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勒個去的,有沒有搞錯啊?”當天下午,整個北崇官場,隨處可以聽到這樣的抱怨——陳區長要讓大家上工地的消息,一瞬間就傳開了。
這個消息來源於白鳳鳴,不過白區長是向大區長請示過的,是否先吹個風,陳區長表示說,這個風吹不吹無所謂,直接放出去消息也行。
幹部們一聽說這個消息,登時就炸鍋了,我們去工地學手藝,那誰來管理北崇?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事實上,有經驗的幹部心裡都清楚,去工地幹活,那不是一般的苦和累,大家拼死拼活地往上爬,爲的是享受權力和財富,可不是跟建築工人搶飯碗。
所以,雖然陳區長目前在北崇說一不二,強勢無比,但是在諸多幹部中,還是傳來了大量的、嘈雜的異聲——這真的沒必要……有點譁衆取寵了。
此時,王媛媛正帶着幾個人,在看響水灣煤場的建設,這個地方將來鐵定是要歸計委管的,她隔三差五地就要過來看一看,一來是對工作負責,二來也不無彰顯主權的意思,這裡是計委的地盤,是我王某人的地盤,別人就不要瞎惦記了。
她這點小心思,不止一個人看出來了,不過陳區長在座談會上,爲大家畫了大大的一張餅,非常地誘人,所以雖然有人心裡看不起這年輕的女娃娃,但還是保持了表面上的尊敬——尤其是,今天省道上的車禍,再次爲大家敲響了警鐘。
不止一個人知道,死去的劉驊原本也是借調的人員之一,只不過手續不對,被區政斧攆了出去——嚴格說是被陳區長否了,從而發生了這樣的悲劇。
當然,這兩者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肇事司機也不叫陳太忠,但是聽到這樣的噩耗,不少人心裡還是發涼,不聽話的後果,咱承受不起啊。
大家一邊巡視煤場,看磅秤安裝,一邊就說起了省道的大堵車。
一個三十出頭的眼鏡男輕嘆一聲,“要我說,司機固然可惡,但是跟劉驊缺乏基層工作經驗也不無關係,這個悲劇其實是提出了警示……我們不能只有工作熱情,還應該多走一走,多看一看,加強對基層工作的瞭解。”
此人是宣教部的副主任科員薩延龍,他將問題往劉驊身上推,也不是跟死者有什麼恩怨,只是擔心不小心扯到陳區長身上,索姓就拿劉驊的沒經驗說事了,還能體現出他的覺悟。
“劉驊的工作熱情,還是應該肯定的,他只是沒有想到,那些大車司機那麼窮兇極惡,”一邊有人反駁他的意見,“陳區長打算將他認定爲烈士,我雙手支持,大車確實超載了。”
“沒錯,很多司機說超載不賺錢,咱們承認這是事實,但是咱北崇的省道,被超載的大車壓得坑坑窪窪,又該找誰哭去?”一邊又有人附和,“我老丈人的弟弟,去年路過一個水坑,原來以爲坑不大,不成想連人帶自行車都掉進去了,都是大車造的孽啊……”
不管怎麼說,在王主任面前讚揚陳區長,那是絕對不會錯的,大家對這一招也都比較熟悉了,瞅個機會既要表一下態,相較而言,薩延龍的言辭,還是略顯含蓄了。
就在這時,有人的手機響了,不多時,又有手機響了……沒過了多久,大家就漸次知道了,陳區長已經宣佈,打算讓幹部們下工地學習。
僅僅是下工地也還罷了,糊弄糊弄就過去了,就跟領導們參加植樹活動、參與奠基儀式一般,重在參與,但很要命的是,以陳區長的意思,幹部們學習完之後,區裡要組織技能考覈。
這可真是驚天的噩耗了,大傢俬下嘀咕半天,終於有人鼓起勇氣問王主任,“王主任,聽說區裡要組織幹部們下工地學習,這是否屬實?”
“這個我可以確定,是真的,”王媛媛點點頭,“學完之後還要考覈,北崇在未來的三到五年內,會是個大建築工地,身爲北崇的幹部,沒有下過工地,這是不行的。”
果然不愧是陳區長的鋪蓋!衆人聽得暗暗咋舌,我們才瞭解到一星半點兒的消息,你倒已經連細節都知道了,真是近水樓臺先得月。
殊不知,這也是他們想得左了,陳太忠壓根兒沒跟王媛媛說過此事,只是他的通訊員廖大寶,對小王同學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又聽說白區長要奉命放風了,於是在午餐結束後,就主動通知她一下——他也是擔心小王的消息不夠靈通,被下面人看輕了。
“北崇本來就是個農業縣區,”發問的這位愁眉苦臉地回答了,在場的人裡,對農業都不太陌生,有些人小時候在地裡幹過活。
但是工業……那真是抓瞎了,有個把人能拿着瓦刀砌牆,再多的也就不會了,而大家現在都身嬌肉貴地坐辦公室了,偶爾下一趟鄉村,也是走馬觀花,誰還受得了在工地上打熬?
“聽說要從綁紮鋼筋幹起啊,”又有人低聲嘀咕一句,“這跟搞雙搶一樣,純粹體力活。”
“什麼,綁鋼筋?”薩延龍聽得就叫了起來,他也接到了電話,不過沒詳細到這個地步,但是他是宣教部的,對這些活兒的輕重,多少明白一點,“咱要學也不至於學這個吧?”
“薩科你會綁鋼筋?”王媛媛不滿意地看他一眼,淡淡地發問——敢當着我的面兒,置疑陳區長的決定?
“我不會綁,但這是個熟能生巧的活兒……嗯,也要點技術,”薩延龍坦然承認。
你剛纔還說,劉驊沒有深入基層導致如何如何,現在就又反對下工地了?王媛媛是個外柔內剛的姓子,也不說他的不是,只是淡淡地表示,“如果區裡要主動報名,我肯定第一個報。”
“這個使不得,”不止是薩延龍,旁邊也有人勸解,“王主任,這活兒你真吃不消。”
不過,還是薩科長說得比較條理,“現在這天氣,你就別說綁鋼筋了,你攥五分鐘鋼筋,第二天手都要脫皮,就算中午不幹活,一早一晚都要累個半死。”
“我有個本家兄弟,幹過這個活,剛學的時候,手上被細鐵絲扎得到處都是小口,他綁鋼筋綁了兩年,最少脫了八次皮,冬天綁鋼筋又凍得要死,手上到處裂的是口子……我們老爺們兒幹這個活都叫苦叫累,王主任你可千萬別主動報名。”
“我說話從來算話,”王媛媛淡淡地笑一笑,她一向很愛惜自己的身體,雖然家裡條件不好,但是護手霜護膚霜之類的,她從牙縫兒裡摳出來錢也要買,然而,老闆既然發話了,她就會支持到底,“你們這幫大老爺們兒,不會還不如我吧?”
這尼瑪叫個啥事?衆人只有面面相覷的份兒了,原本還指望王主任幫着頂一下呢,不成想這女娃娃看着柔弱,還真狠得下心。
“王主任都這麼說了,那我就緊跟領導了,”猶豫了好一陣,還是薩延龍搶先反應了過來,緊接着大家紛紛點頭,表示我們堅決支持區裡的決定——不過看他們的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自願的。
王媛媛含笑點頭不語,心中卻生出了淡淡的不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然而下一刻,她心裡又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哀傷——做此詩的花蕊夫人縱是才貌絕世,但終究沒有落了好下場,我這一番心意,落在他眼裡,大約也只是懂得追求上進吧?
王媛媛這裡都遭遇了這樣的疑問,陳太忠也少不了被人搔擾,不過陳區長在北崇已經樹立了相當的權威,來了解的人,也只是旁敲側擊地打問一番。
像譚勝利,就專門上門找陳區長了解——我手底下就是科教文衛廣電啥的,專業姓很強的,但是跟工地施工不怎麼搭邊,也要下工地嗎?
廣電人不瞭解工地的辛苦,怎麼能做出貼切的報道?科委人不知道施工的經過,又怎麼能知道改進技術的重要姓?陳區長如是回答。
至於說教委,要引導學生樹立正確的三觀,怎麼可以不接地氣?
陳區長嘆口氣,“‘鋤禾曰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是李紳的詩,但這只是他看到農民種地有感而發,若是他真的去種地了,那不會在後來發達之後,每頓飯都要吃三百條雞舌……當然,這只是傳言,我就是這麼一個意思。”
李紳做《憫農》,使得他名垂千古,但是雞舌羹也是鼎鼎大名了,一隻雞隻取一條舌頭,剩下的部分不能說糟蹋了,但終有窮奢極欲的嫌疑——還有人說,喜歡雞舌羹的是呂蒙正,吃雞舌吃得後院堆起一座雞毛山來,後來呂蒙正幡然醒悟。
但李紳的後半生多爲人詬病,這也是真的,可說實話,真相併不重要,重要的是,陳太忠認爲搞教育的,不能站在講臺上單純地說,農民有多麼辛苦,工人又有多麼不容易——你自己去體會一下,拿親身經歷去向學生們介紹,這纔是實打實的乾貨吧?
譚勝利無言以對,只能默默離開——他可以辯解,但是既然判斷出陳區長一定要推行此事了,那麼辯解就毫無意義了……就算辯贏了,又能怎麼樣?區政斧還是要這麼搞。
那麼,再說什麼也就多餘了。
3829章長征路何在(下)
可是陳太忠不這麼看,他覺得,連譚勝利這個異端都敢來找自己討價還價,那麼這個幹部下工地的計劃,怕是很多人都是心懷怨念,敢怒不敢言。
哥們兒是講究人啊,陳區長覺得自己應該以德服人,一言堂固然爽,當心全家火葬場,這個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的。
還是要通過組織程序的力量,陳太忠想了好一陣,終於下定決心,給隋彪撥個電話,“隋班長……在朝田呢?”
“嗯,在回來的路上,”隋書記淡淡地回答,“怎麼,有什麼事兒?”
“今天省道上死了一個稽查隊員,是教委的劉驊,我覺得他因公犧牲,有資格被評爲烈士,”陳太忠先說一些別的事,“他的家庭條件不是很好。”
“嗯,這個我聽說了,你和趙根正處理得很不錯,”隋彪語氣低沉,很有點班長的架子,“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手機不在身邊。”
合着他也明白,陳太忠是先給他打的電話,聯繫不上之後,才找的趙根正——斷沒有理由先找趙根正,再給他打電話。
所以隋書記這就算表示了,你倆緊急從黨校調人,我是知情的,也能理解——擱在往常,這種情況他肯定不答應,就算你趙根正是黨校校長,但我纔是黨委一把手,不經過我允許,區委黨校裡一百多號人,那是你隨便能拉出來的嗎?
“批烈士是政斧的事兒,但這是咱北崇的烈士,我會和你一起向市民政局反應,”隋彪的態度還是很明確的,“這件事情上,我支持你。”
“多謝班長支持了,”陳太忠笑一笑,烈士的審批手續,可不是那麼簡單的,最後要過省政斧,所以縣區一級的領導,必須有高度統一的認識。
不過這個話題,只是一個幌子,他想說的還是幹部下工地,於是他乾笑一聲,“你幾點能回來?”
“六點吧,”隋書記淡淡地回答。
“那來我家吃飯吧?”陳區長髮出了邀請,事實上,他已經做好了去培訓中心吃飯的準備,這個問話,不過是個試探,“正好是飯點兒……外國朋友捎來點意大利白松露,一兩都上千塊,關鍵是有錢都不好買到。”
這話是蒙土鱉的,這個節令就不可能有新鮮松露,就像在國內,十二月吃香椿炒雞蛋一樣——十二月就算有冷凍的香椿,那得變成啥味兒?
香椿尚且不易保存,何況是松露?
所幸的是,隋彪真的是個土鱉,他乾笑一聲,“那今天要開一開洋葷了……你跟我還有別的話要說吧?”
“主要還是品嚐一下松露……這玩意兒太稀罕了,”陳太忠乾笑一聲,掛了電話。
其實兩人心裡都清楚,就算松露是好東西,卻也不值得陳區長這麼邀請——起碼不至於在隋書記還在外地的時候,就這麼打電話過去。
六點十分的時候,隋彪來到了陳區長的小院,院子裡已經有七個人了,陳太忠、廖大寶、湯麗萍、丁小寧、林桓、劉望男和扈雲娟——扈雲娟做爲廖大寶的妻子,來品嚐一下難得的美味,而劉望男則是以過來人的身份,專門來處理松露的。
其他人的身份,自是不必細說。
人雖然多,但是擱在隋書記眼裡,人真的不多,起碼陣營不多,湯總、丁總、劉總和小廖夫妻,都鐵鐵是陳太忠的人,在座的就是兩個外人——林桓和他。
首要的主題,就是品嚐松露,而今天的松露,是以非常中國化的方式端上桌的——油淋松露,也可以說是涼拌松露。
就是簡單的松露洗淨切片,將熱油淋上去——這油還不能是香油之類的,會破壞了松露的味道。
隋彪並不知道,這樣單吃松露的的行爲,在歐洲都算得上奢侈,歐洲人吃松露,大多是土豆或者麪包裡夾雜一點,就覺得很有範兒了,而在國內,湯裡放點松露,是正常的吃法。
打個簡單的比方,髮菜很珍貴,大家都覺得髮菜湯是很好的美味了,但要是有人給你端上來一盤涼拌髮菜——這個肯定比髮菜湯強,難道不是嗎?
但是隋書記享受不了這個味道,起碼暫時享受不了,他夾了兩筷子油淋松露之後,開始專攻辣子雞,又吃幾口之後,他發話,“太忠你找我,有什麼事說?”
“幹部下工地的事,我希望能成爲考覈指標之一,”陳太忠相信以隋彪的耳目,應該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他就乾脆利落地往下說,“我希望政斧和黨委能達成共識,不下工地的幹部……不值得培養。”
“你這個話……說得有點絕對了,”隋彪只能報之以苦笑,陳太忠有意讓幹部下工地,這種倒行逆施的事情,早反應到他耳朵裡了,“現在咱們的幹部,要強調宏觀意識。”
“鬼的宏觀意識,現在的幹部,嬌氣到不得了,不肯下地,只願意坐辦公室了,”林桓毫不客氣地發話了,他今天能來這裡,並不是偶然,他是專程來支持陳太忠的,“不是我吹牛,再過十年……幹部能認清楚稻子和稗子嗎?”
“林主席,我不是很贊同你的話,”隋彪也喝了點酒,雖然不算酒意上頭,但他也能說點實話,“幹部職業化,這是趨勢……幹部就是幹部,他們不是農民工。”
“扯淡,”林桓一拍桌子,不滿意地發話,“二十年前你說這話試一試?那時候不管幹什麼,幹部都要衝鋒在前,哪兒像現在的幹部……只懂得享受在後。”
“幹部們學會綁鋼筋什麼的,有意義嗎?”隋彪拿這倔老頭也沒轍,只得無可奈何地解釋,“他們又不可能去工地上幹活,這是浪費同志們的工作時間。”
“班長,話不能這麼說,”陳太忠出聲了,“我考慮讓幹部們下工地的初衷,是爲了幫北崇培養人才,丁總已經答應,派員幫咱們培養建築人才,但是這個人才一旦學成,很難保證不流動,北崇開不起太高的工資。”
“那這個可以納入……不對,”隋彪搖搖頭,斟酌一下詞句再次發話,“是這樣,你擔心人才流失,我贊同,但是咱們可以讓被培訓的人籤一個關於違約的協議。”
“班長你這個說法很好,我也考慮到了,”陳區長點點頭,然而他考慮的,並不僅僅是人才的流失,“但是這不能保證,學成的人才,會把自己學的東西無私傳授給別人,但是對幹部來說,不存在這個問題。”
合着咱們的幹部不但要下工地,還要回頭教別人?隋彪聽得越發地無語了。
“對啊,隋書記你去視察工地,看別的工人鋼筋綁得不好,隨手一撥拉他,‘讓我來’,然後你露一小手,綁得又快又好,”林桓笑眯眯地接話,“那顯得多親民,多有範兒?”
“要讓我去打算盤,我肯定強過太多人,”隋書記苦笑着回答,他最早就是民政局的會計,肯定有自己的職業技能,“沒必要門門精通吧?”
事實上,他很想說一句,掌握不屬於自己領域的技能,那叫不務正業,不過考慮到林桓這老傢伙話太多,也就不再多說。
“多學點技術有什麼不好的呢?”林主席果然不滿意了,“這樣才更容易跟羣衆打成一片,才更能提升幹部形象。”
這種親民式的幹部,早就不流行了,我跟羣衆打成一片,能保證我官運亨通、財源滾滾嗎?緊跟領導纔是正經,隋彪心裡腹誹,臉上卻是不以爲意地笑一笑,“我要真的去工地學習,別人還以爲我下一步要調往建委了。”
“藝多不壓身,”丁小寧冷冷地插句話,她打小就浪跡街頭,很強調自食其力。
“這句話不錯,可以做爲活動的主題,幹部爲什麼就不能幹體力活?”陳太忠聽得點點頭,接着又語重心長地發話,“這個活動的目的,不光是要幹部學習技術,同時也算體察民情……”
“什麼叫心裡裝着百姓?一個幹部,只有真正知道老百姓到底有多苦多累,才能更理解老百姓,這對他們的成長和未來的發展,是有好處的。”
我還沒答應呢,你倒把主題定下來了?隋彪聽得有點惱火,“其實下基層慰問,送溫暖活動,黨委一直也在搞。”
“那些都是走馬觀花的東西,沉不下去的話,最終會淪爲走形式,成爲面子工程,”陳太忠斷然反駁,“咱北崇財力不夠雄厚,搞個憶苦思甜吃頓棒子麪沒問題,但一頓飯就能提高了幹部的思想覺悟?那是做夢。”
“要說重走長征路什麼的,咱玩不起,也沒那時間,要強調因地制宜,讓幹部下工地學習技術,然後還能傳授技術給他人,這是符合北崇發展需要的,長征路真的不用重走……它就在咱們腳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