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9章 山河表裡潼關路

夜色之中,張繡輕輕一磕戰馬的馬腹。戰馬嘶鳴一聲,便是率先飛奔而出。

在張繡身後,一隊隊驃騎人馬魚貫從白波谷奔出,向南而去。

張繡伏在馬背上,心情似乎也隨着戰馬的起伏而跳躍着。

他閉上眼睛,任由寒風拂面,舒服地享受着自由狂奔的樂趣。

對於缺衣少食的民夫來說,這種寒冷要人命,但是對於習慣在並涼之地,尤其在陰山一帶待了很長時間的張繡來說,當下的風雪基本就是毛毛雨一般。

張繡很興奮,他坐在戰馬上,意氣飛揚。在白波谷待的時間長了些,張繡就覺得自己像是肢體生鏽了一樣,現在衝出山谷來,直奔向南,方覺得這一方天地寬曠,頓時心曠神怡,心情舒暢,恨不得就此縱馬奔向天邊!

河東之地,是斐潛的老巢。

早在斐潛沒有入關中之前,就已經在不斷的拓寬和修葺河東的官道了。

用礦渣和石板鋪墊的官道,既平整又不易損壞,現如今即便是在夜間奔馳,也不用擔心看不見道路一頭衝進溝裡面去。

前方先頭部隊,在轉彎的時候吹了一聲短哨,提醒後面的騎兵注意。

這也是驃騎騎兵多年訓練出來的習慣。

短哨一聲,表示提醒注意。

後方跟上的人,也會以短哨迴應,同時也是提醒再往後一些的騎兵注意……

畢竟在夜間,未必所有人都有那麼好的視力,可以看清楚遠方騎兵身上的認旗,所以以銅哨來確定一些簡單的事項,就成爲了驃騎騎兵夜間的通用標準。

這一點,是從胡人牛角號的演化和發展而來的。

原本漢人是用金鼓旗幟爲號,胡人則是用牛角號,但是很明顯,金鼓旗幟雖然可以傳遞比牛角號更多的指令,但是受限也非常大,如果稍微視線不好,或是光線不足的時候,旌旗就往往會失去效用。

斐潛沒覺得使用胡人的一些東西,或是改進一些胡人的器具習慣有什麼問題,更不會因爲其原本發源於胡人,就有什麼精神上的潔癖。

不僅是銅哨,還有兵甲皮袍等等,斐潛都是一貫的態度,只要好用,拿來就是。

既不表示華夏什麼都有而產生自傲自大,也不會因爲胡人有而華夏缺乏就自卑自哀,這原先是應該華夏最爲優良的習俗,從戰國胡服騎射開始,一直持續到了大唐……

之後的宋明,便是在一聲聲的地大物博之中迷失了自己,到了清朝更是動輒就是天朝上國云云,然後被一羣『蠻夷』轟開國門。

華夏,從古以來就是融合的,發展的,外擴的,停下腳步的華夏,就像是停止奔跑的騎兵,將失去其活力,也會喪失戰鬥力。

『呦呵!驃騎萬勝!』

張繡大聲呼喝着,展現着自己的快活。

『呦呼……』

『萬勝萬勝!』

前方的騎兵也迴應着,拍打着騎盾,發出節奏的聲響。

張繡哈哈大笑。

馬蹄聲越來越整齊,越來越響,終至於變成了轟鳴聲。

在河東之地上滾滾而過,向南而去。

……

……

山東之人,最喜歡談論民心。

民心民意。

在某些方面來說,他們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

大漢的百姓對於天子,對於大漢的整個天下,長久以來,是懷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感的。

這就像是婚姻。

面對渣男或是渣女的時候,總不可能立刻就能像是某些鍵盤俠那樣,殺伐決斷,一瞪眼就滅滿門……

當然,喜歡殺伐決斷,是因爲天下苦『聖母』久矣,而這個『聖母』,並不是僅僅存在於小說當中,而是現實之中的道德綁架使人痛苦。

就像是大漢當下,『聖母』依舊不少。

忍一忍,苦一苦,再堅持堅持……

大漢民夫百姓在困苦之下,雖然依舊無法擺脫這些苦痛,但是會變得越來越沉默。

最開始的時候,大漢百姓在遇到不公,或是碰到困難的時候,還會去找官吏述說溝通,因爲大漢百姓對於官吏還抱着希望,還存有信心,還對於大漢官府非常的信任。

可是現在,大漢百姓不會去找官府官吏了,也不再說什麼抱怨的話,而是變得越來越沉默了。

因爲,死心了。

死心了,就覺得,多說一句話都是多餘的。即便是面對不公,面對苦難,也不再說了,不是說這些百姓忍耐力更強了,而是這些大漢的百姓知道自己說了也沒有用,也不會有人管,說了也是白說,所以大漢的百姓寧願默默承受,也不再多說一句話。

因爲大漢百姓的心,已經和大漢的官吏,不在一個頻道上了,話說不到一起去了。

變得沉默,並不是突然出現,而是日復一日積累的失望,當失望到一定的程度後,就只能以沉默來應付。

那麼爲什麼失望了,還能繼續在一起?

可能只是爲了家庭,爲了孩子,也有可能是暫時還沒遇到更好的出路,或者在積累離開的勇氣。

總之,當大漢百姓變得越來越沉默的時候,大漢官吏還以爲自己很了不起,按着蓋子覺得聽不到聲音了,覺得四周清淨舒爽的時候,往往並不是什麼好事。

沉默之後,便是形同陌路。

面對不斷承諾,又不斷失言的渣男渣女,總是有一個從希望到失望,從抱怨到沉默的過程。

大漢百姓對大漢朝堂,大漢天子,也是如此。大漢今後如何,天子如何,官吏怎樣,大漢的百姓漸漸的不會去關心了,也不會再留意了,就像看待陌生人一樣。

如果在之前,百姓會問,會說漢天子怎樣,哪個官員好,哪個官吏不好,但是後來因爲壞的太多了,問得太多了,所以官吏就乾脆禁止百姓議論,表示上頭有令,禁止議論!

於是,現在的大漢百姓,不再去說了。

大漢將來怎樣,地方官吏是誰,都做了什麼,已經懶得知道,懶得過問了。

甚至對於官吏的好壞,也不再評價,因爲大漢百姓知道,沒有最壞,最貪,只有更壞,更貪,以前貪個十萬就瞪圓眼,現在沒上千萬上億都覺得少了……

當大漢百姓沉默着,對於大漢朝廷上下不再理會的時候,不是大漢變得多麼好了,也不是大漢百姓懂事了,而是大漢以及大漢的官吏,對於大漢百姓來說,變得不重要了。

對於不重要的人或事,誰會願意花時間和精力去關注呢?

……

……

『驃騎來了啊!』

當驃騎人馬呼嘯着,奔騰而來的時候,在猗縣的曹軍民夫都呆住了,然後轉眼之間便是轟然而散!

驃騎騎兵呼嘯着,襲捲而過,繞着猗縣轉了半圈,沒理會那些散亂奔逃的民夫,便是徑直朝着在後面的曹軍正卒陣線殺過去。

曹軍民夫石頭呆呆的站着,他似乎被嚇傻了,但實際上,他的魂魄卻像是在雷聲滾滾當中被一點點的驚醒。

馬蹄如雷,聲震四野。

那些在民夫頭上作威作福的曹軍正卒,根本沒想到忽然會有驃騎人馬出現在左近,已是亂作一團。

『轟隆隆……』

石頭就覺得自己耳邊都是低沉的轟鳴聲,然後他發現自己終於又能感覺到了四周,感覺到了聲音,感覺到了風和冷,感覺到了自己的四肢。

就像是春雷滾滾而過,在土層之下有些東西簌簌的扒開了覆蓋在頭頂的土層,然後爬了上來,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一樣。

一切都顯得有些不同……

他從混亂中擡起頭看去,看到了飄蕩而過的三色旗幟。

那是完全不同於大漢的旗幟。

『都是關中人害的……』

他心頭又閃過了老竈頭說的話。

老竈頭呢?

他茫然四顧,然後纔想起老竈頭已經被殺了,被那些不是『害』人的人殺了。

之後,他耳邊又響起了之前曹軍正卒什長們大聲呼喝的聲音——

『一人偷懶,全隊受罰!』

『寧可幹到死,不能歇一刻!』

『只要累不死,就要幹下去!』

『大幹苦幹一百天,再創大漢輝煌!』

『寧可血流成河,也不逃脫一人!』

『……』

石頭回頭而看,發現那些高呼口號的曹軍正卒,此時此刻也正在大喊着——

『媽呀……』

『別過來啊……』

然後便是一小隊的驃騎人馬,衝了過去,旋即那些曹軍兵卒,便是噗嗤噗嗤的倒了下去,其餘的便是丟盔棄甲的四散奔逃。

場面混亂至極。

石頭他站着,茫然着,現在沒有人號令他,呵斥他,辱罵他,他反而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

他緩緩的邁開腿,下意識的往前走去,卻沒有意識到他跟隨的,已經不是原本大漢的旗幟,而是那一面在空中飛舞着的三色旗。

『救……救救我……』

忽然之間,石頭聽到了有人在呻吟,求救。

他一低頭,忽然看到了之前拿着棍棒毆打他,辱罵他的那名輔兵什長。

就是那一名滿臉橫肉,凶神惡煞,每天張口就是上頭有令,閉口就是代表大漢的輔兵什長。

輔兵什長似乎被驃騎人馬撞傷了,倒在地上,手臂扭曲着,一臉的血。

就像是那一天,石頭也流得滿臉的血一樣。

『過來救我……』那輔兵什長似乎看見了石頭,『我,我命令你……』

石頭呆立半響,然後開始低下頭,四下看着。

他看到了那根暗紅色的棍棒。

他走了過去,撿起棍棒,然後走到了倒地的輔兵什長面前。

『你要……你要做什麼?!』輔兵什長瞪圓了眼,『我,我代表了朝廷……代表了大漢,我……啊啊啊……別打我……別打……』

石頭猛然發現,其實他並不弱小。

他的力氣其實很大。

血濺了起來,濺到了石頭的臉上。

這一次,石頭覺得,這血……

好燙。

從臉上,一直燙到了心裡。

……

……

『收兵了!』張繡甩着長槍上的血,對身側的護衛說道,『讓那些跑遠的兔崽子都回來了!麻辣個蛋,這些兔崽子,一放出來就撒歡!』

護衛嘿嘿笑,心想着,方纔也不知道是誰撒歡撒得最厲害……

『斥候放出二十里!其他人打掃戰場!』張繡左右看看,跳下馬來,然後摸了摸戰馬的脖子,嘿嘿笑着,『怎樣,跑得爽不?』

戰馬搖晃着脖子,噴着響鼻,呼哧呼哧的,然後朝着張繡的懷裡拱了拱。

『知道,知道了……』張繡一邊說着,一邊從馬背上拿下了水囊來,自己灌了一兩口,然後便是遞到了戰馬的嘴邊,然後又是摸出了一袋子的炒豆子,自己抓了一把咯嘣咯嘣的咬着,也同樣填了一把在戰馬的嘴裡。

『將軍!』一旁的兵卒問道,『那些曹軍民夫怎麼辦?』

『民夫?』張繡擡頭望去,看見在猗縣之處,左一堆,右一羣的民夫,或站或坐,正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

『管他們……嗯……』張繡原本不想要管這些民夫之事,但是話說了一半,便是停頓下來。

張繡想起了斐潛之前跟他說過的話,想要當好一個將軍,必須要上馬會殺敵,下馬會管民。

他現在,正是站在馬下。

『嘖!』張繡皺眉,『按照流民條例先甄別!再做安排!』

他不喜歡這些瑣事,可是他同樣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以他喜歡或是不喜歡來作爲行事的依據的,而是應該不應該。既然碰上了,周邊又是以他爲長,那麼他就應該拿主意。

兵卒領命,便是很快的開始收攏那些曹軍遺留下來的民夫……

驃騎兵卒做收攏流民的事情,其實都很習慣了。

這些年來,他們收攏了幷州的流民,涼州的流民,河洛的,關中的,荊州的,連冀州豫州的流民也一樣都有……

而且在軍中,也是各個地區的人都有。

『有受傷的排這邊!』

『沒受傷的站那邊!』

驃騎兵卒站在人羣當中指揮着。

曹軍民夫漸漸的開始排隊,似乎是有找到了主心骨。

又有驃騎兵卒提着一個乾糧袋子喊道,『有誰會煮飯的?誰是伙伕?出來幫忙挖個竈,給大夥兒煮點熱湯喝!』

『哎!誰會修理皮子?』

『有木匠沒有?有會箍桶的沒有?』

『……』

場面依舊很亂,但是這種混亂,卻似乎多了幾分的生機,少了幾分的呆滯。

石頭默默的在隊列裡面走着。

他習慣了排隊。

跟着前面的人的屁股。

左腿挪一步,然後是右腿……

『嗨!』忽然有一名驃騎兵卒到了他面前,呼喝着,『你!你這臉上手上都是血,受傷了沒有?』

『……』石頭茫然的擡起頭來。

一名穿着一身甲冑的兵卒,站在他的面前。

石頭下意識的哆嗦了一下。

因爲在曹軍之中,能穿一身盔甲的,都是曹軍正卒,甚至是曹軍什長以上的級別。

『問你了,你臉上身上這些血……是哪裡受傷了?』驃騎兵卒問道。

『我……我打死了個人……』石頭說道。他沒想過要說謊,他也從來都沒有說過謊。『在那邊……這血是他的……』

驃騎兵卒微微皺眉,『你打死的是誰?是什麼人?』

驃騎兵卒說着,揮動了一下手,似乎向某個人發出了一個指令。

『是那個打我的……他之前拿棍子打我,我……他受傷了,在地上,我拿棍子打他……』石頭神志還有些恍惚,顯得有些呆滯。他想說的是,他殺了那個曹軍輔兵什長,臉上身上沾染的是那個輔兵什長的血,不是他的,但是他不知道要怎麼才能說清楚,所以沒頭沒尾的說得很是混亂。

石頭看到那個驃騎兵卒的眉頭開始皺起來了。

他熟悉這個表情,他心裡想着,壞了,完了,我要死了……

另外一名驃騎兵卒走了過來,手中提着幾根長短不一,材質不同的棍子,都沾染了些血。

『來,看看,你是用那個棍子打的……』

石頭低下頭,看了看,指了指那根原本屬於輔兵什長的暗紅色的短棍。

『哈。』那驃騎兵卒眯了眯眼。

石頭平生是第一次殺人,害怕對方把自己當成兇徒,於是又有些混亂,有些着急的解釋了一遍。

『他原先是管我們的……之前他也用這根棍子打死了我弟弟……又打我……我,我是……』石頭結結巴巴,試圖努力說清楚之間的關係。

『好樣的。』

一根大姆指豎到石頭面前。

『啊?』

石頭愣住了。

從來就沒有人誇過他……

從來沒有。

石頭呆呆的盯着那個大拇指,然後忽然之間,感覺到心中發酸,眼眶發熱,『我……我我……』

『小兄弟好樣的!哈哈哈,沒事沒事,我看你這臉上還有舊傷沒好,到那邊去,對,讓醫師給你看一看……』驃騎兵卒哈哈笑着,拉着石頭走向了另外的一列,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好樣的!』

『我……我是好樣的?』石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之前聽到的對於他的評價,都是賤民,刁民,狗崽子,該死的廢物,下賤的泥腿子,聽不懂人話的牲畜……

爲什麼到了這裡,他竟然變成了好樣的?

『你叫什麼?』那驃騎兵卒問道。

『我……我叫石頭……』

『沒有大名麼?』

『沒,大家都叫我石頭……』

『哈哈,我們有好多人都叫石頭!』那驃騎兵卒笑着,將石頭帶到了另外一隊之中,『我以前有個朋友就叫石頭……叫石頭的都好,都是好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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