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母說:“兒啊,你現下二十好幾了,也該說門親事,你瞅哪家的姑娘合適?”漁人嘆道:“如今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枉我一表人才,自幼勤奮好學,加上錯別字足足識得五七個大字,而且粗通音律,這在打漁的人裡也算得上是有文化了。奈何咱們家錢少房小,一天不出去撒網一天就得捱餓,有哪家不長眼的姑娘願意嫁過來?”漁母說:“你也是眼界太高,條件能不能放低點?”漁人說:“兒雖貧窮,志氣卻不短淺,寧吃仙桃一口,不啃爛杏一筐,真要是找個豬不叼、狗不啃的蠢媳婦,那我還不如打一輩子光棍兒呢!”正說着話,隱約聽到屋外有人抽泣,那哭聲時斷時續,很是悽慘,老太太心慌起來,放下碗筷說:“我的兒,你聽沒聽到外邊有些動靜?快出去看看,深更半夜的,究竟是何人啼哭?”漁人手捧燈燭出去轉了一圈,回來說:“娘啊,您是年老耳聾,這空山無人,深夜裡哪會有人啼哭?只是裝在魚簍裡的螺蚌吐涎之聲而已。”母子兩個吃完晚飯,各自吹燈就寢。
夜裡漁母做了個怪夢,恍惚中見到一個女子,眉清目秀,身上披着一件白斗篷,下拜泣訴道:“我潛身水府,修道一百餘年,從不爲害於世人,昨日因湖枯水竭,偶然棲息淺灘,被令郎拾取,等到天明,不免有破身之慘,還望您慈悲垂憐,放我一條生路,倘得偷生,必圖厚報。”漁母詫異莫名,再想詢問詳情,卻驀然驚醒,這才發覺是南柯一夢。
此時東方已白,漁母匆忙喚醒兒子,講述了一遍夢中經過。那漁人本想早上起來,吃完了早飯,就把那些螺蚌拿到集市上販賣換錢,一聽老孃這夢做得蹊蹺,尋思沒準是水族成精,託夢求救,身披白斗篷的女子一定就是成形的蚌精。
漁人喜出望外,立刻告訴老孃:“兒久聞湖蚌成精,身上必然藏有大珠,剖蚌取珠可得鉅富,這真是老天爺開眼,竟賜下如此富貴,今後咱們孃兒倆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受那風吹日曬的操船拽網之苦了。”
漁母猶豫遲疑:“我看那姑娘相貌俊美、舉止斯文,又向我託夢求救,爲娘實不忍心看她在刀下慘死,你要是不想放了她,讓她給你當個媳婦也行。”漁人急道:“我的親孃,您真是老糊塗了,千萬別被它的妖言所蠱惑,人妖豈可爲伍?那生下來的孩兒會是什麼怪物?再說這妖精在湖底修煉了一百多年,我才二十來歲,歲數也不般配啊!待我摳出珠子,把這茅屋漁船換成廣廈鉅艦,還愁娶不到美貌媳婦嗎?”他越想越是得意,當即取出尖刀,放在石上反覆磨礪,這就要剮蚌取珠。
漁母年老心慈,思量那蚌精修煉不易,以此致富,於心難安,但見兒子心意已決,便假意應允,讓兒子先吃早飯,然後剖蚌求珠。漁人一想也對,眼下天色剛明,陰陽初分,此時取出來的珠子必定晦暗無光,當即去竈下點火,煮了些隔夜的剩飯充飢。漁母趁這工夫,到屋外魚簍裡摸出體形最巨的白蚌,拋到湖心放了生。
漁人吃罷早飯,拿着盆和板凳出來,準備取到剖蚌,他打開魚簍察看時,發現少了一隻巨蚌,心知是老孃做的好事,頓足埋怨道:“孃親一時疏忽,竟被那蚌精所騙,平時說您老糊塗了您還不愛聽,我這當兒子的,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辭風波之險,到湖上撐船撒網,風裡來雨裡去,起早貪黑從不敢有半分懈怠,然而所得僅夠果腹,咱家這苦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好不容易盼得寶物入網,今後衣食無憂了,老孃您卻自棄富貴,試想那蚌精除卻一身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報答咱家?它定然食言逃命,再也不可能回來了。您兒子我正當壯年,長得又這麼英俊高大,只因錢少房小,至今未曾婚娶,估計這輩子再難有出頭之日了,您這當孃的也不免跟着我吃苦受累,難道您只心疼那湖蚌,卻不心疼我這親生骨肉?”說完蹲在地上,抱頭抽泣。
漁母看兒子涕淚齊下,也甚覺慚愧懊悔,心中惴惴不安。漁人抱怨了半天,但他爲人還算孝順,也不能跟老孃再說什麼了,只好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堵了悶氣,整天不飲不食,想起千金空逝,送到嘴邊的肥肉沒了,明天還要起個大早,駕船到湖上捕魚捉蝦,後天大後天乃至下半輩子都得這樣,此等生涯真是毫無趣味,他悵然不樂,到晚上和衣而臥,恍恍惚惚做了一個怪夢。
那個披着白斗篷的女子託夢現身,漁人不依不饒,連叫:“妖精,還我富貴!”那女子對漁人施以萬福,說道:“我以一時貪生,使郎君母子懊悔,然而我曾許諾重金報答,一定多於你昨日所失,今後君須每日四更前後,駕船往湖中黿頭渚一帶,穿梭勿停,如見巨螺浮出水面,可潛蹤急取,此物喜逐光亮,畏懼石灰,你要準備好銅鏡和石灰、鐵珠,先以銅鏡映射月光,將它引至船邊,再投石灰使其不致逃遁,有大螺珠藏在其頂蓋之下,你取了珠子,然後一定要把鐵珠塞入螺內,仍縱之迴歸湖底,不要傷害它的性命,如此萬金可得,勿忘我之所囑,切記切記。”
漁人醒來之後,將此夢告之老孃,母子俱是大喜,從這起每天夜裡三更起身,駕船入湖,一連很多天,非但一無所獲,那湖風卻又凜冽,吹得人皮膚開裂,把漁人凍病了臥牀不起,往常捕捉魚蝦的正業都給耽擱了,所幸有老孃到湖邊摸蚌挖螺,纔算勉強餬口,得寶之心漸懈,漁人明白自己是被蚌精騙了,他暗自發狠:“遲早要把這妖怪寸寸碎斫,否則難出我心頭惡氣。”冬去春來,不覺到了夏季,漁人漸漸將蚌精之事拋諸腦後,仍舊每天到湖上撒網捕魚,跟老孃過着粗茶淡飯的日子。
某天暴雨如傾,漁人船小,只好泊在湖心一個島嶼上,等驟雨停歇,雲開月霽,已是深夜三更,他怕老孃惦念自己,就趁着月色駕船回家,劃到半途,忽見月光在湖中輝映,卻不是明月倒影,原來有個巨螺,正在水中沉沉浮浮,對月弄珠,過了一陣就沉到湖底,不見了蹤影,漁人沒帶石灰、銅鏡,懊悔萬分。
漁人至此方知那蚌精所言屬實,此後苦心偵伺,逐步摸清了巨螺出沒的地點和規律,苦於沒個幫手,就帶上老孃,母子兩個夜裡住到船上等待時機,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又見那巨螺從湖底浮出。漁人忙把銅鏡對嚮明月,將巨螺從水中吸引到船邊,投下石灰將其捉住,只見螺殼緊閉,便把它塞進了魚簍,得意忘形之際頭腦發昏,只顧着回家取珠,竟忘了蚌精託夢所囑。
這湖上本是風平浪靜,驀地湖風習習,水波漸興,小船在湖中搖搖晃晃迴旋打轉,任憑漁人母子竭力划槳,小船就是不動地方。風是越來越大,波涌大作,船隻就似風中飄葉,哪經得住這麼搖晃,一個浪頭打過來,母子二人翻船落水。漁人自幼生在太湖邊上,仗着水性精熟,且神志未亂,拖着老孃掙扎游上水面,僥倖攀到一塊船板才撿回了性命。
未幾,風定雲開,恰有一艘小船經過,母子二人高聲呼喚,被救到船上,舟行如飛,眨眼間就到了湖心島邊,漁人隱約中見到划船的是個女子,好像正是夢中所見之人,等他驚魂平復,揉了揉眼睛再看,惜已幻化無蹤,只有那小船還在,而這條船就是自己剛纔翻掉的船。他和漁母悵然若夢,再看那魚簍中的巨螺,早已不知去向了,母子相對嗟嘆,都說人不得外財不富,奈何外財不富命窮人,無價之寶已拿到手裡,卻又得而復失,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這輩子就是錢少房小的命了。
此事流傳很廣,大多數人都相信確有其事,後來到了民國年間,湖中某個島上有幢別墅,位置偏僻,主人想轉售卻無人問津,他靈機一動,利用當地傳說,拉電線在後院裡裝了個燈泡,到夜裡就讓它閃爍幾下,然後藉故安排一位富商夜航太湖,那富商早聽說過這湖裡有巨螺對月弄珠,忽見那漆黑一片的島上有陣陣微光,還以爲自己發現了重寶,趕緊找主人出大價錢買下別墅,舉家搬到島上抓那螺怪蚌精,着實費了不少力氣,其結果自然可想而知。
兇石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將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幾句閒詞道罷,卻說杭州舊時爲南宋都城,湖光山色,天下無雙,江南寺廟最多,除了城外飛來峰靈隱寺香火最盛,城裡還有一座天承古寺,寺旁是好大一片宅邸,以泉石花木等園景著稱,主家位極人臣,顯赫一時,但後來獲罪被誅,落得滿門抄斬,此後宅邸幾易其主,居者皆不得安寧,數十年後已是荊棘雜草叢生,蓬蒿沒人,牆壁坍塌,變成了無主的荒宅。
當時有個姓易的儒生,閒遊路過此地,聽聞此宅當年曾爲宰相故居,就請隔壁一位看花叟引路,到荒宅破園中瞻仰懷古,逐次看了樓闕遺蹟,不免感慨萬千,一路行到後宅,見池畔雜草中有塊形狀奇特的石頭,重不過數十斤,結構靈奇,大小不一的孔竅多達百餘個,表面黏滿了枯苔,色如鐵鏽。
儒生對這塊石頭愛不釋手,看上去可能是塊太湖石,這種奇石講究的是“瘦、皺、漏、透”,窟窿皺褶越多,越有觀賞價值,便打算帶回去做成盆景,屆時邀請賓朋好友賞玩,沒準還能被貴人相中,售以高價。
看花叟見儒生想把石頭帶走,忙告訴他說:“此爲兇石,留之不祥,你還是趕緊扔下它爲妙。”儒生搖頭不信,覺得老叟只不過是個擺弄花草的匠人,斗大的大字也認識不了一筐,根本不懂欣賞奇石,何況一塊石頭,怎有吉凶之分,更談不上關乎人事。
儒生有意賣弄見識,就對着看花叟侃侃而談,聲稱我們讀書人可以在石頭中看到天地的縮影,這是憑藉眼前的景物,仰觀俯察,發現山林丘壑,而神遊物外,寄託情懷。你瞧這奇石呈現出的山嶽和洞穴,是歸隱山林的象徵或出世的寄託,在某種程度上暗合了道家或禪宗的觀念;石身堅潤的質地和敲擊發出的清越之音,則是儒家道德精神的化身。
看花叟沉下臉來說:“後生休逞口舌之快,老朽雖不及你讀的書多,但常年住在這附近,閱此宅興衰久矣,如今年老體衰,更是與世無爭,怎會用虛言誑你?你且少安毋躁,先把石頭倒置在牆下,然後退開十步,仔細看看此石是何形狀。”儒生將信將疑,放下石頭,後退了十步,定睛觀瞧,石上除了孔竅衆多,也看不出有什麼怪異之狀,笑斥老叟做耍了,這玩笑開得很沒意思。
看花叟卻說道:“你再退十步看看。”儒生見看花叟神色鄭重,不像是在說笑,只好再退開十步,心裡暗罵道:“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可等他舉目往那塊石頭上一看,頓時驚得面如土色。
儒生退到二十步開外,看清石頭上呈現出的輪廓形狀,心中駭異萬分,想不到這塊石頭竟如此可怕,他噤若寒蟬,半晌做聲不得,好一陣才問出一句話來:“這東西到底是個什麼?”看花叟對儒生說:“卻要問問你自己,剛纔究竟瞧見了什麼?”儒生定了定神,奇道:“我看那石頭上孔竅密佈,卻像許多張死人臉一般,面目歷歷可辨,莫非這些洞穴都是骷髏骨上的窟窿?”看花叟點頭稱是,這塊石頭,乃是很多骷髏頭骨黏結而成,死人頭顱堆積在地下,歷時千年,枯骨逐漸黏化爲石,與其說是石,倒不如說是骨,或稱骨石恰當,不知是從哪個萬人坑裡掏出來的,跟傳統觀賞石十分相似。儘管體量較小,但孔竅洞穴很多,能夠小中見大,而且質地非常堅密,皮殼蒼老滋潤。若在近處觀瞧,儼然是塊通透的靈石,不僅形瘦皺多、風骨嶙峋,也極俱出塵之姿,紋路猶如閒雲流轉,意趣孤逸幽深,但只有站在遠處仔細端詳,纔會分辨出死人的骷髏形狀,它又哪裡是什麼太湖石了。
看花叟又說,這東西還有個奇異之處,誰家收藏了此石,它就能預兆宅中兇相,如果要死人了,孔竅中必有血淚流出,如折幼丁,則流污水。這宅邸最初的主人對此物很是迷信,他購得骨石之際,正值富貴鼎盛,放在宅中觀察徵兆,意外發現石竅滴血,不久老太爺亡故,大夥以爲凶兆已驗,便放下心來。誰知三天之後,骨石諸竅各穴一同出血,漫溢不止,家裡連男帶女上百口人,總不可能一齊死掉,因此皆不知是何妖異,誰知過了沒幾天,主家受奸臣陷害,被污衊暗圖謀反,結果朝廷降罪下來,也不分良賤,把這滿門男女老少,總計一百多口,全部押到街心開刀問斬。此後宅邸幾易其主,每換一個主人,骨石便顯出凶兆,每家都得不了好。
看花叟說:“這些事,都是老朽歷年來親眼所見,實在是邪得厲害,不可不謂之奇異,可見不是石能預示吉凶,而是這塊石頭能給人帶來厄運,我見你年紀輕輕,是個一表人才的讀書相公,今後前途不可限量,不忍隱瞞不說,故此如實相告,勸你這後生不要引火燒身。”儒生聽罷大驚,哪裡還敢把這塊石頭帶回家去,就地棄於池中,對那看花叟千恩萬謝,這正是“聞言早覓回頭岸,免卻風波一場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