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原駐朝提督袁世凱進京待勘已一月有餘,刑部既呈該提督與外藩逆謀無涉,着即復職宣見。欽此。”唸完聖旨,那鐵欽差收了肅容,微微一笑,束了聖旨道:“袁軍門請接旨把。兄弟鐵良,早聞袁軍門盛名,今日有緣得見,甚是歡喜。”
袁世凱起身,早在聞聽復職宣見時已經是喜動顏色,但此刻起身時,已經又恢復了平靜的氣度,恭敬的請過聖旨收了,略有些遲疑的看了看鐵良。
“慰亭兄,這是秉鈞德國留學的同窗,滿洲鑲白旗的貴胄,我大清未來的棟樑。”趙秉鈞上前兩部介紹道:“我們三百餘人,眼下都在軍部幫閒,慰亭兄手綰一鎮,正是我輩楷模。今日承聖上宣見,皇上這金口第一件事,便是要我們來這裡宣旨呢。”
鐵良性格肅毅,一望而知乃是個不苟言笑的人,許是面見袁世凱這位駐朝數年,以一鎮兵力威震高麗,不廢吹灰之力以一千人的傷亡全殲日軍五千人的軍中巨頭心中有些忐忑的緣故,鐵良略略有些拘謹,聽了趙秉鈞的介紹,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道:“閒話不多說了,貴胄二字鐵某豈敢當得起,兄弟只是鑲白旗下一介平民罷了。既是聖上有宣,咱們還是儘速上路吧。此去帝都,還有大半個時辰的路呢。袁軍門請。”說着做了個手勢便退到一旁。
袁世凱與趙秉鈞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上前一步挽起鐵良的手道:“鐵兄請,若是不嫌叨擾,你我三人共車如何?”不待鐵良回答,轉頭向驛站一羣役丁抱拳道:“袁某在這潞城驛一月有餘,多蒙各位照顧了,兄弟這裡薄有謝儀,煩請各位與我的管家去取。”轉頭對一直侍從他左右,此刻已是喜動顏色的表弟張鎮芳點了點頭,便迴轉頭親熱地與鐵趙二人出門登車,數聲呼嘯,車隊調轉,揚長西去。
“袁某身處潞州驛,亦是知道軍部一夜之間,便多了三百餘位員外郎啊,兩位郎官一爲舊友,一爲新貴,又是一滿一漢,袁某今日得見,正當恨早生華髮啊,哈哈,兩位西遊德意志數載,可是受罪了。相比之下,袁某在朝碌碌,相形見綽啊。”袁世凱從趙秉鈞眼裡讀懂了意思,這位鐵良雖說只是個員外郎的角色,但是能來傳旨,自是非同小可,而且他是滿洲鑲白旗的,如今這鑲白旗的坐蠹兒王爺,正是天子親弟,天下第一王醇親王載灃。是以這袁世凱雖貴爲正二品提督,卻對這兩個區區六品員外郎着意結納了。
鐵良只是諾諾,並不多話,偶爾說些國外見聞,看上去倒也不是什麼出類拔萃的人物,袁世凱心頭漸有納悶,以眼神相詢趙秉鈞,對方也沒什麼特殊表示。心下已下了判斷,這傢伙估計是佔了滿洲人的光了,要說真才實學,怕有也不多。當下話便少了下來,一個二品大元封疆大吏的矜持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好在這東直門在望,這一個月來盡在咫尺卻不能絲毫接近的帝都,此刻已在眼前了,袁世凱閉目養神,凝神思索着皇帝可能要說起的奏對。
紫禁城裡,我正與載灃李鴻章,李秉衡等人研究着帝國陸軍大學的科目,以便向德國人有針對性的提出師資力量的組建,另外德國軍官模範教導團也要有相應的人員配備,以給這所帝國未來將軍的搖籃提供指導。兵科重步兵指揮,輜重科重後勤,炮科重炮火,工兵科重工程兵這幾科都沒有大問題,參與人員也都是一致同意。但是問題就出在騎兵科和偵察科上,騎兵到底還要不要保留,我當然是有自己的意見的,但是我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看着載灃和李鴻章李秉衡等人辯論騎兵在現代戰爭中到底還有沒有作用的問題。看得出來,載灃這兩年留德進步巨大,他小小年紀已經能夠看出來騎兵將逐漸淡出現代戰場,並且以今年上半年度的戰爭,以及前幾年北方邊境的對俄戰爭舉例,堅定的表達了他裁撤騎兵科的決心。
而李鴻章和李秉衡本身對於騎兵有一定程度的認同,而且大清騎射立國的傳統,也是有相當的影響。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儘管洋人的火槍給予騎兵沉重打擊,但是前兩年在北方的戰爭中騎兵還是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所以二李還是堅持要設騎兵科,騎兵的機動力和衝擊力,對於步兵來說,是一種有效的補充。
載灃卻說出了一句驚人之語,讓我聞之差點摔碎了手中的茶杯:“皇上,兩位尚書大人,似以爲騎兵之衝擊力與機動力,將來五年十年之內,必爲新兵器所取代所超越,皇家研究院之洋人梅巴赫先生弄出來的那個汽車,現下雖然跑不過駿馬,但是兩位尚書想想,若是此車再快些,在加上海軍戰艦式的裝甲防護,馱上一兩門行營炮,數百輛車衝鋒,縱使是跑不過駿馬,那衝擊力豈是騎兵所能比擬?”說着他還沒有注意到我的吃驚,微微笑了一笑道:“要說天下騎兵,羅剎人之哥薩克不可謂不強,羅剎人至今仍抱持着‘騎兵永遠第一’的信條,又如何?還不是敗在我大清之手,照本王看,羅剎人遲早還要在這上頭吃大虧。”
我凝下心神,這孩子還真是出息了,估計英國人還沒想到坦克的構想呢,但是這位年輕的親王這腦子裡已經有了坦克的雛形概念了。二李還要爭辯,我笑了笑擡手止住道:“此事便不用再爭了,你們說得都有理,騎兵劃歸輜重科,野戰部隊自明年軍制改革起,騎兵編制要逐年減少,長遠來看,騎兵是要被淘汰的。好了,這偵查科,李鴻章你說這應當劃歸兵科,載灃你的意思是要劃入炮科,嗯,不是朕偏心着這個弟弟,朕看也是要劃入炮科的,炮乃戰爭之神,這一條乃是法國皇帝拿破崙所言,朕看如今仍是鐵律,偵查要爲這個神服務。飛艇在炮瞄指揮上,也是個偵查作用嘛。不過李鴻章所言也有道理,這兵科也要有偵查課目。這餘下的,你們好好的議定再呈進御覽吧。軍國大事乃是頭等大事,朕親政以來一直抓的,放心不下的,也是這個。你們多用心吧,待容閎忙完那帝國大學的事務,海軍劉步蟾他們也該回來了,到時候軍部再與他們議一議在威海搞一個帝國海軍大學,這海軍方面,要延聘英國人和美國人來,到時候怎麼辦,朕再找你們議。還有一條,李鴻章你以內閣名義加朕旨意,各省都要籌辦陸軍武備學堂,以帝國陸軍大學模式爲標準,各科要齊備,缺什麼師資統一報到軍部來解決,該請洋人的請洋人,該派教員要派教員。總之,國家打了這會子的仗,有經驗也有教訓,接下來的事務,就是要吸收消養這些經驗教訓。日後打起仗來,才能操必勝之算啊。”
三人一起跪倒:“奴才(臣)恭聆聖訓。”我點點頭起身拍了拍後背道:“好了都跪安吧,寇連纔去看看袁世凱到了沒有,到了就宣進來吧。”
三人跪安出去,寇連才也將袁世凱帶到了書房內。袁世凱看去毫不拘謹,倒是有點誠惶誠恐得過了頭的感覺,一見我連滾帶爬的跪了過來,磕頭流涕道:“皇上聖明,爲臣昭雪不白之冤啊。臣叩謝皇上天恩。”
我抽過他呈進的朝鮮善後方略的摺子看了起來,面無表情的點頭道:“且起來吧,朕看完摺子跟你說話。”
袁世凱依言起身站着,低着頭,心中應該是忐忑不安着吧。我有心晾一晾他,耐心的看了一遍他的摺子,又召來寇連纔去檔庫找來許多年前張謇的朝鮮善後六策摺子,對照着看,心頭原本還有些模糊的朝鮮政策決斷漸漸的就清晰了起來。看到妙處,不由頻頻晗首。
掃了一眼袁世凱依舊是眼觀鼻鼻觀心的那麼站着,放下摺子起身道:“刑部查勘你袁世凱,也是分所當爲,袁世凱你不可記恨,可知道了?”
袁世凱身子一顫,剛站了一陣,又趕緊跪地道:“臣豈敢,臣受小人蠱惑行事不端,理應如此,幸而萬歲爺您神明庇佑,不然臣。。。”說着已經是抽泣了。
我搖了搖頭道:“好了,你說話有些放肆了。朕也不計較於你,寇連才,給袁大人賜座。”
我看着袁世凱,這兩年沒見,這傢伙又胖了不少,看來在朝鮮還是享福啊,笑了笑道:“召你來,一是給你定定心,這兩月來受的驚嚇不小吧?這也是給你袁世凱一個教訓,做事永遠沒有全局全然在握的,諸事都要多個提妨的心思,嗯,朕看了你有關朝鮮廢藩置縣的摺子,朕問你,你這摺子裡但講好處,此事是沒有壞處麼?”
“回皇上話。”袁世凱見我站着,雖然已經賜座,但他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坐下來,就那麼半站辦座的尷尬回話道:“臣本月雖是身在驛中,但也未敢絲毫放懷天下大事,臣觀朝鮮近來情勢以及天下大勢,臣以爲廢藩置縣宜應緩行。皇上所言壞處,臣私以爲其害有三,其一,朝鮮守舊之人頑抗,此肌膚之癢而已。其二,倭人新割二島,亟需人力維持壓制吃下,綿延遷就朝鮮之力則薄,此疥癬之疾,亦不足爲患。然臣所言之其三,乃心腹大患,臣不敢以先前之私論而廢今日之大公,置大清於險境矣!”袁世凱說着說着,聲音竟然越來越高,聲勢非凡,這傢伙有一種天生的領導氣質。
我見他說的嚴重,踱步回坐坐下,看了看地圖,又看了看摺子,擡手招呼他道:“慰亭你坐下說話吧,十六年一見,朕讓你維持朝鮮,差事是辦得很好的,朕也是心憐你的才華,沒有把你調回來,照理來說,你的才華,是勘作一方封疆,甚或位列中樞的,朕對你頗有期許,嗯,好,你接着說吧,大清有何險境?”
“謝皇上。”袁世凱這才半邊屁股沾了椅子,微微欠身道:“大清近年拓地何止千里,世人側目,然臣以爲,我大清所以獲勝,乃是聖天子在位,君臣一心,將士用命,加之上蒼眷顧,所以纔有今日之興盛之局。然臣觀我大清,實無英,德,法,美,甚或羅剎之實力。今歲陛下對倭人用兵,拓土二島,此誠五千年未有之大勝,於此五千年未有之變局之世,大清不宜鋒芒太露,宜應收斂鋒芒,強健國力,徐圖進取,此不宜廢藩之一。其二,大清廢朝鮮藩屬,暹羅琉球天海南掌諸國,必生自危之心,既自威則將自衛,小國寡民何以自衛?無他,但勾連外賊而已,似朝鮮閔氏之舉也。朝鮮有我大清一鎮軍馬,固然能夠雅緻,然暹羅琉球南掌,並無一兵一卒,長此以往,事難就矣。其三,英吉利國與我大清有與國之交,然其心叵測,陛下不可不妨,若我大清北面新得新鄂,東面擴增朝鮮,倭割二島。南方法人必生防備,西方印度乃英吉利之禁臠。法人與英人情非尋常,臣所憂者,二賊勾連,大清縱使能敵,亦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嗯。。”一席話說得我頻頻點頭,此人果然是個天才,這份敏銳的觀察力以及地緣政治的感覺,這個時代裡還沒有能超出他的。也打消了我原先感覺已經是十拿九穩的朝鮮廢藩置縣的打算,看來這事情只有徐圖了。於是問道:“然依慰亭看來,此事已是無可爲了?”
袁世凱卻給出了自相矛盾的回答:“回皇上話。臣以爲大有可爲——”
“哦?”我不由露出微笑,此人當真是能賣關子啊。興致大生,大口呷了一口茶和在嘴裡飲下,笑了笑道:“賜茶給袁世凱。說吧,可爲又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