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肖敏在夏想還在壩縣時,就對他印象不錯。因爲有幾次陳風提出要調夏想回燕市,就讓他格外留意起夏想的一舉一動。後來壩縣打通山路,開發旅遊,經濟大步邁向了新臺階,表面上是李丁山的功勞,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是夏想在背後出謀劃策,壩縣有繁榮的今天,夏想功不可沒。
後來夏想調回燕市,他也斷斷續續在和陳風的聯繫中,聽到夏想的點滴。雖然不多,也沒有刻意關注他,但還是一聽到夏想的事蹟就放在了心上。此次他調任單城市任市委副書記、代市長,是他的政治生命中一次重大的機遇。在單城市的市長任上,如果做出了政績,以他現在的年齡,再做一屆市委書記,還可以在退休之前,以副省級的級別到人大、政協養老。
在臨來單城市之前,王肖敏就仔細研究過單城市的歷史和現狀,也將單城市和燕市做了詳細的對比,就發現單城市近些年在經濟發展方面,已經遠遠落後於其他的兄弟城市了。
最早在燕省成立不久,排車牌號碼時,是按照當時的經濟規模排序,燕市第一,秦唐市第二,單城市第三。幾十年過年後了,單城市的車牌還是燕C打頭,但單城市的經濟在燕省已經排不到前三名了,去年排名第5,今年第6,明年能不能保住第6名還不好說……王肖敏在還沒有上任之前,就已經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單城市產業結構老化,全市輕工業落後——以前紅火一時的棉紡廠,現在一片凋零,都處於破產的邊緣。全市的重工業也不發達,當然也不能完全說不發達,單城市鋼鐵總廠號稱全國三大鋼鐵基地之一,總資產500多億元,職工2萬人,具備了年產500萬噸鋼的綜合生產能力。但單鋼龐大是龐大,但屬於國有企業,生產效率低下,投入產出比低,人員臃腫,負擔重,並不是王肖敏心目中的理想的重工。
應該說,單城市除了單城鋼廠以外,幾乎就沒有其他的重工業基礎了,再有比較拿得出手的企業還有一家酒廠和一家羽絨服廠,可以說,單城市的產業結構非常不合理,高附加值的新興產業幾乎沒有,基本上還是十幾年的產業結構,在南方發達省份早就完成了轉型之後,單城市還和燕省大部分地市一樣,沉睡不醒!
從夏想在燕市城中村改造小組的表現,到他在安縣任副縣長時,爲安縣招商引資,擴建景區,興建度假村,打通山路,等等,可見夏想出色的政治智慧和敏銳的商業頭腦,尤其是王肖敏在仔細研究了夏想經手的所有商業項目之後,大大地吃了一驚,因爲夏想看中的項目,全部贏利,達到了預定目標。
招商引資並不難,難的是如何在引進外來資金之後,能夠有持續的贏利點。
王肖敏今天十分想見夏想一面的真實用意就是,他聽到夏想是單城市人之後,就動了心思,希望夏想以一個單城人的角度,來闡述一下單城市今後的發展思路。
三人先是聊天,慢慢地王肖敏就步入了正題,說出了他真正的來意。
夏想聽了,低頭不語。
單城市的情況他也是心裡有數,不止單城市,整個燕省都是差不多的一種狀況,產業結構落後,人心思穩,進取不足,導致現在燕省在全國排名逐年下滑。正是因爲燕省的經濟狀況一年不如一年,纔在嶺南省的投資面前,硬氣不起來。
也正是邱家的眼光獨特,在犧牲了其他方面的巨大利益之後,終於力扶海德長入主嶺南省。海德長本來在有望在京城大部裡面任一把手,但在和邱家老爺子面授機宜之後,毅然決定前往嶺南省。在其他家族還沒有完全意識到,經濟領域正在慢慢地成爲改變政治格局的決定性力量之前,邱家已經搶先一步走到了前面。正是如此,海德長剛上任不久,就遇到了邱緒峰事件,只一出手就決定了勝負。
如果海德長早入主嶺南省兩年,邱緒峰也可以藉助嶺南省經濟發達的東風,在安縣就能做出一番不小的政績出來。雖然海德長爲了當上嶺南省的省委書記,在京城中等了一年多,但目前看來還是非常划算的事情。海德長當上省委書記不久,就接連出手,利用經濟優勢,替邱家挽回了不少劣勢。
可以預見的是,邱緒峰到寶市之後,可以更好地利用嶺南省的優勢,拉來投資和資金,一改在安縣的束手束腳的劣勢。和政治力量有時無法達到每一個地區的影響力相比的是,經濟力量,卻能在任何一個地方顯示出巨大的威力。就在前天,夏想已經介紹了邱緒峰和曹永國見了面,他也私下裡告訴曹永國,邱緒峰能爲寶市帶來投資,儘可能讓市長在安排分工的時候,讓邱緒峰分管經濟。
再說到目前的現狀是,就如燕市的鋼廠和藥廠一樣,說是超大型國企,實際上也是處於虧損的狀態,只不過爲了保持國企形象,爲了幾萬工人的生計,國家每年補貼大量資金,年年用銀行貸款衝抵虧損,才勉強不倒。如果一切按照市場規律,燕市鋼廠和藥廠早就倒閉了。
但國情就是國情,必須要照顧一些老舊的大型國企,否則很容易引發社會問題。照顧老舊國企的政策夏想也可以理解,但他不能理解的是,爲什麼發達省份可以成功地轉型,而燕省的老舊國企要麼靠吃老本,要麼靠銀行補貼,要麼只有倒閉一條路可走?
難道就不能真正地面對市場,到市場的大潮之中搏擊一番?
不是不能,是不敢,是責任不明確。
作爲保守的省份,因爲思想傳統的原因,在國企擔任領導職務的人不是在經營企業,而是在作官。歸根結底,還是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經理人,而是當一個政府官員。他們擔任領導職務的主要目的是爲了升官,爲了下一步提升一級,而不是想方設法把企業做大做強。
企業是不是效益好和他們能不能升遷沒有必然的聯繫,誰還有心思去用心經營企業?反正熬上幾年資歷,再換個好地方升上一級,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漲工資,漲待遇,至於他走之後國企的死活,與他一點干係也沒有。
燕省當年不是沒有好企業好產品,在90年代中期,曾經一家手錶廠全國聞名。當時錶廠拍了一個傳誦一時的廣告,從直升飛機上扔下手錶,在十幾米的高空墜落到地,手錶安然無恙,依然正常走時,結果轟動一時,成爲國內的知名品牌。
還有當時名動全國的宇環牌電視機,也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名牌,銷量供不應求,許多人爲買一臺彩電,還要託人情排號,可見當時的熱銷情景。
可惜的是,時過境遷,當年著名品牌的手錶,如今連廠房都賣了。而全國聞名的宇環電視,現在已經淪落爲配件廠,成爲新興品牌的附屬品。
想想就讓人痛心。
夏想還了解到的事實是,在期刊市場還沒有興旺之前,燕省的報刊雜誌也是領先全國,有一本青春類的雜誌發行量曾經在同類雜誌中排名第一!還有一份時政類的報紙,期發行量也高達20萬份,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雙豐收,讓同行羨慕不已。
然後自90年代初,全國的期刊市場開放之後,南方許多報刊異軍突起,憑藉新奇和全新包裝,迅速佔領了市場。而燕省的青春類雜誌,由最初的80萬的發行量,迅速萎縮到8萬,甚至到今天已經不足3萬!更可笑的是,青春類的面對青年的雜誌,主編竟然是一個50多歲的老頭——以老年人的思維辦青春雜誌,能把握市場脈搏就怪了!
而時政類的報紙,自從換了一個主編之後,發行量每年下降一萬,到現在市場份額已經只有8萬份的發行量了。對於一份報紙來說,8萬份的發行量,基本上就要降到了生死線上。而主編從來沒有覺得是他的原因,還要琢磨如何更進一步,到燕省日報當一個主任。
夏想每每想起燕省在市場大潮中,和發達省份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就不免心痛。只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也只是空想而已,影響不了任何人的決定。
甚至在後世燕市好不容易又出了一個全國性的知名企業——四牛集團。四牛集團是集奶牛飼養、乳品加工、科研開發爲一體的大型企業集團,產銷量一直高居國內同行業之首,卻突然間出現了尿素奶粉事件!結果一夜之間,四牛集團跌落塵埃,再也沒有恢復到全盛之時的盛況,原先收購的許多中小品牌也四分五裂。
太多的經驗教訓,太多的血淚事例,只是在夏想在基層爲官時,一心撲在基層的建設之上,很少想到全局想到整體。現在在省委辦公廳工作,在信息處接觸到了大量的信息和材料,又和王肖敏面對面坐在一起,讓未來的單城市的市長開口問他對單城市產業結構調整的看法,再聯想到最近京城中上層對燕省的不滿和敲打,夏想心中沉澱許久的許多想法都浮現腦中,就有了一種厚積薄發的感慨。
果然是登高者,望遠!
不過想到自己的身份,顯然站在一個市長的高度來對單城高的經濟指手畫腳,是非常不合時宜的。王肖敏再客氣,再對自己表現出親近,他畢竟也是一市之長。他向自己請教,是沒有市長架子是平易近人的表現,如果自己誇誇其談指點江山,就是不識時務自高自大的作派。
夏想就謙虛地說道:“王部長問我,相當於問道於盲了。我在基層最高做到常務副縣長,現在也只是信息處處長,不管是資歷還是境界,都達不到縱觀全局的層次,讓我對單城市的發展發表看法,恐怕要讓您失望了。再說,單市長對單城市的瞭解,遠在我之上,更有高屋建瓴的大局觀……”
王肖敏和單士奇對視,二人會心地一笑。
單士奇感慨說道:“小夏,平心而論,我和曹書記雖然不算至交好友,但也算一見如故,現在也是有些交情,對於你,我也是當成晚輩看待。你在燕市城中村改造小組的所作所爲,在安縣做出的成績,別人或許不清楚,卻瞞不過我和王部長。我和王部長趁今天你弟弟結婚的日子來和你見面,有些事情不說大家也心裡清楚,是爲捧場……但那些不是主要的原因,而是因爲我覺得這樣的機會,大家坐在一起,可以放鬆可以不論身份,輕鬆地聊天。你別當我是單城市長,也別當王部長是組織部長,就當我們二人是你的長輩,當然,是朋友也行,就是隨意說說話,談談對目前局勢的看法。”
王肖敏顯然和單士奇的圓潤不一樣,他板起了臉色,不快地說道:“小夏,謙遜是好事,但要分人。你和陳書記的關係就不用說了,我和陳書記也是多年的交情了,要不我們也不會坐在一起。你有多大本事,有多高的眼光,我心裡有數,否則我也不會開口和你討論單城市的經濟結構問題。我上任市長以後,身邊還會缺少經濟方面的專家?我之所以和你討論,是看重了你與衆不同的眼光,還有對市場的準確的把握。當然,如果你覺得和我見外,不說也沒有關係,我不強求。”
王肖敏的話幾乎是冷冰冰的,不帶一點感情色彩。單士奇就有點尷尬,見氣氛不太友好,就想打圓場。
夏想卻笑了:“王部長見笑了,我不是矯情,也不是和您見外,而是確實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單市長擔任單城市市長多年,應該也是心裡有數,單城市和燕省的其他地市一樣,保守而缺乏進取精神,倒也不能完全怪政策上的原因,和燕省人的性格也有關係。燕省人一向保守,寧肯在家中受窮,也不願意出去打工或創業。就算做生意小有所成,也是小富則安的思想……”
夏想就從他所瞭解到單城市的現狀,以及和燕市現狀的對比,再結合他記憶中燕市和單城市各自不同的發展軌道,發表了自己的淺見。
因爲單城市是他的家鄉,夏想對後世的單城市的發展還算記憶深刻,基本上單城市一直是四平八穩地向前發展,沒有什麼突出的地方,相反,單城鋼廠的效益卻年年下滑。儘管國內隨着汽車行業的興起,對鋼鐵的需要求量增大,但由於新興鋼廠的崛起,單城鋼廠的競爭力下降,人員老化,設備陳舊,以及管理效率低下,最主要的是,生產成本過高,嚴重地阻礙了單城鋼廠的市場佔有率。
同等情況下,別家的鋼材要比單城鋼廠便宜百分之十左右,誰會當冤大頭,非單城鋼廠的鋼材不買?
後來由於國際上鐵礦石的漲價,導致單城鋼廠的效益大幅滑坡。因爲單城市深入內地,交通不便,遠不如沿海城市在鐵礦石的運輸上有便利條件。一噸礦石,沿海的鋼廠至少要比單城鋼廠少幾百元的運輸費用,折算下來,單城鋼廠光是成本就比人家的銷售價格還高,怎麼和別人競爭?
痛定思痛之餘,單城鋼廠纔開始投入巨資興建自己的專用鐵路線,由單城市直通黃驊的渤海港口,以解決燃眉之急。但在當時的國際和國內大環境的兩重影響下,單城鋼廠已經損失慘重,元氣大傷。
正是由於有運輸優勢和港口城市的便利條件,位於連雲港的鞍鋼分廠逐漸強大起來,成爲國內的鋼鐵產業的支柱企業之一。
單城鋼廠正是看到了鞍鋼將分廠建在連雲港的成功先例,才痛下決心修建一條救命鐵路,直達燕省的沿海城市黃驊港,以便可以減少在運輸環節的巨大費用,獲得成本上的優勢。只不過已經比別人晚了一步,失去了市場的先機。
“就象單城鋼廠,目光有就點短淺了。”夏想心想既然讓他說,索性就將單城鋼廠現在的弊端說出來,不管單士奇和王肖敏是不是接受,也算了了他一樁心願。他也不願意看到家鄉的鋼廠,再次重蹈燕省許多大型國企的覆轍,因爲運輸成本的問題,漸漸失去市場。
夏想的話一出口,單士奇的臉色立刻凝重起來:“小夏,但願你不是故作驚人之語,以我看,現在的單城鋼廠,在國內的影響力還算不錯,目前的效益也還可以,是單城市的利稅大戶,你怎麼就說單城鋼廠目光短淺了?”
王肖敏也是一臉驚訝,不過他的態度比單士奇稍有護短不同,而是饒有興趣地問道:“說說看,怎麼個目光短淺了?照我看,無非就是一些大型國企的通病罷了,比如人員臃腫,人浮於事,除此之外,單城鋼廠的市場前景還算不錯,我也比較看好……你一開口就點出單城鋼廠這個單城最大的企業,肯定是比我目光長遠,看得更深入了,說來聽聽。”
比起單士奇的吃驚,王肖敏反而是虛心接受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