲班子,因而儘管時間緊迫,管事媳婦媽媽們還是極力準備,不過兩三個時辰就已經全都預備停當。
作爲今天真正的壽星,陳冰卻絲毫沒有這幾天動輒發火的氣性,言笑盈盈地圍着朱氏又是玩笑又是奉承,打疊起了十分的精神。等到那戲單子送來的時候,她雙手送到了朱氏面前,嘴裡卻笑道:“三妹妹怎麼那麼遲?大家都到齊了,單單缺了她一個!”
朱氏接過正式遞來的眼鏡匣子,取出很少使用的眼睛戴好,彷彿沒聽見陳冰話似的看着那份戲單子,半晌纔開口說道:“今日既是冰兒過生日,不如點一出新鮮的。”
一旁的陳冰見朱氏不搭腔,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滿,但隨即就笑容滿面地說:“老太太,剛剛那戲班子的班主使人來說,如今又有一場新戲《邯鄲記》,他們那戲班子纔剛剛排練好,不如就是這個?”
“《邯鄲記》?”朱氏聞言訝然,隨即就笑道,“既如此,就是這一出吧,總得瞧瞧這新戲究竟新在何處,若真的好,今天不能演完,明日再來演。省得看個半吊子心裡牽掛,還得尋思什麼時候再找個由頭來家裡演!”
正好帶着趙媽媽過來的陳瀾聽見那隨風飄來的《邯鄲記》三個字,忍不住陷入了怔忡。儘管這齣戲不如《牡丹亭》那麼有名,可臨川四夢的名字她還是記得的,只沒想到如今歷史分明是走上了另一個岔道口,竟然還能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
然而,她畢竟只是聽說過《邯鄲記》這個名頭,對於這戲究竟如何,其實並不十分了然,於是帶着趙媽媽上前見過朱氏,笑語了兩句之後,大戲開場,她就順勢帶着趙媽媽往旁邊稍遠處坐下了。趙媽媽畢竟不是那麼得閒的人,只看了兩出就提出了告辭,朱氏略略挽留了一次,很快便放人走了。之後既沒有外人,上上下下自然都把精神放在了大戲上頭,而陳瀾則是隨着劇情的一步步深入,心中越發不確定了起來。
她原是想讓芸兒去打聽打聽這戲究竟是誰寫的,可扭頭一看,發現這個往日咋咋呼呼的丫頭正目不轉睛地盯着戲臺上,一副全身投入的忘我模樣,立時打消了這打算。再往四周看看,無論是朱氏還是陳冰姊妹幾個,亦或是馬伕人徐夫人,人人都是聽得聚精會神,她不禁在心裡苦笑了一聲。
她骨子裡還是那個現代人,對於這咬文嚼字疑似崑腔的大戲,聽個大概劇情就已經極其困難,實在是沒有太多認同感。
許是因爲東張西望,陳瀾突然瞧見,樓下的小徑上,一身便裝的陳瑛正跟着一個丫頭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快到樓下時,他甚至還停下來揹着手看了看那戲臺上的旦角,隨即才消失在了一樓的入口處。儘管早就知道三叔陳瑛今天要回來,但此時看見人,她心中那股不確定的感覺就更濃烈了,因而不知不覺往樓梯口的方向打量了過去。果然,不消一會兒,隨着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陳瑛的身影已經是出現在了樓梯口。
由於陳瀾有意收回目光,只用眼角餘光打量,因而陳瑛四處掃了一眼,並未發現什麼異常,就對剛剛引路的那個丫頭擺了擺手,隨即竟是負手站在了最後頭靜靜地聽戲,聽着聽着,臉上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眼見一齣戲差不多結束,他才輕手輕腳上前,沒走幾步,一聲突兀的好字就傳了過來,他往那聲音的方向一看,卻是笑意盈盈的陳冰。
由於樓上的主人和下人都在全神貫注地聽戲,竟是沒什麼人察覺到陳瑛的到來,因而朱氏聽到陳冰這一聲好字,竟也不以爲忤,興高采烈地點點頭道:“果然是好,賞!”
下頭的媳婦早就預備好了賞錢,只原本是想着今日戲演完之後再賞,不料如今樓上就傳來了一聲賞字,一時間忙不迭地封了大串賞錢出去。此時已經是一連演了四齣戲,朱氏亦有些疲累了,就在一旁陳冰的攙扶下站起身,結果一扭頭就看見了陳瑛。見其上前來畢恭畢敬地行禮,朱氏眼神一閃,隨即就點了點頭。
“在衙門一住就是十幾天,今天既是回來了,就趁着冰兒的生辰,好好鬆乏鬆乏。”
“是,多謝老太太體恤。”陳瑛又躬了躬身子,這纔看了一眼陳冰,“只是我也着實是忙得糊塗了,竟忘記今天還是冰兒的生辰。好在剛剛我還帶回來幾簍茯苓霜,原是孝敬老太太的,順帶勻一簍給冰兒就是了。”
“你有心就好。”
陳瑛一回來便東風壓倒西風,這是侯府上下都知道的事,但陳冰卻畢竟只是道聽途說,壓根不曾見識過那會兒針尖對麥芒的光景,此刻見這位三叔在老太太面前恭順有禮,心想這家裡做主的還是老太太,便笑着謝過了,又殷勤地扶着朱氏去淨房。
等到出來,略有些倦了的朱氏便吩咐下頭的戲等上一會再演,讓陳冰扶着到東屋暖榻上坐着歇息,剛端起綠萼送上來的玫瑰露用了半盞,她就聽到外頭傳來一聲三老爺,緊跟着,那厚厚的簾子就掀了開來,竟是陳瑛又進了屋子來。
她最初聽人說在衙門過了半個月的陳瑛今天要回來,不過是有些詫異,剛剛見着人也只覺得心裡有些不暢快,可此時卻終於感到了一絲不對勁。
“怎麼,你今天回來,還另外有事要對我說?”
陳瑛微微一笑,瞥了陳冰一眼,這才點點頭道:“是,本來今晚我還當在左軍都督府當值的,但因爲得了幾個消息,所以不得不急急忙忙趕了回來。一來是東昌侯府的事,東昌侯的事情據說是有定論了,以罪大惡極,削爵禁錮,毀東昌侯世侯誥券。”
儘管這是早就料到的事,但朱氏原本心情極好,又看了幾齣熱熱鬧鬧的戲,歡聲笑語正在樂呵的時候,陡然之間聽到這樣一個消息,臉上一下子僵了。而她身邊剛剛還滿面笑容的陳冰則更是大爲震驚,失聲驚呼道:“這怎麼可能!要是這樣,悠哥哥豈不是承不了爵了?”
“何止是承不了爵。”陳瑛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說,“東昌侯削爵禁錮,東昌侯一家自然也是要籍沒爲民的。東昌侯世子雖是溫潤公子,可終究是沒遇着過事情,也不知道能否把家裡的大梁撐起來。再說,早年東昌侯承爵之後,得罪的人可不少,若是有人趁機發難,那一家人興許連京城都未必呆得住……畢竟兩家是世交,想來老太太總不會袖手不管,鄭媽媽大概出去奔走了吧?”
看着陳瑛那張惋惜中帶着沉痛的臉,朱氏恨不得拿起旁邊那半盞玫瑰露就劈手砸將出去,可還是硬生生忍住了。然而,一旁的陳冰偏是慌亂之下要站起身,結果腳下一個不穩,又徑直重重坐回了暖榻上。吃那力道一震,朱氏終於是惱將上來,衝着陳冰厲聲喝道:“好了,別在這兒礙眼,出去看你的戲!”
儘管陳冰深恨東昌侯府當初袖手旁觀,可她對於世子金從悠卻是從小心存好感,這會兒自是魂不守舍,聽到朱氏這句話之後更是如遭雷擊,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就咬牙踉踉蹌蹌往外走。可還沒到外頭,她就聽到背後傳來了朱氏的聲音。
“出去之後別這麼臉色煞白的,這是你的生辰,別讓人看笑話!綠萼,你扶着你二小姐出去,看到瀾兒吩咐一聲,讓她去取我的蘇合香酒來!”
等到綠萼上前扶着陳冰出去了,朱氏纔看着陳瑛,臉上淡淡地說:“東昌侯府和咱們府裡確是世交,要說也沾親,但金亮做出那樣傷天害理的事情,國法天理都是不容,再說我一個女人,又怎麼幹涉得了朝堂大事?頂多是等到聖裁下來,幫他的妻兒一把也就盡了人情。”
“老太太果然是深明大義。”陳瑛早就知道朱氏大約會這麼回答,因而不過心底哂然一笑,隨即就壓低了聲音說,“可東昌侯金亮畢竟膿包勢,爲了求脫罪,他在錦衣衛詔獄中很是說了一番鬼話,甚至還把老太太您牽扯了進去。他說,早年往塞外私市那批茶葉的本錢就是您出的,後來獲利豐厚,您也分到了一份……”
“他這是胡說八道!”朱氏驚怒交加,旋即狠狠瞪着陳瑛,“你不用拿這些唬我,皇上絕非輕信之人,絕不會因爲一個罪臣的胡言亂語就疑心臣子!”
“皇上是不會。”陳瑛竟是附和着點了點頭,聲音又輕柔了下來,“只是,若一而再再而三有親近人矇騙了他,皇上就是再好的性子,又哪裡能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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