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震驚的不是李逸風、冷楓和李永昌,而是冷嶽。作爲市委秘書長,蔣雪松視察期間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要考慮周詳,不能出一絲差錯,按照事先敲定的視察方案,並沒有題字一項。
儘管他也知道蔣書記的書法確實不錯,但蔣書記爲人含蓄,從來不向外界透露他喜好書法的事實,冷嶽心中疑問連連,就連蔣書記點名關允也是意外插曲,關允向蔣書記介紹大壩項目的進展,更是意外之外的意外,而現在,關允又提出請蔣書記題字,這……完全就是亂套了。
冷嶽急忙向李逸風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趕緊讓李逸風阻止關允,萬一關允的提議惹得蔣書記不高興了,事情就不好收場了,他清楚地記得有一次蔣書記去視察一家企業,企業老總也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了蔣書記的書法不錯,非要提出請蔣書記留下墨寶,結果蔣書記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工作只視察了一半,鬧得不歡而散。
事後,蔣雪松狠狠批評了冷嶽幾句,指責冷嶽工作不細緻,冷嶽當時就滿頭大汗,事後努力了很久才又重新獲得了蔣雪松的信任。
李逸風也是吃驚不小,關允纔有了在蔣雪松面前露臉的機會,怎麼一句話又弄砸了?到底年輕不經事,不知道有時候一句話不對,就有可能一輩子交待了?更何況蔣書記本來就對關允有偏見?一時間他都替關允着急了。
冷楓也是暗中替關允捏了一把汗,關允也真是,怎麼這麼膽大?官場上不能傻大膽,要步步爲營。
李逸風正要開口說話,蔣雪松卻一伸手阻止了李逸風,他的目光淡然而威嚴地落在關允的臉上,似是探究,又似是不解,過了片刻,他才饒有興趣問道:“關允,你剛纔的介紹確實不錯,詩情畫意都在其中,尤其是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大業一壺茶引用得好,有渾然天成之妙,不過……你怎麼就知道我會爲流沙河大壩題字?”
這一句話問得有陷阱,如果關允回答不好,很容易栽一個跟頭。衆人一聽,不由都緊張了起來,就連輕易不會動容的冷楓,此時也是緊鎖眉頭,而在人羣后面的溫琳,更是額頭冒汗,鼻尖上都浸出了豆珠般的汗水。
只有李永昌和王車軍交換了一個眼神,暗暗得意,一個大好的露面機會被關允自己搬了石頭砸了自己腳,活該!誰看不出來,蔣書記生氣了!
蔣雪松真生氣了?關允卻不這麼認爲,他在衆目睽睽之下,第一次置身於無數人的中心,成爲市委和縣委兩級主要領導的焦點,說不緊張那是騙人,但誠如他以前下定決心邁出倒向冷楓的第一步一樣,骨子裡不服輸的勇氣和天生好賭的冒險精神讓他甘願一試。
更何況,他此時腦中閃回的全是老容頭讓他練習書法和背誦古詩的教誨,老容頭做事情,從來不會無的放矢,總有先人一步的眼光,讓關允佩服不已。
蔣雪松爲何點名他,他不清楚,但既然他現在陰錯陽差也好,是蔣雪松有意爲之的安排也罷,總之他現在站在了蔣雪松的面前,就要緊緊抓住機會,就要獲得蔣雪松對他的好感,就是要讓蔣雪松知道,他對他的偏見,站不住腳!
關允微微一笑,謙遜地彎了彎腰:“古人通常都是詩書畫三絕,蔣書記一身儒雅之氣,又出口成章,肯定也是才高八斗的高才。流沙河大壩項目是孔縣開天闢地的大事,也只有胸中有丘壑的人題字,才能鎮得住流沙河的滾滾河水,才能配得上孔縣的大好河山。”
這一番話說得氣勢十足,既將蔣雪松無限拔高,又含蓄而間接地化解了蔣雪松咄咄逼人的攻勢,題不題字是蔣雪松的事情,但如果題字了,就是胸中有丘壑的高才。
蔣雪松愣住了,顯然以他多年的見識,也是第一次見到如關允一樣有意思並且機智的年輕人,不由又多打量了關允幾眼,忽然笑了:“小關啊,我不是不能題這個字,而是我題字時有一個習慣,需要醞釀一下氣氛,你看現在人聲嘈雜,又是外面,心境靜不下來,字怎麼能寫得好?心到才能意到,意到才能字好。”
蔣雪松一番話說完,李逸風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落地了,好一個關允,竟然過關了,不但過關了,還引起了蔣雪松深厚的興趣,聊起了書法的話題,氣氛頓時爲之一轉,由剛纔的肅殺之氣變成了微風徐徐。
李逸風此時才忽然意識到,怎麼突然間他對關允這麼關心了?
冷楓也是長出了一口氣,不由心中又氣又惱,關允太冒失了,萬一一着不慎惹怒了蔣雪松,他在縣委剛剛好轉的處境就有可能一落千丈,並且再無翻身的可能。年輕人有冒險精神是好事,但也要分時間場合,尤其是對自己不熟悉的可以決定自己命運的高官,還是不要抱着僥倖的試探心理爲好。
不管別人如何想,關允此時已經是沒有了退路,而且說實話,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後退,因爲他知道,他能否給蔣雪松留下好印象,關係到今後的長遠。
隨着夏德長的上任,隨着孔縣局勢有可能再重新回到李永昌的掌控之中,形勢,正在迅速滑向對他不利的一面,他不能坐等李逸風和冷楓及時出手力挽狂瀾,誠然,他沒有李逸風的權力,也沒有冷楓的背景,但他的優勢是年輕,是身後有一個驚天之才的高參老容頭!
此時再不出手,更待何時?等蔣雪松視察完畢離開孔縣,他或許就再也沒有和蔣雪松見面的機會了。想通此節,關允暗中長舒一口濁氣,說道:“蔣書記,您想要怎麼醞釀氣氛?”
儘管知道他這一句話一出口,蔣雪松必定會出難題,但也必須說出來,否則就會前功盡棄。
蔣雪松題字與否,和大壩項目最後能否順利竣工並無關係,卻和他以後的發展有莫大的關係。
“你既然是京城大學的高材生,應該也有一定的書法基礎了?要不這樣,你起頭,如果你的字寫得到位,我一時興起,說不定也就揮毫潑墨了。”果然,關允話一出口,蔣雪松就將難題拋了出來,而且他一臉意味深長的笑容,直視關允的眼睛,笑容之中,甚至有一絲玩笑的調侃之意。
現在的大學生練習書法的寥寥無幾,都追求速成的英語去了,現階段國內教育對國學的重視程度降低到了幾千年來的最低,關允如果不是有一個教授歷史和政治的教師父親,說不定也不會從小就練習書法並且重視國學,換了別人,比如王車軍和溫琳,必定會被蔣雪松的難題難倒。
只可惜,關允就是關允,不是別人,他謙遜地一笑:“我確實會寫幾筆字,不過閱歷有限,心境不夠,氣度就打不開,字寫得就不夠開闊,不過要是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我倒不怕當着蔣書記的面,在李書記、冷縣長面前獻醜了。”
“好。”蔣雪松一聽關允關於書法的點評很到位,就知道關允在書法上肯定有所造詣,就興趣大增,“逸風,有沒有筆墨?”
“有,有。”李逸風衝柳星雅使了個眼色,柳星雅急忙去親自回縣委拿筆墨了,領導要筆墨,就算沒有也得說有。
還行,柳星雅雖然名字女氣了一些,辦事倒是利索,幾分鐘後就找到了筆墨,而且還是一得閣的墨汁。不料蔣雪松一看是墨汁,皺眉說道:“寫字要研磨纔有意境……”
話纔出口,冷嶽從身後拿出了易硯和墨塊,關允接過,微一低頭:“謝謝秘書長。”
冷嶽莫名對彬彬有禮並且英俊的關允多了一絲好感,微微一笑,小聲說道:“領導喜歡濃墨和楷書。”
一句話就讓關允對冷嶽無比感激,作爲蔣雪松身邊最近的人,他對蔣雪松的瞭解絕對是外人所不能及,有時候在官場之上關鍵時候的一句話,就能成了大事。
關允倒水,挽袖,兩根手指捏住墨,胳膊不動,手腕用力,開始研墨。蔣雪松在一旁初看之下微微點頭,再看之下微露驚喜之意,他看了出來,關允還真是內行。
研好墨汁之後,關允試了試,濃而稠,烈而香,他提筆在手,向蔣雪松微一彎腰——每一個細節都必須到位,才能顯示出良好的修養——恭謹地說道:“蔣書記,那……我就獻醜了。”
蔣雪松微微一笑,此時也放下了市委書記的架子,右手一伸:“請。”
關允提了一口氣,飽含了全部的情感——字如心聲,無情不動——想起停電的夜晚他和溫琳的一次意亂情迷的意外事件,想起溫琳的種種好,想起他和溫琳或許只能今生錯過,一時情之所致,有感而發,情到筆端,落筆成字,兩句詩以行楷一氣呵成:“今生只有兩行淚,半爲江山半美人。”
不得不說,關允的字寫得很有氣勢,以他現在的年齡能寫出飄逸出塵的字體,實屬不易,蔣雪松看了連連點頭,才念出他寫的兩句詩,正要稱讚關允的字寫得不錯……突然之間就怫然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