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思瓊被說的無地自容。
她確實無情,確實鐵石心腸。
這些時日,她甚至都不敢去想隆昌公主。
縱然腦海裡沒有對方的音容呈現,可靜夜裡,面對着密針幔頂,眼前似總能浮現出一個嬌小無助的少女。
她被囚在深宮,處處受制,被逼迫押上花轎,她產女後得知死嬰時的絕望,以及這十多年來獨在異鄉的寂寞孤獨。
一幕幕,都令她感到窒息。
蕙寧公主那日說了大概,但陸思瓊明白,她定然還有所隱瞞。
當時隆昌公主的處境必然還要艱辛。
不說其他,未婚先孕縱然不好聽,但足可證明,當時她是有心上人的。
以她對胎兒維護的強烈態度,便知他們感情有多相愛。
可她卻要背井離鄉,離開所愛,去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嫁給素未相識的年邁老單于。
不提母女,只同爲女子這一條,便倍感同情。
事實上,陸思瓊對親生父親的身份雖有好奇,可並沒有太多感覺。
畢竟,他活在隆昌公主的掩藏下。
當年,他明哲保身了,讓一個天之驕女獨自承受一切。
相較而言,陸思瓊對生母的經歷纔有感觸。
現在,面對呼韓邪的指責,卻無話可說。
對方,句句在理。
呼韓邪見她沉默不語。許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語氣有些重。可這些時日他憋着怒氣,現在見到當事人,身爲草原上的直率男兒。能不發作嗎?
在他的觀念裡,手足雙親比義氣更爲重要。
是以,自打他來了大夏,一直都認爲,將眼前人帶走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這亦是他之前的信心來源。
逼不得已的時候,把她的身世告訴她,告訴對方她的親孃在草原上等她。她還可能不走?
然而結果,太出人意料。
呼韓邪不能理解陸思瓊的想法。爲何有人能明知了真相之後,還對親孃無動於衷的。
“好歹相識一場,不過來說說話?”
就這樣一個亭內、一個亭外,也不是事兒。
呼韓邪開口讓她上來。陸思瓊莫名的覺得在他身前擡不起頭,依言走了過去。
都見了面,有些問題就躲避不開。
該談的,還是要談的。
陸思瓊坐下後,兩手放在膝上,沒有動作。
還是呼韓邪替她倒了茶。
上好的明前龍井,茶香撲鼻,味道香醇。
陸思瓊相對還是喜歡雨前的,更爲甘甜。
室外炎熱。縱是涼亭,周邊水池頗多,可沒一會陸思瓊還是熱溼了內衫。
有些不舒服。
呼韓邪一直看着她。就等她開口。
陸思瓊抿抿脣,問的第一句竟然是:“她好嗎?”
而不是替自己辯解。
呼韓邪從小就跟着隆昌公主長大,可謂是一手撫養,母子之情十分深厚。
他有些不悅,眼前人都沒稱其一聲“娘”,但到底忍住了責怪。輕聲回道:“早些年剛到草原的時候,母親基本不說話。父親身體不好,對她還可以。
後來,大哥做了單于,對母親很好。”
子娶父妻,在夏朝本是件驚世駭俗的事,從呼韓邪口中說出卻十分自然,好似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他喚哈薩陌單于爲大哥,對隆昌公主卻還是叫“母親”。
可見,兩人感情定然十分要好。
陸思瓊有些欣慰,對眼前人的好感亦瞬間提升不少。
至少,隆昌公主在草原上,還有他。
呼韓邪現在對自己態度有多差,便表明隆昌公主在其心中有多重要。
對眼前人,便再也討厭不起來。
“這就好。”她沒什麼話好接。
呼韓邪卻直言否定,搖頭繼續道:“不好,她一直惦記着你。這麼多年來,她總堅信,你還在人世。”
頓了頓,還是沒斷了那份相勸的心思,“蕙寧公主應當已經告訴過你了,那你母親的無奈和痛苦,您難道就一點感覺都沒有?
當初若不是因爲有你,她豈會苟且偷生?根本就不會活到出嫁。”
陸思瓊一震,雙眸瞠大。
見她此番表情,呼韓邪疑惑問道:“她曾在大夏皇宮裡割過脈,你不知道?就是現在,母親手上還有條淡淡的疤呢。”
割脈,隆昌公主自殺過!
這點,根本沒人告訴她。
陸思瓊前後聽說了很多關於隆昌公主的事情,知道她是個烈性女子,卻沒想到烈性至此。
當年,如果不是因爲腹中胎兒,她真的不會活在人世。
心,一下子就軟了。
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實在不知該說什麼。
在對待生母的事情上,自己什麼語言都顯得蒼白。
“蕙寧公主說,如果我現在帶走你,就跟當初皇室逼着母親出嫁,是一個道理。
他們都告訴我,道我用和親的手段逼你離京,也是逼你上絕路。”
呼韓邪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有些軟。
顯然,出於對隆昌公主的重視,他還是十分在意陸思瓊的。
“可我就想不通了,這京城裡到底有什麼比你母親還要重要的。
草原哪裡不好,比這邊逍遙自在百倍,你到了那邊,就是我妹妹,他們爲何要擔心那些?”
他鄭重其事的說出“妹妹”二字,可見早前所有的調侃玩笑,都只是假象。
因爲尊重隆昌公主,所以才真心將陸思瓊當親妹妹看。
陸思瓊也不知道突厥哪裡不好。可又有哪裡是好的?
她不熟悉草原,人對陌生環境總有種莫名的排斥。
“我在京城,生活了十三年。”
“那又怎樣?”
呼韓邪不以爲意。“你要知道,母親也等了你十三年。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卻不肯認她?”
陸思瓊從沒覺得,呼韓邪竟是個勸人的好手。
或者正因爲自己理虧在先,沒了理,對方說什麼都是對的。
不得不說,她心下有些鬆動。
正心虛着。突然聞得不遠處傳來打搏聲。
轉首望去,卻是龔景凡在和阿史那打架。
阿史那早前見她到來之際。就攔住書繪竹昔退到了遠處。
陸思瓊有些驚訝,似乎每次和呼韓邪見面的時候,龔景凡總能出現。
仔細一想,哪怕過去見了九王之後。龔景凡也會出現在她的視野裡。
她不是不開竅的人,心中有些甜蜜。
旁邊的呼韓邪見她眼神如此,有些不自在。
似覺得礙眼,十分不屑的指了不遠處問:“你堅持不肯去草原,是因爲他?
你真喜歡他,所以爲了他連親孃都不要了?”
阿史那身寬體胖,又是草原上的勇士,龔景凡雖然身姿矯健,可被對方這樣糾纏着。一時脫不了身。
“我與他,有婚約。”
她話才說完,呼韓邪便不客氣的笑道:“別拿這個當藉口。你們這門親事定的那麼倉促,以爲我真的什麼都不知情嗎?
你倆雖從小認識,可過去從沒私下往來過,哪有什麼感情?
不過是因爲我的到來,蕙寧公主和周家爲了阻止我纔給你定的親。你敢說,你就真的喜歡他?”
呼韓邪。比衆人想象中的聰明。
陸思瓊被他說的無言以對。
“其實,我看得出。你對母親不是丁點感覺都沒有。”
呼韓邪話鋒一轉,竟然開始循循善誘:“你生在京城,做了十多年的侯府小姐,要讓你突然去個陌生地方適應生活,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你在這邊,有家族有親朋有未婚夫,但你母親,整個人生裡,只有你。若不是你,怎麼會熬到現在?
你這樣待她,不覺得對她太殘忍嗎?”
陸思瓊低眉,半晌,回道:“你讓我想想。”
呼韓邪微微揚脣。
“阿瓊!”
龔景凡邊應付着阿史那邊靠近,喊了聲亭中少女,又去打橫在跟前的胳膊,面色十分厭煩。
阿史那臉色已經掛了青,卻仍是不依不饒。
“阿史那,讓他過來。”
呼韓邪出了聲,龔景凡才終於擺脫掉,上前兩步就蹭到了陸思瓊身邊。
他緊張的問道:“瓊妹妹,他是不是又來糾纏你?”
陸思瓊搖搖頭。
龔景凡好似根本不管她反應,只怒目望向對方,“我與你說了許多遍,不準再來德安侯府!”
呼韓邪好似沒感受到對方的怒火,笑吟吟的回道:“你說了再多遍又有何用,重點是我沒答應。”
不過,因着蕙寧公主的緣故,他似乎滿忌憚對方的。
說完,就起了身。
走前傾過去幾步認真嚴肅道:“你再考慮考慮,我還有時日才啓程。如果你改變主意了,讓人去使館找我就可以。”
龔景凡兩眼怒瞪得更厲害,這什麼意思、這什麼意思?
然還沒反應,身邊人就已應了聲:“好。”
她居然答應了!
呼韓邪下階離開,阿史那緊隨其後。
龔景凡滿心怨氣,又因爲打了一架,渾身都是汗,人顯得也煩躁不少。
他張口就是質問:“他到底想做什麼,與你又說了些什麼?
剛剛,你答應他了什麼,什麼考慮考慮、改變主意的,你們倆有什麼關係?”
一下子,連問許多。
陸思瓊原本就心煩,聞言只是搖頭,“沒說什麼。”
態度很是敷衍,龔景凡當下更爲不滿,抓了她的胳膊嗓音都不自覺的提高了:“我是你未婚夫,有什麼需要和我保密的?”
陸思瓊被揪得疼了,皺眉掙扎了站起,脫口而出道:“還不是呢。”
聞者的力氣頓時鬆了,怔怔的凝向她,反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