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起墜樓自殺案,死者還真就是何英家裡的小女兒,也就是冷然的小姐姐——冷芳。
此時此刻。
冷然既便已經站在了五層樓的舊宅大門前——案發現場,都還不敢相信,文化大廈外的點點血跡以及警方習慣圈畫的人形白線,竟然又會出現在這裡!
所以,他神情相當異常的,三番五次地追着已到現場的黎婷問七問八,全是廢言。
“能確定嗎?”
“真能確定嗎?”
“冷芳是自殺的?”
“她怎麼可能自殺?”
“她爲什麼要自殺?”
……
拗不過冷然的執着,黎婷也不得不一次一次地給答案。
“差不多……差不多是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因爲現場沒有發現任何他殺的痕跡,屍體解剖也沒有發現疑點。”
“不是跟你說了好多遍了嗎?這種事哪能一棍子打死?誰也不敢打保票的。”
……
黎婷簡直就怕了冷然,被迫由大門前轉移到有一個大圓桌、四五張破舊凳子、很簡單裝修的冷家客廳。
舊宅的客廳雖然又寬又長,冷然哪會放脫黎婷?
一個不留神,她結結實實地又被他逮住。
隨之而來的,冷然更是變本加厲地拉扯她:“我告訴你!你們肯定是哪裡遺漏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就像文化大廈那個案子一樣,冷芳也絕對不是自殺的……她怎麼可能自殺呢?她那麼孝順的一個人,難道會不知道天底下的悲哀莫過於白髮送黑髮?”
“冷然……你別這樣,大家都不想的,我……我更不想。”
黎婷竟也有女人柔順的那一面。
冷然呆了呆,終於驚醒過來自己有些放肆了,隨後便微微窘了窘,仍舊低啞的聲音:“怎麼,這裡還你負責?”
“不是,是芬姐一早打我電話,我才着急趕過來的,你……你和小潘怎麼回事,爲什麼一直不開機的呢?”
“真是的……你們兩個人搞什麼鬼?手機爲什麼老是不開?住的地方老早叫你們裝一個固定電話,偏偏都說忙,沒時間。好了,家裡……這回有事了,人都找不到一個。”
一臉淚漬顯然是冷然的大姐恰巧由裡頭出來,也就湊前過來狠狠地埋怨,“你們真是的……要不是我打電話到你單位,恐怕……唉,來了就好……就好……”
說了一通,到最後,這個叫冷芬的身材略矮的中年女子也自無語。
冷然啞口無言,半天插不上話來。
不是過意不去,根本也不需要編一個恰到好處的理由來解釋,他就是情緒上出現了問題。
等了很久。
冷然才敷衍說:“潘妙妍的手機前兩天跌壞了,不知道是不是還沒有配好?我的手機也不太好用,經常會關機,改天……馬上換一個。”
“你家小潘……什麼時候過來呢?”
黎婷冷不防插了一句,連她自己都納悶,人家夫妻倆的事關她屁事!
不過呢?實在倒是提醒了冷然,這纔想起忽略了他的妻子,沒有把家裡發生的大事通知她。
奶奶的,回頭又要跟他急,說什麼以後冷家的事,她再也不用搭理了,這瘋女人……神經病。
冷芬左右看不慣他的臉色,忍不住又多了幾句嘴。
“幹嘛?”
“又吵架了?”
“你一個男子漢,怎麼就不能讓讓人家?”
全是質問的語氣,明顯夾雜着責備,她跟着馬上掏出手機翻找潘妙妍單位的電話,這便打了過去。
電話那頭顯然也很震驚,說馬上趕來。
冷然落了個小小的輕閒,尋這個空隙給黎婷端來一杯水。
然後,兩人便在客廳上的大圓桌旁默默地坐下。
等冷芬也過來找一張凳子坐下,沉默終要有人打破的那時。
冷然毫不客氣地就問:“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這麼大的事,難道一點動靜都沒有麼?你,你一家人昨晚上都到哪去了?”
冷芬沒料到自己的弟弟反將過來的語氣居然這麼重,顯得那麼的理所當然,一時間有點懵。
她的情緒以及臉色跟着一點兒一點兒的變化,最後全部歸於黯然。
冷芬因此猶豫了好久,這才解釋說:“事情怎麼發生的……我……我也不太清楚,一直也沒來得及問媽……”
她嘆了口氣,又說:“昨天啊,真就不該同你姐夫回鄉下,可……偏偏他的父親過生日又沒辦法。否則,我在家裡看着點,指不定也能攔一攔……阿芳,都怨我!”
好吧,她很快便把所有的責任歸咎自己。
黎婷只能從旁勸:“這種事誰也想不到的,可能就是……因爲沒人,冷芳……她才跳的,芬姐,千萬也別太自責了。”
冷然也察覺到自己的口氣不善,自然也不冷不熱地勸。
只是沒想到冷芬還有話要說,而且冷不防、倉促地說了一大堆。
“後來呢……大概凌晨兩點半左右,接到媽的電話,當時就傻蒙了。幸虧你姐夫幫忙找了車,我們三口連夜才趕回來。”
“鄉下的路……你是知道的,不太好走,又下着雨,又是晚上,也不好緊催司機,所以走得很慢……到家估計有六點多吧。”
“然後……就看到這裡已經滿滿的全是人,警察也來了。”
“那場面……唉,我還是第一次碰到,本來馬上就想叫你過來的,可……你,你們又聯繫不上。”
“幸好,我想到了黎婷是幹這行的,家裡又缺人,索性把她找來,怎麼說也能幫點什麼忙吧?”
“這……你還別說,我真是叫對人了。改天,你一定得好好謝謝黎婷,一大早跑上跑下的……沒停……”
冷芬頓了頓,看自己的弟弟毫無表情,顯然沒什麼很大的反應,就住了口。
“芬姐,看你說的,見外了。我和冷芳……那是多少年的老同學好朋友了?她出事,我能不來嗎?”
黎婷說着又瞟了一眼門外,能感覺得出她似乎有事情要辦,這便忽然站了起來說,“好了,不早了,我也該走了。”
“我送你……”
冷芬連忙也站起來,跟着拍了拍猶自出神的冷然,又說,“媽在樓上,你還是先去看看她……哎,黎婷……你等等,我送你。”
兩個女人一番客套,自是不用說。
而冷然其實老早就聽到了自己母親的哭泣,即便有時候還是無聲的,但他實在也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言語。
他慢慢地擡着腳步,一步一個腳印地穿過廚房上到樓梯。
呵,他何嘗不想立刻飛到她的身邊?可是又有什麼用呢?
只會徒增悲痛。
果然,正如冷然所想。
當坐在藤椅上年邁的何英看到自己的小兒子時,哭聲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然後越來越大:“阿……阿……芳吶,她……她……還是跟着你哥去了?”
冷然再也忍不住地搶前幾步,蹲伏下身,拾起她那雙粗糙起繭,似乎從未停止過發顫的雙手。
頃刻之間,這對母子一兩年來發生的磕磕碰碰旋即也化無烏有。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只這一會兒功夫,冷然的眼角更是徹底潮溼。
就這樣,他的手一直也不願意離開他的母親,在支撐她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刺激她。
直到冷芬送走黎婷,返身回來的時候,才把哀痛的僵局撕開一道狹窄的口。
“媽……媽,昨晚到底是怎麼回事?”
冷芬無意識地卻巧妙地利用語言工具來分神,“阿芳……她,她有回來吃飯嗎?”
冷然醒悟過來,輕搖他母親的手,也用熾熱的眼神配合。
他的眼神經過淚花的點綴愈加朦朧得使人着迷,不僅能醉倒絕大多數異性,同樣也能給予家人安慰。
何英這才慢慢停了啜泣,緩緩擡眼。
這一刻,卻讓冷然突然發現了這一夜的光景,皮膚巧奪天工,更添的許許多多細小的紋絲雕刻着一個母親永無止境的慈愛。
如果可能,她絕對願意以命抵命去庇護她所有的兒女。
很久很久。
何英沒有去看一眼問話的大女兒,只看着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終於哽咽着說:“阿……阿芳,昨晚是在外頭吃的飯,早早就有電話過我,不用等她……所以,吃完晚飯後,媽就去睡了。她,她回來……”
這人年紀大了記憶顯然不太好,她用勁想了想,方纔又說:“回來……好像是九點半吧,大概這樣子,這樣子,我也安心了,這個孩子……一直是我最擔心的了。”
她嘆了一口氣,明顯在說,終究還是出事了。
冷然也在心裡嘆息,嘴裡卻下意識地問:“媽,你知不知道冷芳……昨晚……和誰一起吃的飯?”
何英怔了怔,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哦,這麼大的女兒似乎不便再去過問太多的生活細節,這麼大的女兒也不會把所有的事情說得這麼細緻。
冷然心下一片清明,卻開始糾結昨晚和冷芳在一起吃飯的人到底是誰?
而恰恰正是這個誰刺激了她麼?
從而使她有了輕生的念頭?
冷然甩了甩頭,這種事情靠想還真是想不出來的。
他只能隨口又問:“媽,有沒有聽到冷芳回來以後的動靜?比如關門很重,摔東西什麼的?”
何英繼續努力回想、搜索,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代替回答,卻到底補充說:“平時我很醒的,可……可不知道爲什麼?昨晚就是老想睡……糊里糊塗地睡得很沉。”
“後來呢,是……是怎麼醒的?”
冷然盡力卻又不急不慢地引導她,想尋蛛絲馬跡。
“阿芳從樓上摔下來,當時我就醒了。”
何英這回倒是很肯定地說。
母子連心,母女也連心。
冷然始終相信,甚至就連當時的他,遠在三十公里以外也有那樣強烈的不祥預感。
他終於放開他母親的手,掏出一根香菸想點,卻被冷芬及時地捉住了手。
冷芬擺手,示意冷然不要抽,這才望着何英問:“然後呢?媽……”
何英哆嗦着手,至始至終都沒有用正眼瞧一下她的大女兒,反而仍對自己的小兒子絮叨。
“我跌跌撞撞地爬到樓下,看到阿芳,已經躺在地上了……”
“好多的血,血……媽……媽那時好慌,就一直幫她擦,一直幫她擦……”
“阿芳不行了,我拼着老命叫,想,想找人幫忙……”
說到後來,她竟又老淚縱橫。
冷然卻彷彿看到了那時的情境。
還是他的母親……
第一個衝到跟前救護自己的女兒,卻是手足無措的那種絕望。
他有些惱怒了,臉漲得通紅。
爲什麼?
自己不留在母親的身邊!
竟讓她一個人獨自去承受人世間最大的悲痛。
“唉……阿芳……嚥氣後,她的面色都還是嬌豔如花……”
“阿芳啊阿芳,苦命的阿芳,都怪媽,是媽害了你,下,下輩子,你還做媽,媽的女喔……”
何英猶自喃喃。
冷然更是莫明其妙地猛然一陣心悸,聯想到了潘妙妍的面如桃花,以及那雙慘慼戚的貌似無神的黑白眼珠。
他終於緩緩起身,順勢滴落一顆淚,然後才說:“媽……媽,不要哭,不要再哭了,身體要緊,自己保重……我,我還是去看看冷芳吧……”