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禪師圓寂的第三天夜裡,梵和淚縈踏上了大佛寺前那長長的通往山上的石階。梵緊緊的牽住了淚縈的手,彷彿是怕她跑掉了一般地。可是淚縈知道,那是因爲梵在猶豫着,他不確定,不確定自己將要看到的是什麼,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想確定。
智禪師躺在自己的禪牀上,一如平日睡覺的樣子,但淚縈看得出智禪師的身體彷彿是很不舒服地糾緊了,好像是在爲什麼而緊張着。
梵走上前摸了摸師父身上的那件袈裟,突然笑了。
淚縈注意到,智禪師此時正穿着一件綴滿珍寶的袈裟,彷彿是蠶絲製成的,在燭火下發出眩目而不真實的光澤。
“師父那件舊袈裟呢?”梵問道。
一直守着智禪師的小沙彌恭敬的答道:“祖師的舊袈裟放在櫃子裡,方丈說,讓祖師穿這件百寶袈裟!”
梵笑了笑說:“換下來吧!換回那件舊的吧?師父會舒服一點的!”
很奇妙的,就像是聽見了梵的話一般,智禪師突然全身都鬆馳了下來,嘴角甚至能看見一絲的笑容了。
“這老和尚,一點福都不會享!”梵一面動手爲師父穿上那件已經舊得不行、甚至連紅色都開始褪了的舊袈裟,一面說,“他一輩子就只會穿這種粗棉布的,不然就全身都不自在。”
梵背對着淚縈,口氣似乎很輕鬆。
然後,他跪了下來,用手撫摸着智禪師的身體,輕輕的叫道:“老和尚,我回來了,你的小徒弟回來了!”
梵真的不能適應,那個總是笑眯眯的講着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會拉着他的頭髮叫他“長毛鬼”、整天似是而非的念着經文的老師父,在見到他來了之後,還能這麼了無生氣的躺着。他不是應該跳起來,像個孩子般的陪他玩耍嗎?不是應該對着漂亮的淚縈擠眉弄眼,然後又開心地叫了所有人來,說:“瞧啊!這就是咱們家這隻長毛妖怪的小媳婦兒了”。這老和尚應該又是在開玩笑吧?說不定他會突然翻身起來,得意洋洋的衝着自己笑,說:“你又被耍了!我活得好着呢!”
應該是那樣的吧?!一定是那樣的吧?!
“老頭子,快起來,別裝死,我看到你在偷偷地笑呢!”梵又叫了一聲,似乎是在笑着。
可淚縈分明看見站在四周的、那些本應四大皆空的僧人們,拼命低着頭,不叫人看見他們臉上不停滑下的眼淚。
梵等了好久,智禪師沒有起來,還是那樣平靜地如睡着一般地躺着,牆上那柱佛香青煙直上。他突然就低下了頭去,雙手還抓緊了智禪師冰冷的右手。
“梵,梵!別這樣!”淚縈走上前一步,一隻手搭在了梵抖動的肩上,另一隻手無措的撫摸着梵的長髮。
“我纔不會爲了這個老傢伙哭呢!我和他約好了的,纔不會爲他哭呢!”梵的聲音變了調。
淚縈清清楚楚的看見,一滴又一滴的水珠,落在了禪牀的邊緣,很快就打溼了一塊兒。那一剎那,她用力的捂住了自己的嘴,淚流滿面!
梵終於還是失信了,那個一直都寵愛着他的人去了,於是,他哭了!
“師弟,你來了!”悟源方丈走了進來,“師父在等着你,他說,你要爲他舉火?他說,這就是收你做徒弟的好處了。讓佛子爲他取火,這是多體面的事兒啊!”
梵抹了抹淚,笑了一笑,說:“老和尚,算你有福,死得比我早!我來給你舉火!不過,你爲什麼不能多等兩天?你上會兒答應送給淚縈的禮物呢?雖然知道你一定不捨得給,但也不逃着去死啊!你以爲你成佛了西歸了,我就找不到你了,你欠着我們的!”
悟源方丈笑了,說:“師弟,你還是這樣,師父雖然沒有留下話,但,留了東西了!”說着,他便從一面一個小櫃子中取出一個紅漆的小木匣來,遞到了梵的手裡。
裡頭有一封智禪師的手書,還有三個錦囊。
“小徒弟,我等不得你了!我早就跟人家約了,現在人家正等着我呢!
我老和尚兩袖清風,身無長物。不過,曾經答應了要給你的小媳婦兒留點東西,不能失信於你,你這小子小氣的緊,我纔不賺你咒我呢!那個綠色的錦囊裡頭就是給她的禮物。
你是俗家,要是按照世人的說法,我也算是你爹爹了吧?兒子,你找了個好媳婦兒,真不錯!
小子,老和尚這一去,天下能收拾得了你的人可就更不剩幾個了,降妖除魔的時候對自個兒上心點!也怪師父,教給你們的就是這個。我一輩子收了二十七個徒弟,已經走了二十三個了,倒好,你那些師兄們,誰也沒丟師父的臉。不過,我可不想你是那第二十四個呀!那些傢伙是抓不完也殺不盡的,偶而留出一線生機來,就算是爲自己積德吧!
梵啊!師父,這幾天特別的後悔,如果那個時候,師父不是和尚多好啊?阿彌陀佛!這就犯了戒了!不過,師父成不了佛!梵,就像你成不了佛一樣啊!
梵,師父有一點心願未了,你就幫着我還了這個願吧……”
梵唸完了信,愣怔怔地看着淚縈。
淚縈自己伸手去拿出了那個綠色錦囊。裡頭裝了一隻翠玉的手鐲,顯見得是有年頭的古物,彷彿有靈性般的發出溫潤的光。
“禪師他,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呢?”淚縈把玩着那中手鐲,一邊擡頭看着梵問道。
梵搖搖頭,他可從來都猜不透師父的腹內機關。但還是拆開了另外兩個錦囊,其中一隻裡頭只裝着一片乾透了的楓葉,葉面上泛着沉舊的紅;而另一隻裡面有一封信,上寫着:“家母已於上月初九仙去,因籌辦喪事繁忙,未及時相告,勿罪!”信落款處的日期是一週之前。
“師兄?”梵有些奇怪地將那封信拿到了悟源方丈面前。
“哦,此是師父圓寂前一天收到的信!”悟源方丈看了一眼,答他。
梵沉吟着,究竟是什麼事情呢?能讓老和尚到死了還放不下?他要自己來替他還一個什麼樣的願呢?真是奇怪,一輩子都直來直去的,怎麼臨了卻跟他打起了啞謎呢?
“祖師爺爺是佛!”一個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的小沙彌突然說。
“是呀,祖師爺爺,是佛,不過,你怎麼知道的呢?”淚縈蹲下身子來笑着問他。
“祖師爺爺圓寂的那天夜裡,山後的楓樹一夜之間就全紅了!”小沙彌說道。
“後山的楓葉?!全都紅了?!”梵問。
“太師叔,我親眼看見的,還有好幾位師兄都看見了!山下那些施主們,還都上來拜過了,都說祖師爺爺就是佛爺爺的轉世。”
淚縈看了看梵說:“現在可不是楓葉紅得時候呢!咱們得去瞧瞧去!”
梵又思索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週末!
不,不是週末!不是上個週末、也不是這一個週末,事實上不是一年裡的任何一個週末。週末是個名字,一個女孩兒的名字。
很巧,她性周。父母生下她之前已經連續生了三個兒子,於是當他們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女兒之後,他們非常清醒的認識到了自己的家庭已經不能再承擔更多孩子所帶來的負擔,以大無畏的勇氣和果敢堅定決心,爲她取了這個名字。也就預示着,她將成爲周家最末一個孩子,而且,這不是什麼預兆,也成了現實。
週末大學畢業兩年,她學得是教育,但她沒工作。沒辦法,骨子裡的好吃懶做恐怕是很難改掉了,所以她一直窩在老家,幫着父母種樹。
週末的父母都是學林業出身的,開發幾片荒山,種了各種各樣的樹木。大佛寺後山的那片楓林就是週末家的林子,不過,這幾天週末被累得夠嗆!
五天前的清晨,看楓林的老趙突然發了瘋一般地砸響了週末家的門。
“全紅了,一山的楓樹葉子全都紅了!”老趙激動地高聲說。
“你說什麼?現在是什麼季節啊?夏天還沒過完呢?”週末以爲老趙睡糊塗了,很驚訝的問他。
老趙喘了口氣說:“我沒看錯,那麼一大片能看錯嗎?全都紅了,真是出怪事兒了!”
“壞了!”週末的媽媽邱霞聽到這話,眉頭就皺緊了!
“怎麼了,媽?”週末回頭看着媽媽問。
邱霞猶豫了一陣子才說:“寺裡的智師父可能沒了!”
週末狐疑地看媽媽,說:“媽,你別嚇人好不好?智師父沒了,跟楓樹紅了葉有什麼關係啊?”
邱霞搖搖頭說:“你不知道,那年我和你爸爸包下那座山時,那山上光禿禿的,只有一棵野楓樹,也怪,我們植什麼樹都不活。結果後來,智師父知道了,就叫我們在山上種紅楓,還不讓把那棵野楓砍掉。那一年,早就過了楓樹紅的季節了,那樹葉還是沒有一片紅的,智師父就在那棵野楓樹上滴了一滴血。也是一晚上,滿山都紅了。我記得智師父說,他就愛看這紅,說等他死的那一天,希望也是滿山楓樹紅!我想,沒來由的紅遍了山……末末,你快點到山上看看去,在老趙住的小屋北面,有一棵老得不行了野楓,那樹現在是什麼顏色的?快去!”
週末看見媽媽說得那鄭重,只好匆匆的梳了兩下頭髮,跟着老趙走了。
才一到林區的入口,週末和老趙一起呆住了。
這還了得,這麼一會兒功夫,入林的道路就跪滿了人,還都帶着些雞鴨鵝的,正正當當擺在個人面前,像是在做什麼大fǎ事一樣?
“哎!可不許燒香啊!萬一引起了火,智師父可是會怪罪的。”人羣之中還有人在維持着秩序。
週末看了看老趙,見他也是不知所措,只好自己走上前幾步,問道:“大爺,大媽,你們這是幹什麼啊?”
“末末啊!智師父圓寂了,成了佛了!要不然,這楓葉怎麼會紅了呢?末末,我們知道,我們不在這兒燒香啊!”一個大媽一臉崇敬的告訴週末。
“這…大媽,智師父真得圓寂了?”週末問道。
“怎麼有假,寺裡都敲了鍾了!智師父呀,他和別得和尚不一樣,他就像是咱們家裡的人一樣!”說着說着,那大媽眼圈兒就紅了。
週末想想,也覺得傷心,她和智師父交往雖然不多,但,週末知道智師父不是個普通的老和尚。智師父從不講一些讓人聽不懂的禪機,也不會端着架子做世外高人。他喜歡和年輕人相處,常講些笑話給他們聽,但那些笑話細細地回味起來,還是很有意味的。智師父不像是個和尚,倒像是他們的老爺爺,雖然年紀大了,皺紋多、牙齒落,變得有點難看,可一笑還是那麼精神,和他在一起時,總覺得全身都是暖洋洋的。
那之後的幾天裡,楓林外頭總是圍滿了來求告、祭奠的村民們,週末也總是沒有得着機會進楓林去瞧瞧媽媽說的那棵野楓樹,現在又是什麼顏色,這都快成了她一塊心病了。這個夜裡,週末數着大佛寺的鐘敲到了第十八下,週末注意到,月亮也正走到了當頭。
她悄悄的起牀,披了件外衣,想要趁着夜深人靜的時候,上楓林去瞧瞧。
老趙早已經睡了,小屋裡黑着燈,幸而月光很亮,把地面上照得明晃晃地,週末眯着眼睛去找那棵野楓。
突然卻聽到了異常的悉悉索索的響動,好像有人!
週末全身打一個冷戰,忙縮到了樹下頭,警惕的觀察着發出響聲的地方。好像是兩個人?!再細聽了一會兒,週末的臉突然紅了,錯不了,那應該是哪裡的小情人兒吧?也趁着這個時候在這邊在這裡幽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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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這下子可尷尬了,她要是一走,必然弄出點動靜來,這如果撞到了一塊兒,那多難爲情啊?!可她也不能總是在這裡呆着呀?這可是,什麼叫進退兩難呀!也就是她現在這情況了。
看這事兒幹得,她週末好歹也是聰明伶俐地智慧美女,半夜三更的自個兒把自個兒困在這兒了。
“啊!”正在週末百無聊賴之際,一聲女人的尖叫劃破了寧靜的夜空。
週末被嚇得跳了起來!
“啊!啊!”那女的叫得近乎歇斯底里了。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週末隨手抄起一段落在地上的樹枝就衝了過去。
“啊!”一跑到了跟前,看清楚了眼前發生的一切之後,週末也開始狂叫。
一個男人正躺在楓樹下頭,整個人都被從地面上爬來的枝蔓給纏住了,從月光下清楚的看見了,那人正在流血,大量地流血,但血一流到了樹根的位置就很快的被吸收了進去,就好像,就好像是那棵樹把他的血給喝了進去。
正在週末驚叫的時候,又一根樹枝下來,一下子纏住了週末身邊的那個女的,一下子把她拉到了半空,另一根尖利的形狀如錐子般的樹枝,一下子就扎進了那個女人的胸口,血飛濺而起,竟然都噴射到了週末的臉上。
“啊~~~”週末又是一聲尖叫,接着就昏了過去。
週末一身是汗的醒了過來,大佛寺的鐘聲仍然在夜空裡迴盪,月亮也正掛在天的中央,難道自己是做了一個夢?!週末趕緊下牀,打開了燈,到鏡子前面仔細的照了自己好久,沒有血,一滴也沒有!
天哪,幸好只是個夢!
週末長出了一口氣,關燈上牀去,重又睡着了。
她沒有看見,在她翻身之時,身下的牀單上,有一滴淺淺的紅色,彷彿是沾染了血的顏色。
而大佛寺此時敲完了鍾,夜又是那麼寧靜了,後山上楓林中,看林人老趙的小木屋北面,那棵野楓,安靜的站在月光之下,紅得妖異,彷彿在咧開嘴,陰森森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