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花門前,八個精壯小童四人推四人拉,將朱氏那輛楠木清油轎車穩穩當當地停好,隨即便垂手停下。緊跟着,早等候在門前的馬伕人徐夫人方纔帶着女兒們上前,見着陳瀾攙扶朱氏從車上下來,徐夫人倒還好,馬伕人眼神中卻是露出了掩飾不住的嫉妒和不滿。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太這幾天的精神好多了。”徐夫人一面恭維,一面輕輕攙扶了朱氏的另一邊胳膊,旋即又不無關切地問道,“不過,您畢竟是多日不曾出去,今兒個去晉王府一路上可還妥當,王妃那兒一切可好?”
“前呼後擁那麼多人跟着,去的又是晉王府,哪有什麼不好。”正如徐夫人所說,朱氏的精神極好,那笑容似乎把臉上的皺紋也都展開了,此時一面往裡頭走一面說道,“王妃好得很,吃得下睡得着,又有太醫呆在王府中隨時請脈照應,皇上皇后都賞賜了好些名貴藥材,金銀表裡更不計其數。她母親也去瞧過好幾回了,還爲着這事去點了護國寺點了長明燈祈福……總之,有那許多人守着護着,決計是無礙的。”
馬伕人聽着嫉妒,可瞥了一眼陳冰,見女兒攥着帕子要出聲,她連忙衝其使了個眼色,這纔在旁邊陪笑道:“老太太說的是,晉王妃是有福氣的人,這回必定能一舉得男。她這邊有了喜訊,那邊平夫人自然算不得什麼。”
“嫡庶有別,自然如此。”
聽到朱氏這句話,陳瀾便稍稍低下了頭,掩住了臉上的微妙表情。時人對嫡庶的嚴苛自不必說,就連那位太祖都沒能將其扭轉,她自然不會對這既定的規矩說道什麼,只今日去探望晉王妃時,朱氏有意將她留了下來。而那時候,她方纔知道自己之前的懷疑沒錯,朱氏早幾天就得知了晉王妃有喜的事。不但如此,晉王妃還說出了另一件事。
那位平夫人有喜的事,竟是編造出來爭寵的!只人畢竟和淑妃沾親,她不好貿然處置,總得瞅準了機會再徐徐圖之。
那會兒眼看着朱氏當着自己的面對晉王妃面授機宜,緊跟着晉王妃又是拉着自己的手,笑吟吟地囑咐她好好照應老太太,緊跟着又是送了她好些東西,她哪裡不知道,這祖孫兩人能夠信賴自己,也只是因爲自己先前的一系列表現。然而,她畢竟沒有別的選擇,因而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要下船還爲時尚早。
一行人簇擁着朱氏進了蓼香院正房東次間,朱氏覺得人多氣悶,其餘丫頭們自然而然都退了下去,只夫人小姐們依照往日的座位一一坐下。陳冰斜睨着陳瀾在老太太身側坐下,手絹倏忽間就被她揉成了一團。她正惱恨之際,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番要緊話。
“今天去晉王府,王妃也問起了你們這些姊妹的情形,言談間不無牽掛。她在韓國公府只有惠心姑娘一個妹妹,而惠心姑娘如今也許了人,按着年紀,立馬就是你們四個。你們四個只是差着月份,明年一個接一個都要及笄了,想想當年你們粉妝玉琢一丁點大的模樣,這時光真是過得快……”說了一番追憶的話,朱氏就輕輕巧巧岔轉了話題,“眼看這一科再過一陣子就要有結果了,咱們和蘇家的婚事到時候也就差不多該定下來了。”
若是平常,提到終身大事,小姐們少不得要臉露紅雲起身避開,但此時此刻,一衆人都被朱氏這一番話震得做聲不得。勳貴世家並不是素來不和文官聯姻,尤其是那些看着前途不錯的進士,往往也會作爲乘龍快婿的人選。然而,蘇家那一家子的光景陳家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前已經按下的事陡然再提,誰會不明白那背後的勾當?
因而,馬伕人和陳冰陳灩姊妹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陳汐,面上全都露出了譏嘲之色。朱氏和陳瑛之間那是深仇大恨,這蘇家的婚事若不塞給三房,那是怎麼都說不過去的。況且,老太太如今挾着晉王妃有喜的事,正是最有話語權的時候,陳瑛偏還不在,徐夫人是事不關己,誰還能爲三房那幾個做主?
然而,相比之前那一次想要一錘定音,朱氏卻只是隨口一提,接着就不再多言此事,反而是閒聊一般說起了三月十八威國公府的邀約,說着說着,她就看着徐夫人道:“說起來老三畢竟在威國公麾下效力多年,如今雙雙進了京城,這一層關係也不能完全撇開了,到時候不妨你領頭帶着家裡幾個姑娘家去湊湊熱鬧。”
陳瀾坐在朱氏旁邊始終沒做聲,見其他人被朱氏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敲得有些懵了,陳汐那漠然的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欣喜,不禁暗自苦笑。老太太從前是不想讓陳瑛和威國公府走得太近,因而把陳家拉上了羅家那條船,現在卻是覺得陳瑛太難制,希望讓別人看到陳瑛見風使舵的一面,最好讓晉王和羅家都厭棄了他。至於陳汐的想法,則是根本不在考慮之內。這一層私心不足爲外人道,她也只是隱約猜着一星半點而已。
陳灩坐在底下,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終卻低下了頭。然而,在她旁邊的陳冰見陳汐高興,陳瀾又是越來越得寵,臉上終於掩不住那深深的惱怒,突然張口說道:“老太太,您可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此話一出,馬伕人頓時警醒過來,見其他人有的發愣,有的皺眉,慌忙陪笑道:“老太太,冰兒這麼大了,還是就記得撒嬌,今兒個是她生日呢。不過是十四歲的小生辰,讓廚房多做幾個菜下碗長壽麪,大夥樂呵樂呵就成了。”
“今天是冰兒的生日?”朱氏先是一愣,蹙眉想了想方纔笑了起來,“這些天一樁樁一件件緊跟着都是事情,我竟是全都忘了。十四歲也不是什麼小生辰,明年就及笄了,今年也該熱鬧熱鬧,這樣,客人是來不及請了,吩咐廚房多準備些好酒好菜,再去添些各色蜜餞果子,然後拿我的帖子去請戲班來,今天下午唱一下午的戲熱鬧熱鬧!”
陳冰原本是滿肚子的鬱氣,卻沒想到朱氏竟會突然這麼操辦,頓時喜出望外,慌忙上前去拜謝,又順勢在朱氏旁邊坐着,挽了胳膊很是撒了一陣子嬌。陳瀾看見她如此光景,自也不會相爭,心裡明白朱氏不過是趁着晉王妃的喜訊高興高興。
朱氏一句話,陽寧侯府上下自然是立時三刻忙碌了起來。備辦酒菜的,佈置打掃後頭花園的,出去請戲班子的……總之,一時間有職司的下人們忙得腳不沾地,更多閒散的則是以爲老太太重新又對二房另眼看待,紛紛往紫寧居巴結討好。而這些都不關陳瀾的事,陳冰和陳灩忙着在蓼香院正房奉承老太太,她索性不在面前湊熱鬧,吃完飯後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閒,藉着午休戲班子還沒到這點子時間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看書,時不時瞟一眼玉芍和瑞雪兩人在合香盤上搗鼓那梅花香膏。
“小姐,韓國公府派了趙媽媽來,說是二小姐給您送東西!”
一聽到蘇木說這話,陳瀾連忙擡起頭。隨着門外一陣說話聲傳來,胡椒很快打起了簾籠,就只見跟徐夫人的吳媽媽領着趙媽媽進來。兩人行過禮後,陳瀾忙還了半禮,又吩咐蘇木去搬來錦墩請她們坐了。吳媽媽分說了兩句,因有事便早早起身告辭,而趙媽媽寒暄了一番之後,就笑吟吟地說:“前時三小姐託咱們小姐打聽的事情,已經有着落了。”
陳瀾早知道這樣的事情,張惠心必然不會瞞過了宜興郡主,因而今天趙媽媽登門分說此事,她自是感激地說:“這些京城官宦人家的事,我這兒打聽實在是不方便,再說也未必能有個準信,實在是偏勞郡主和惠心姐姐了。”
“三小姐客氣了,我家郡主說,這小孩子拜師讀書的大事,確實是不可輕忽,三小姐能星星念念惦記着,足可見愛護幼弟之心。”
趙媽媽按着宜興郡主的原話讚了一句,這才一五一十地說,“那位韓翰林如今雖然致仕,名聲也不大,但遙想當年,竟也是一位奇人。二十出頭便一甲探花及第,之後則直接授了編修,期滿之後便是在六科廊,後來只因故惡了前任首輔呂閣老,於是被放了外任,一路從知州知府一直做到了湖廣佈政司右參政,因他是北人,不慣南方陰溼,落下了不少毛病,多年之後調回京原本正待派職,結果正值京察,原本要啓用他的座師竟遭了貶謫,之後就又蹉跎了下來,在光祿寺和國子監廝混了一陣子,一年前突然自己遞了摺子因病致仕。”
做過京官,又當過外官,有過風光正盛的時候,也有過蹉跎不得志的經歷,羅旭向陳衍舉薦的竟是這樣的人選!陳瀾情知宜興郡主打聽到的這些消息必定可靠,在心中思量了好一陣子,暗暗打定了主意,忙對趙媽媽又是好一陣感謝,又留着人喝茶吃果子。又小坐了一會,她正要送人出去的時候,那邊紅螺一打簾子進了屋來。
“小姐,戲班子已經來了,老太太那邊已經起轎去花園預備看戲了,聽說韓國公府派了趙媽媽來,說是不妨一道請過去敘敘話。就連三老爺也送了信,說是一會兒就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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